第26章 法杖

明月升天,楊恒覺醒。

一條小溪澗從後方的山崖縫隙裏流淌出來,蜿蜒曲折向西而去。

楊恒坐起身,胸口隐隐作痛,整條右臂像是被鋸掉了一樣經脈滞澀,麻木難當。

石頌霜在他對面盤膝入定,頭頂蒸騰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霧,在月光沐浴下猶如一尊聖潔的玉觀音。

似乎察覺到楊恒的蘇醒,她收功睜目,說道:“我給你服了三顆靈丹,傷勢已經無礙,但右臂經脈還需你自行打通。”

楊恒點點頭,問道:“你的傷勢如何?”

石頌霜道:“明華大師手下留情,我傷得比你輕多了。不過,你沒有聽從我的警告,還是将我的真實身份洩露給了他。”

楊恒狡黠微笑,說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依照你的吩咐做的。”

“哦?”石頌霜眉宇輕揚,說道:“我何時準許過你說出來?”

楊恒振振有辭道:“姑娘不是對明華大師說:‘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恒告訴你吧!’當時情況便是如此,在下自然也就毫不猶豫按照姑娘話中的意思行事了。”

石頌霜凝望楊恒須臾,低哼道:“強詞奪理,欲蓋彌彰。”

楊恒笑了笑,說道:“嚴姑娘,我有一事不解。你為何要冒充煙波叟的外甥女,出面為蘇醒羽效力?”

石頌霜面色轉冷,回答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

楊恒大感沒趣,微怒道:“我為什麽不能問,你那天差點要了我師父的命!”

石頌霜霍然起身,生硬道:“既然你對此事耿耿于懷,适才何必救我?讓我死在明華大師的大袍袖下,不正報了師仇?”

楊恒也跟着站起,寸步不讓道:“莫非我好心救你,還要落得一身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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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頌霜冷冷道:“我有求你救麽?至不濟也就是和明華大師同歸于盡罷了。”

楊恒氣急,對石頌霜将将生出的些許好感和同情蕩然無存,直感到這少女喜怒無常,不可理喻,當下轉身就走。

石頌霜清喝道:“楊恒,你就想這麽走了?”

楊恒腳步不停,氣道:“我留此作甚?”

石頌霜道:“你傷勢未愈,若強行跋涉,勢必會加重內傷。”

楊恒嘿然道:“承蒙關心,在下敬謝不敏。我的死活,也不需你來過問。”

忽地人影一閃,石頌霜攔住去路,說道:“你是個男人,恁的小肚雞腸。”

楊恒最受不得別人譏笑自己,劍眉立起怒聲道:“婦人之見!”

石頌霜臉色一變,可看着楊恒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又按住怒火,嬌哼道:“找打!”纖手輕揚,一團黃澄澄的物事向他打到。

楊恒右臂行動不便,只好側身探出左手,一把将石頌霜擲來的暗器抓在手中,熱乎乎香噴噴,卻是個烤熟的地瓜。

楊恒愕然望向石頌霜,但見她緊繃着俏臉道:“就算剛才誤傷你的補償,別以為我是在向你服軟。”盡管冷冰冰的語氣依舊,可任誰都能聽出她話裏隐藏的委婉歉意,只是不肯直截了當地講明而已。

楊恒餘怒未消道:“免了,我自作多情,被人打死也活該。”

石頌霜竟是“噗嗤”一笑,猶如寒霜解凍大地回春,端的明豔不可方物,說道:“還不承認自己是小心眼兒。人家随口一句氣話,你卻念念不忘。”

楊恒徹底被這喜怒無常的少女折騰得沒了脾氣,暗暗道:“怪不得明燈大師說‘女人心,海底針’,委實半點不假。”

石頌霜說道:“愣着幹嘛,涼了就不好吃了。”

