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溪

楊恒急忙追上叫道:“嚴姑娘,請留步!”

白衣少女腳步不停,蹙眉道:“你陰魂不散地老纏着我,究竟想幹什麽?”

楊恒道:“姑娘這是明知故問!你差點殺死明燈大師,卻想一走了之?”

白衣少女霍然回頭,眸中閃動着冷光,徐徐道:“他該死!”

“你又來了!”楊恒追到她身邊,惱道:“只想着自己,卻絲毫不顧念明燈大師的苦衷。若不是看在大師面上,我才懶得和你多說。”

白衣少女猛地駐步,玉容如霜凝視楊恒道:“你說我什麽?”

楊恒毫不畏懼地與她對視,大聲道:“我說你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

白衣少女眉宇間煞氣一湧,似在強自按捺怒意,淡淡道:“走,這兒不歡迎你。”

楊恒紋絲未動,斬釘截鐵道:“你跟我一起去見明燈大師!”

白衣少女沒想到楊恒如此強項,秀眉挑了挑,一拂衣袖舉步又行。

“站住!”楊恒火往上撞,伸手抓向她的藕臂道:“你得把話說清楚!”

白衣少女側身出掌,兩人在後堂裏飛快地拆解數招。楊恒功力上仍略有不及,被她的袖袂帶得往旁踉跄兩步,方自站定,大聲道:“姑娘可知,能有父母的疼愛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白衣少女在後堂坐定,唇角微露譏诮道:“不必你提醒,我的娘親已經過世,我的父親有等于沒有。”

以她的脾氣,楊恒這般糾纏不放,又打又罵,早應一腳把這小和尚踹出煙波齋了。可不知為何,她對楊恒的執着和熱心亦隐生一絲好感。畢竟對方屢次三番不較私利地苦勸自己,也是全然出于一片好意,故而話說到現在,她雖不加辭色,卻也始終不願對楊恒促下重手。

就聽楊恒又道:“我有母親,也有父親,而且他們都在世!可是我的娘親不認我……而我的父親,被人囚禁飽受折磨。我身為人子卻無力相救,每天都感到了無生趣,滿心痛楚。”

白衣少女不再應聲,只靜靜地注視楊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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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恒歇了口氣,搖搖頭接着道:“可我知道他們仍是愛我的,即使是我母親,她……也絕非本意。由己及人,明燈大師當年離家出走也必定事出有因。你為何不肯給他機會,讓他說明真情?”

白衣少女默然須臾,緩緩開口道:“我的家事,似乎不勞楊公子過問。”

楊恒并不氣餒,揚聲道:“明燈大師待我情同父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衣少女聞言,臉色一沉道:“那你的親生父親呢?其實楊公子自家的事已經不少,先顧好你自己吧。”

楊恒如遭當頭棒喝,深吸口氣道:“不勞姑娘提醒!”

白衣少女凝視楊恒,繼續說道:“我看你……憔悴很多,想必這些日子過得并不如意。一顆将死之心,又怎救得了別人?”

白衣少女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楊恒心神動蕩,不能自已。他神色陰晴不定,已是萬念俱灰,驀地悲怆一笑道:“姑娘說得好,在下的确一無是處,實與行屍走肉無異!我想勸解你,卻不知道其實自己沒這個資格!”說罷,頭也不回快步走出後堂。

白衣少女微微一怔,喚道:“你要去哪裏?”

楊恒恍若不聞,穿出前廳已走到院外。西門美人兀自在和煙波叟攪和不清,看到楊恒鐵青着臉一言不發地往門外沖去,詫異道:“小和尚,你就這麽走了?”

楊恒對她和真禪的招呼視若無睹,身形一縱,禦風掠出煙波齋,自己也不曉得在幹什麽、該去哪裏,只是一個勁兒加快身速,風馳電掣地穿越在崇山峻嶺之間。

後面的真禪起身欲追,可又哪裏能趕得上楊恒的萬裏雲天身法?

楊恒受了白衣少女的刺激,心中如瘋如狂,專往艱險荒僻之處行走,也不知一口氣奔出了多少裏,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邊驀然停住。

他大口大口喘着氣,汗珠一顆顆滴落進溪水裏。忽然發現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一條窈窕美好的雪白色身影,竟是那白衣少女。

她走到近處,搖搖頭道:“你這人脾氣可真大,說變臉就變臉,居然還想做說客?”

楊恒心灰意冷,已沒心思和白衣少女鬥嘴,深深地把頭浸入溪水裏不說話。

等他擡起頭,就聽白衣少女道:“我還以為你想不開,要把自己給悶死在水裏呢。”

楊恒忍不住道:“你覺得往一個人傷口上撒鹽的滋味很享受麽?”

白衣少女道:“事實上你往我的傷口上撒過兩把鹽了,你覺得享受嗎?”

楊恒愣了愣,無言以對。白衣少女望着楊恒水中的倒影,俏臉上徐徐露出一抹笑意,說道:“這些天你吃過一頓熱飯嗎?不如跟我回煙波齋去。”

“不了。”楊恒無精打采地搖頭道:“你讓我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白衣少女凝視着楊恒清瘦落寞的側臉,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吃魚嗎?”

楊恒心不在焉随口回答道:“我是俗人,不忌口。”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倏然長袖舒卷“嘩”地激起一蓬水柱,左手五指如蘭花盛綻淩空虛攝,“劈啪劈啪”的聲響過後,數條活蹦亂跳的大魚已經落在了岸邊的草地上。

楊恒明白過來,有些詫異地望向白衣少女。白衣少女道:“難不成還要我來生火?”

楊恒猶豫了下,勉強振奮精神,在溪畔撿拾了些幹枯樹枝生起一團篝火。

這時白衣少女已将那些活魚清理幹淨,串到了樹枝上,架在火上燒烤。

楊恒怔怔在她對面坐下,問道:“你到底是在可憐我還是想安慰我?”

白衣少女漫不經心道:“聰明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往往會把一件簡單的事情想複雜。我烤魚,你吃就是了,這也需要理由?”

楊恒自嘲地一笑,心裏的氣不自覺地消了大半,說道:“是啊,吃飽吃好,想那麽多幹嘛?對了,咱們見了好幾回面,我還一直沒有機會請教姑娘芳名。”

白衣少女轉動架子上的烤魚,過了半晌才回答道:“我叫石頌霜,風雅頌的頌,冷若冰霜的霜。”

“我叫楊恒……”順口說完後,楊恒自失地一笑,道:“其實你早知道了吧!”

石頌霜遞過一串烤魚,道:“這魚不能烤得太久,否則鮮味盡失就不好吃了。沒有調料,你将就着點吧。”

楊恒接過咬了一口,但覺魚肉鮮美滑嫩,入口彌香,颔首道:“還不錯。”

石頌霜幽幽道:“這是小時候娘親教我的。嚴崇山最喜歡吃河魚海鮮,娘親為了他特意練就了一副好廚藝。可惜,我只來得及學到這一點兒皮毛。”

楊恒“哦”了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石頌霜望着潺潺溪水,輕聲道:“其實我很感激你三番兩次地來為嚴崇山說情,但娘親的死,讓我的心永遠無法原諒他。你剛才勸我設身處地想一想,可如果你是我,又該如何?”

楊恒靜默片刻,頹然道:“我是在強人所難了。畢竟我是個外人,這心結也只能由你們父女自己去解。”

石頌霜道:“那你呢?你不是一心想找楊惟俨、楊北楚報仇麽?假如有一天你真的有了這個能力或者機會,你會殺他們嗎?”

“我當然……”楊恒吐到嘴邊的話又猛然被卡住了。

石頌霜道:“這就對了,你痛恨他們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總想着要複仇。可他們也是你的祖父和大伯,面對他們時你真下得了手麽?”