楊恒一言不發,把烤地瓜一掰兩半,把稍大的半段抛給了石頌霜。

石頌霜卻道:“你為何把烤焦的一半分給了我?”不由分說便把地瓜給換了過來。

楊恒一怔,手裏拿着的半個地瓜金黃香嫩,并無焦糊之狀。她這麽說,自是要把稍大的那一半留給自己。

石頌霜就地屈膝坐下,蘭花玉指剝開地瓜皮,輕輕咬了口。

早在三四年前,她即已進入辟谷境界,等閑數月粒米不進,單憑吸食日月天地菁華之氣,亦絕不會感到饑餓。只是她已摸透楊恒性子,曉得自己若不吃上兩口,這少年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動那半個地瓜。

果然,楊恒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盤腿一坐,三口兩口就把地瓜吃完。

石頌霜将手中的地瓜遞到他面前道:“我吃不下,若不嫌髒,這一小半也歸你了。”

楊恒搖搖頭,看了石頌霜一眼,伸手接過。

石頌霜瞧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道:“不罵我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楊恒抹抹嘴,已體會到石頌霜善解人意的良苦用心,縱有天大火氣也發作不出,說道:“連吃了你做的兩頓美味,也不枉來過煙波齋。”

石頌霜不以為意道:“這算美味麽,不過是些簡單粗陋的燒烤罷了。”

楊恒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你不知道,我已很久沒有吃得像今晚這樣香甜。這種感覺,只有以前在家時才有過。那時母親做的,也都是些尋常的粗茶淡飯,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她便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不停往我和爹爹的碗裏夾菜……”

他的眼眸裏情不自禁地閃爍起溫馨的光芒,喃喃回憶道:“有時候我會淘氣,母親便罰我不準吃飯,還故意燒些我最愛吃的小菜,端到桌上。我眼巴巴的瞅着,拼命往肚裏咽口水,直等到半夜裏他們都睡着了,才偷偷溜進廚房吃個痛快。”

石頌霜靜靜聽着,沒有打斷。楊恒完全融入在對昔日的美好追憶中,接着說道:“第二天早上,母親看到桌上的空碗,便問是誰吃的。每回都是爹爹替我認下,她便不再追究。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的小伎倆騙過了她,不免竊竊得意。可長大以後才曉得,母親是何等人物,我毛手毛腳溜進廚房的動靜豈能瞞過她?她故意不揭破,也是心疼我餓肚子,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石頌霜發現,不知何時楊恒的眼睛裏有淚光在閃動。她輕輕說道:“你哭了……”

“哪有?”楊恒一省,略感尴尬地拭去眼角淚珠,無意中卻看見石頌霜的玉頰上竟也有一抹淚痕。

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沉浸到對童年時光的回憶裏。四周萬籁俱寂,彷佛有一種莫名的默契與暖流,在他們的心底裏汩汩流淌。

許久許久,石頌霜幽幽打破沉寂,問道:“接下來你會去哪裏?”

楊恒搖頭道:“無所謂,反正天大地大,我哪兒不能去?”

石頌霜沉靜道:“你別自欺欺人了。目下你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峨眉,可你最害怕回的也正是那裏!”

楊恒受激,脫口道:“誰說我害怕回返峨眉了?”

石頌霜道:“我說的——因為你害怕面對自己救不了父親的現實,害怕自己會連累師門,更受不了周圍人的同情和憐憫。所以你寧可作個縮頭烏龜,自以為這樣就能夠逃避所有,也無需再承擔任何責任!”

楊恒的腦海裏像是翻江倒海般激蕩不已,喃喃道:“你說我害怕承擔責任?”

石頌霜眼神更加冰涼鋒利,如同洞徹到他的內心,繼續道:“你敢不承認,你正在自我放逐,以為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就能夠減輕痛苦,減輕愧疚。卻恰恰忘了,令尊也許此時正忍受着數倍于你的煎熬。”

楊恒雙目異光連閃,垂首思忖良久,猛一咬牙道:“好,我回峨眉!”說出這句話後,心裏竟是莫名地一陣輕松。

翌日天明,楊恒疏通了右臂經脈,運功醒轉,這才察覺到石頌霜業已悄然離去。

他迳自前往煙波齋,于自己的想法裏,自是要看一看真禪是否還在;可隐約的,又盼望能夠再見石頌霜一面。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非但沒有見着石頌霜,連真禪和西門美人也已離去了。

楊恒有意向煙波叟探問石頌霜的來歷。對方卻打起了太極拳,只說石頌霜是他故交之女,前些日曾在此小住過數月而已。

楊恒悵然離開煙波齋,一路饑餐渴飲曉行夜宿,這一日午後回到峨眉山。

他先往雪窦庵拜見明月神尼,人剛到庵門之前,碰巧遇見了真彥和幾個女尼。

真彥見着楊恒先是欣喜叫道:“真源師弟,你總算回來了!”又似想到什麽,急忙将他拉到一旁悄聲道:“你要小心了,師父還在氣頭上。”

楊恒迷惑道:“她生氣,生什麽氣?”

真彥回答道:“今天一早明鏡方丈将師父和明燈大師請去金頂禪院,說你和真禪在外面闖了大禍。不僅襄助魔道妖女将雪峰派的無動真人打成重傷,還把他修煉多年的仙器給毀了。真源,這膽子可真大!”

楊恒道:“他倒會惡人先告狀,也不怕羞。”

真彥搖頭道:“不是無動真人上山告的狀,而是明華大師在郴州遇見了他們師徒一行數人。大師見真人受傷,便問起緣由。無動真人不願說,還是他的一個門下弟子忍不住,講出了實情。明華大師昨日回山,已将此事禀告了明鏡方丈。”

楊恒“嘿”了聲,道:“我說嘛,無動真人好歹也是個正道耆宿,這麽丢臉的事哪好意思到處宣揚?”

真彥嘆口氣道:“你怎地還像個沒事人似地?聽說真禪已被明鏡方丈召去金頂禪院問話,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和真菜、真葷幾位師兄偷偷去找明燈大師為真禪求情,大師卻笑嘻嘻地若無其事,那神态簡直跟你一模一樣!”

楊恒想了想,問道:“師父在庵中麽,我這就去見她。”

真彥勸道:“你還是過一會兒再去拜見師父吧,等她老人家的怒氣消了些再說。”

楊恒不以為意道:“不必了,我躲躲藏藏地反顯得心虛。”

他大步走進雪窦庵,熟門熟路來到明月神尼靜修的禪堂外,輕輕叩門道:“是我!”

隔了須臾,禪堂裏響起明月神尼聽不出喜怒的聲音道:“是真源麽,進來吧。”

楊恒推門入屋,向盤膝坐在佛像前的明月神尼背身說道:“我回來了。”

明月神尼輕敲木魚,手撚佛珠,許久沒有應聲。

楊恒和她相處久了,多少也摸到了明月神尼的脾氣,曉得眼下這情形無疑說明這老尼姑果真在氣頭上,沉默的時間越長,壓抑的怒氣也就越大。

他自覺問心無愧,可望着師父一言不發的背影,頭皮不禁一陣發麻。

明月神尼緩緩放下木魚,說道:“真源,你該記得,五年前就在這座禪堂裏,明昙師妹将你托付給了為師。貧尼當面允諾,要傾盡全力将你教導成人。可今天,我卻不得不令明昙師妹失望了……”

楊恒最怕的就是這個。他走進禪堂時,早已抱定“不受辱、不屈服、不認錯”的對策,就等着被明月神尼一通劈頭蓋臉的說教訓斥。

不曾想這老尼姑一不罵,二不罰,又亮出了屢試不爽的大殺招。先是提起母親的托孤舊事,再一番語重心長的自責,字裏行間沒半分訓斥楊恒的意思,可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比痛斥甚至痛打他一頓來得更加難受。

尤其想到母親如今的情形,他心如刀絞道:“那老道活該挨揍,我沒錯!”