楊恒表情僵硬,呼吸漸漸急促,眼睛裏異光變幻,最後頹然長出口氣道:“姑娘想得太遠了。現在不是我殺不殺他們的問題,而是我壓根連自保都難。”

石頌霜寧靜的眼神始終須臾不離地看着楊恒,輕輕道:“你明白了,現實就是這麽殘忍。一個人若想有選擇的自由,就必須先讓自己強大到不可擊敗。否則,終歸還是任人宰割的可憐蟲。如同這水裏的魚兒,自以為快樂安全,一旦大難來臨,卻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

楊恒将最後一點烤魚塞到嘴裏,默然把枯枝扔進火堆,看着它升騰起煙火,突然微笑道:“怪了,你明明比我大不了幾歲。可說出的話,怎麽像是個佛門高僧似的。”

石頌霜搖頭道:“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貶我呢?就當咱們同病相憐吧,我的話你能聽得懂,這很好。其實你……”

話音未落,就聽小溪對岸有人低誦佛號道:“阿彌陀佛——真源,你果真在此。”

楊恒聞聲轉頭,愕然叫道:“明華大師!”

明華大師微笑道:“你讓老衲好一通找!”芒鞋踏過波面,來到兩人近前。

楊恒起身施禮,疑惑道:“大師怎知弟子在這裏?”

明華大師道:“那晚你突然失蹤後,大夥兒四處搜尋都不見下落。有一日明鏡師兄收到了匡掌門的書信,言道你在養傷時曾向人打聽煙波叟的住處。于是老衲便自告奮勇,來郴州走上一遭。”

楊恒這些天只顧着自怨自艾,到處游蕩,卻沒想到為了自己不見的事,非但驚動了師父和明燈大師等人,連匡天正和明鏡方丈也坐立不安。而明華大師更是為了一條祝融劍派提供的線索放下修行,不遠千裏前來找尋。

他心頭感動,歉仄道:“為了弟子的事,有勞諸位大師和匡掌門操心了。”

明華大師含笑道:“你不必心存愧疚。老衲這一趟出來,也是靜極思動,權當雲游。”說着他望向石頌霜,問道:“這位姑娘,當日可是你連傷了明燈、明月兩位大師?”

楊恒心一沉,意識到明華大師已認出石頌霜,這下麻煩大了。

石頌霜将烤熟的鮮魚從架子上取下,也不望明華大師,冷冷道:“是又如何?”

明華大師不動聲色,說道:“姑娘既然承認了,就勞煩你随老衲前往峨眉,将此事向雲岩宗作個說明。”

楊恒心下大急:“看樣子兩人非動手不可。明燈大師受傷尚情有可原,但我師父捱了嚴姑娘一掌卻是毋庸置疑的事。況且,我也不便将嚴姑娘的身世說出啊。”

就見石頌霜緩緩起身,朝楊恒說道:“記得麽,我剛才還對你說過。一個人若想有權利自主,就必須強大到不可擊敗的地步。否則,只能任人宰割。”

明華大師道:“看來石姑娘是準備與老衲放手一搏了。”

石頌霜身形輕晃騰到半空,說道:“大師請!”

明華大師也徐徐升空,飄立在石頌霜的對面,雙掌合十道:“請石姑娘先進招。”

石頌霜曉得以明華大師的身份,斷不會與一個後生晚輩搶奪先手,輕點螓首道:“雲岩宗的絕學大多講求綿裏藏針,後發制人,晚輩便不客套了。”說着抱元守一,眸中寒芒如簇鎖定明華大師身形,一雙袖袂飄飛舞蕩宛若淩波仙子。

明華大師微覺凜然道:“這姑娘好犀利的眼神!”

原來石頌霜盡管招式未出,可一雙妙目有若實質已激射在明燈大師的左肋上,令他生出如芒在背的感覺。而這一部位,也正是自己亮出的起手式中最薄弱之處。

他不着痕跡地将右掌垂落,橫在小腹前捏做“不動如山印”,食指向上微挑,隐隐制約住對方攻向自己左肋的線路。

楊恒見狀不禁擔憂道:“兩虎相争必有一傷。不論傷了誰,都糟糕之極。顧不了這麽多了,我得讓他們罷手!”

想到這裏他高聲說道:“大師,這位石姑娘她實際上是……”

“楊恒!”石頌霜冷喝道:“你若敢說出來,我誓殺這老和尚滅口!”

楊恒一驚,下面的話便無法出口。明華大師不明原委,皺眉道:“石姑娘,你有何事不許真源說出?”