明月神尼對楊恒的觀感自衡山一戰後,已頗多改變,亦為這孩子顯現出的俠義心腸而暗自喜歡。誰知好景不長,師徒倆剛剛推心置腹談過話,他卻居然出手打傷同道尊長,自己的一番苦心與希望譬如鏡花水月。

這時聽楊恒固執如牛不知悔改,明月心裏起火道:“你沒錯?今日中午,明水師兄已經懷揣明鏡方丈的親筆書信前去西昆侖,專程為了這事向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和無動真人道歉賠罪。多少年了,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整個上午,為師在金頂禪院裏如坐針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以免再給雲岩宗丢臉!”

楊恒昂然道:“為什麽要向雪峰派道歉?人是我打的,和你沒關系,好漢做事好漢當,讓雪峰派沖着我來好了!下回要是再遇到雪峰派,我還得跟他們理論!”

明月神尼也禁不住提高嗓音道:“真源,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闖了多大的禍?結交妖女,以下犯上打傷雪峰五真之一的無動真人,又毀了他的仙器,其中任何一樁都足以廢你修為,逐出山門!”

她站起身,緩和了下語氣道:“罷了,我和你一起去金頂禪院求見明鏡師兄。總須求得他法外開恩,從輕發落,也算貧尼略報明昙師妹托付之情。”

不料楊恒斬釘截鐵拒絕道:“不去!我回峨眉可不是為了向雪峰派認錯的!”

明月神尼道:“好啊,那麽你是自覺理虧,不敢和我前往金頂禪院?”

楊恒果然中了激将法,轉身往外便走,道:“誰理虧了!好,我跟你走,不就是到金頂禪院把這事情說個明白麽?”

當下師徒二人離開雪窦庵沿山路上行,來到金頂禪院。楊恒被引到一處靜室內等候,明月神尼獨自前去面見明鏡方丈。

大約過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進來個金頂禪院的僧人又将楊恒帶到了平山佛堂外。

楊恒舉目望入平山佛堂裏,只見明鏡方丈身披大紅袈裟坐在正首,明華、明月、明燈,以及其他數十位各支方丈、主持、長老鴉雀無聲地分坐兩廂,先到一步的真禪規規矩矩跪坐在地,正忐忑不安地聽候發落。

瞧這陣仗,饒是楊恒膽大包天,心裏也有些打鼓,可很快他便鎮定心神道:“事已至此,怕又何用!”

想到這裏,他挺直腰杆,邁步走進平山佛堂,躬身行禮道:“弟子真源,拜見明鏡方丈和諸位大師!”

明鏡方丈道:“真源,你可否将那日打傷無動真人的事情再向我們敘述一遍?”

楊恒應了,便将自己當日如何尋到煙波齋,又是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直至遇到真禪和西門美人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了出來。只是講到拜訪煙波叟的原因時,隐去石頌霜身世一節,單說自己覺得那白衣少女來歷可疑,有心前往打探明白。

他伶牙俐齒,不卑不亢,當着衆多佛門高僧的面侃侃而談,整整講了半個時辰。其間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言道無動真人是如何的霸道強橫,倚老賣老,乍一聽不由令人覺得他才是個受盡欺淩的無辜之人。

明鏡大師靜靜聽完,環顧佛堂內的衆僧問道:“諸位大師以為如何?”

“該罰!”第一個說話的竟是明燈大師,“濫交匪類、忤逆犯上、傷害同道、毀人仙寶……啧啧——”

他懶洋洋坐在蒲團上,搖搖頭道:“這兩個孩子委實膽大妄為,理應嚴懲不貸。”

“大師?”楊恒聽得愣住了,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個落井下石的人會是他。

明月神尼急忙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古話說,教不嚴師之惰。真源犯下大錯,實因貧尼往日管教不嚴。因此若說真源有罪,貧尼責無旁貸,求明鏡師兄首先治我失教之罪!況且他年紀幼小,難免會一時沖動,卻未必就有甚惡意。還望給這兩個孩子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楊恒大聲道:“那無動真人只因心中有疑,便不問青紅皂白殺上門去,将煙波叟打得吐血重傷。弟子心懷佛門慈悲,出手勸阻有什麽錯?他咄咄逼人,不肯放手,弟子奮起反抗救死扶傷,有什麽錯?他祭出仙器企圖置人于死地,真禪師弟為救我放出烏雷印,又有什麽錯?”

他氣道:“難道他是仙林耆宿,就可以随意判定是非對錯麽?難道他是同道尊長,你們為了不得罪雪峰派就可以無視真相麽?佛祖說衆生平等,何以到了我的頭上,就不是這樣?”

他也是豁出去了,口中滔滔不絕直說得一衆佛門高僧目瞪口呆,明月神尼顯然是措手不及,一時愣住了。唯有明燈大師笑吟吟瞅着楊恒,從袍袖裏偷偷伸出根大拇指朝他一挑,搞得楊恒鬧不明白他到底站在哪邊。

明鏡方丈等楊恒說得累了,才轉頭問道:“明華師弟,你覺得呢?”

明華大師面色有些蒼白,徐徐道:“法不容情,按本宗的戒律辦吧。”

楊恒也不曉得是哪條本宗戒律,抗聲道:“什麽戒律,專門欺負好人!”

明月神尼臉色一變,叫道:“兩位師兄,這……”

明鏡大師向她擺擺手,慈眉善目地繼續問明華大師道:“你是本宗的執法長老,依照真源、真禪二人所犯之罪,該适用何種刑罰?”

明華大師平靜答道:“應以本門戒律第三十七條:佛心蒙塵,妄動嗔怒治罪!”

此言一出,平山佛堂裏登時嘩然,誰都沒有想到明華大師用的會是這條罪名。

比起明燈大師所說的“濫交匪類、忤逆犯上、傷害同道、毀人仙寶”等等罪狀法條來,這“佛心蒙塵,妄動嗔怒”的罪名實是最圓滑不過。若往重裏判,可廢其修為逐出山門,反之也可申誡一番草草了事。

唯有明燈大師彷佛早有預料,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朝明華大師咧嘴一笑。

明華大師視若不見,接着道:“真源與真禪雖是共犯,但畢竟有輕重主從之分。參照千年以來的類似案例,請宗主下法旨:真源杖二十,真禪杖八十……”

“啊?”

真禪一聽小臉就白了,想那佛門戒棍豈是好捱的?不用十下就得皮開肉綻,八十杖打完,半條小命就沒了!

可在旁人心目裏,這一處罰委實太輕。不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果然,明華大師似乎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又補充道:“待兩人杖傷愈合,再罰往藏經樓抄謄佛經六十日,以明佛性,清靜六根。”

明鏡方丈沉思片刻,颔首道:“好,就依明華師弟的方案辦。”

一名明字輩的長老猶疑道:“此事傳出,雪峰派是否會怨怪雲岩宗護短?”

明鏡方丈胸有成竹道:“打傷無動真人的,是那白衣姑娘,與真禪、真源并無直接幹系。至于那柄受損的雪真劍罡,老衲已托明水師弟致函無動真人,願以雲岩宗一門之力,為其修複靈性。想來雪峰派也不至于太過不滿。”

明月神尼大松一口氣,生怕別人再提異議,接着道:“善哉,善哉,兩位師兄慈悲為懷,秉公明斷,甚是妥當。”

楊恒不服道:“什麽秉公明斷,分明是……千古奇冤!”