石頌霜冷然道:“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恒告訴你吧!”左手長袖掠出,幻舞成一圈圈白光直鎖明燈大師右手的不動如山印。

明華大師暗訝道:“這姑娘的袖法曼妙淩厲,卻是老衲見所未見,不知是出自哪位異人的門下?”不動如山印向前一送,以剛應柔拍向長袖。

石頌霜迅即以快到不可思議的身速迫近,右手三指迸立如刀插向明華大師左肋。

明華大師微怔道:“這又是什麽掌法?”側身閃躲,左拳反打石頌霜面門。

兩人你來我往,互有攻守,明華大師越打越是驚訝,只見石頌霜精奇妙招層出不窮,可無論是掌法、指法還是袖法,均都令他看不出半點來歷。尤其是這少女的功力似正似魔,偏又醇和綿長,絕不屬于他所知的任何一派功法。

戰到五十餘個回合開外,明華大師沉聲喝道:“姑娘留神,老衲要用雲岩大袍袖了!”言罷雙袖真氣鼓蕩,如兩龍出水飛卷而出。

石頌霜畢竟吃虧在年紀上,功力較之明華大師略遜半籌。面對這位佛門高僧氣勢恢宏的大袍袖神功,自己的袖法在氣勁上相形見绌,只能以巧勁彌補。

只見明華大師的雙袖攻勢漸盛,圍繞這石頌霜的嬌軀縱橫飛舞,時而如怒龍沖霄,時而如清溪映月,慢慢将她迫得唯有在不到三丈方圓的範圍中閃展騰挪,奮力游鬥,勝負之勢逐漸顯現。

楊恒的心也旋緊了起來,苦笑道:“嚴姑娘的話雖然有些偏激,可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譬如眼下,我修為卑弱,就沒得選,只有眼巴巴瞧着他們鬥。”

這時明華大師一記低喝,左掌突然從袖口裏探出,結結實實拍在石頌霜的右袖上。袖袂飄飛,明華大師的左掌去勢不止,中宮直進擊向她的眉心。

石頌霜的身形已被明華大師的右袖籠罩無法閃躲,只好探出右掌正面硬撼。

“砰!”

雙掌交擊,明華大師的身子只是一搖,石頌霜卻向後退出數尺。

猛聽背後風響,對方的大袍袖迂回而至,掩襲向她的後心。緊跟着左袖拂出,不給石頌霜絲毫喘息之機。

楊恒見狀心念疾閃,一邊撲向戰團一邊叫道:“她姓嚴!”

需知兩人招式盡皆快如飛電,絕容不得楊恒把整句話說出,故此他只能用最快語速說出這三個字來,希望明華大師能夠明白其中含意。

果然明燈大師微微一愣,雙袖勁力驟減,打算先将這白衣少女制服了再細加盤問。

哪知石頌霜身形一側,竭力避開後心要害,一雙長袖破釜沉舟已然擊出!

“嚓!”

天廬神匕綠芒暴漲,從石頌霜右袖裏吐出,生生切開明華大師的大袍袖,刺入他的右肩,只差幾寸便觸及心髒。

楊恒來不及多想,橫身切入揮掌拍中石頌霜的左袖,道:“不可以!”

“砰!”

石頌霜這一記袖擊乃是抱着玉石俱焚之念揮出,威力何等厲害。楊恒頓感一股沛然莫禦的氣勁迫入經脈,震得他五髒六腑一起翻轉,身軀往後飛跌,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啪!”

明華大師的右袖拂中石頌霜背上。因事先已收了大半勁力,石頌霜只是嘤咛一聲,唇角溢血,卻無性命之憂。

她藉着袖風飄飛趕上楊恒,将他攬臂抱住,毫不停留地投入對岸山林。

明華大師叫道:“留下真……”才說了三個字,嗓音陡地暗啞,強忍住一口噴薄欲出的淤血,探指點住傷口,已無力去追石頌霜。

回想方才那兔起鹘落的剎那,這位佛門高僧亦禁不住心有餘悸,自知若非楊恒舍命相救,自己委實性命堪憂。

再念及他喊出的話語,明華大師疑窦叢生,苦笑着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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