其實他也已醒悟到,明鏡方丈和明華大師一唱一和,有意保全自己和真禪。說不定,這便是明華大師的主意,好回報他那日在清溪之畔代捱了石頌霜一袖的救命之恩。只是自問無過,這口氣又如何咽得下去?

明鏡大師搖搖頭道:“真源,你莫要鬧了。難不成要讓老衲和明月師妹代你捱這二十杖麽?”

楊恒給堵得啞口無言,前思後想之下一橫心道:“好,我認了!這是沖着你和師父的面子,可不是向無動那老雜毛低頭服軟!可為什麽要打真禪八十杖?那老道若不拿雪真劍罡逞兇,我們也不會将它擊毀。再說,事由我起,真禪不過是仗義相助而已!”

忽聽明燈大師傳音入密道:“傻小子,你何苦再讓那兩個老和尚為難?不當堂演一出苦肉計,又怎能擺平雪峰派的怨氣?替無動真人修複雪真劍罡……嘿嘿,明鏡師兄天大的人情都送給你們,還不曉得知足?”

楊恒一怔,就聽明鏡方丈和顏悅色道:“真源,你愛護同門的心思老衲可以理解。但畢竟雪真劍罡是毀在真禪的烏雷印下,這八十杖不算多。”

楊恒望了眼畏縮發抖的真禪,豁出去道:“罷了,一世兄弟兩世人,這八十杖我也替他捱了!這下你們總該滿意了吧?”

真禪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楊恒,目露感激朝他直晃手。

明鏡方丈愣了愣,道:“既然你有心代真禪受罰,其志可嘉。這樣吧,真禪減免二十杖,真源加罰四十!”

楊恒道:“方丈,你是不是算錯了?我多捱了四十杖,真禪怎麽只少打二十下?”

明鏡方丈肅容道:“咄,真源!你當佛堂是市集,可以讨價還價麽?執法僧,立刻行刑!”

當下上來四名身着杏黃僧衣的執法僧人,将楊恒和真禪押到佛堂外,并排架在兩條長凳上,褪下褲子露出臀部。

楊恒見真禪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有心讓他放松心情,便輕笑道:“真禪,你當了這麽多年和尚,一直少有機會沾葷腥吧?今天可要大吃一頓竹筍板炒肉啦。”

真禪哭喪着臉,勉強向楊恒笑笑點點頭,比了個手勢道:“陪你挨打,我高興。”

楊恒沒能從真禪臉上瞧出他有半點高興的樣子,心中卻不禁感動。

執法僧的戒棍重重落下,“啪”地脆響擊在他和真禪的屁股上。真禪“咿呀”地慘叫出聲,兩手死死抓住長凳。

楊恒咬牙不吭聲,默默計數着法杖落下的次數,心道:“敢情這些佛門高僧雖然明曉事理,可也未必有我爹爹那般光明磊落,敢作敢當!

“哼,我是好冤枉的麽?你們想用這法子敷衍了事,兩面讨巧。我楊恒偏不幹!下次讓我再撞見雪峰派的人,還得鬧個底朝天!只是吃一塹長一智,我可不會再像今次這般傻幹了!”

到後來,他的神智漸漸模糊,已數不清自己到底捱了多少杖,耳朵裏盡是戒棍揮動的風聲伴随着真禪的聲聲慘叫,不禁暗自歉疚,深悔自己連累了真禪。

待六十杖行刑完畢,兩人均已半死不活,被執法僧架回了平山佛堂,自有醫僧為他們傷藥療傷,擡入後堂暫歇。

明月神尼望着半邊身子血肉淋漓的楊恒,心痛不已,也越發地自責,下定決心往後要嚴加管教,絕不能再讓這少年行差踏錯半步。

可另一面,她也慶幸此事終于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加上楊恒自讨的四十杖,這六十記法杖實已是輕得不能再輕的責罰,同時也免去了這孩子日後會再被雪峰派尋仇報複的隐憂。

她和明燈大師拜謝過明鏡、明華,護送兩名弟子回到法融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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