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林染起床後拾掇了一下，又溜達去昨天那個片兒區。

他這回花了接近一個小時收拾自己，那一個小時裏還不包括他對着五六套長得都差不多的蕾絲口襯衣，糾結哪個的領子更襯他下巴。

他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當然也記得梁煙怎麽說得他，可人的記憶很忠誠，它寧願在一下午反複的思索回憶中，替你過濾掉你短暫的不愉快情緒。

而短暫的不愉快，一般無法影響大體印象。

林染往前走着，心跳有點快。

今天是陰天，天上雲層卷得很厚，小區裏和昨天一樣，沒什麽人聲。

昨天是逃課，今天他幹脆就沒去學校。

林染走過三個區站在梁煙家門口，他還記得梁霧指着他說，「穿着睡衣站在你家門口，身上還一股味。」

“一家都一個樣……”

他低頭嘀咕一聲，又笑了笑，深吸口氣昂首去敲了敲門。

沒人應聲。

林染等了一陣，又敲了敲，還是沒人應聲。他在門口敲了有十幾秒，裏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就徹底洩氣了。

林染咬着唇出口氣，坐到梁煙家樓梯口，撐着頭看天。

水泥臺有點涼，林染坐了一會兒，想玩會手機，結果渾身上下摸了一遍才想起來光顧着凹造型拾掇身上了。

他啧一聲站起來，快步往回走了幾米，又漸漸慢下來，最後停下腳步，扭頭看看梁煙家的大門，站在原地躊躇。

他撸袖子看了眼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他站了一會，又拖着腿慢慢地走回去，一屁股坐回臺階上撐着頭四處望。手機不在身上他有點焦躁，怔怔坐了有五分鐘，林染終于低頭去看自己手裏那本書。

書他昨天拿回家後就一直擱在餐桌上，連名字都沒看，它對他的意義僅在于它是屬于梁煙的，是一根纖細的紐帶，一個工具。

至于工具的使用說明，他懶得知道。

那是本硬殼書，外頭包了層棕紅色的塑皮，上面一些淡金色的花紋。林染把書豎過來，書脊上印着名字。

《1984》

下面是中國理工大學出版社的名字。

林染随手翻了翻，三分之二地方忽然掉出個書簽，落在他腿上。他正打算放回去，拿起來時卻愣了。

那書簽是硬卡紙做的，白白的底，上頭兩個龍飛鳳舞的字。

梁煙。

他把書簽翻過來，背面也是大片的空白，只底下用簽字筆兩三筆勾了叢簡筆的竹子，邊上寫了個小字，夏。

林染又翻到正面看了一會，手指摸着那兩個字，笑了一下。他就那麽撐着頭坐在那，盯着那個書簽傻笑。十分鐘過去，林染漸漸不笑了，又看了五分鐘，林染長嘆口氣，把書簽夾回去，撇撇嘴，翻開了手裏的書。

梁煙回家的時候，看到的就只是這麽一副情景。

林染縮着身子坐在她家門檻上，一只手扶着書頁防止風吹跑了，一只手縮在懷裏，皺着眉在看書。

她足足在遠處站了十秒思考這個場景，半天才摸摸鼻子，猶豫着走過去。

“呃……”

梁煙出聲想叫他，才發現自己還不知道他名字。

林染條件反射擡頭，仰頭看着梁煙，雙眼迷迷糊糊的眨了眨，半晌才反應過來。

他剛看到溫斯頓和茱莉亞認識，他剛看到那個紙條上的我愛你，腦海中還飄舞着那條系在腰間的紅絲帶，他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理部的人，是不是一個間諜，一個餌。

“梁……梁煙？”林染吸吸鼻子，聲音裏是試探。

“嗯。”

梁煙打量了他一下。

“你有什麽事？”

林染張了張嘴。

他原本，是來見梁煙的，至于具體有什麽事，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幹什麽，大概至多就是跟她說還書。

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看着梁煙，說。

“梁煙，這本書能不能借給我。”

“……”

梁煙後退半步眯了眯眼，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半晌才開口。

“你……沒事吧？”

林染“……”他跺了跺腳。“梁煙，你什麽意思？”

天有些陰，水泥臺很涼，林染又浪的只穿了兩件薄上衣，坐了這麽久，他凍得直打哆嗦，上下牙輕輕打磕。

梁煙也反應過來剛才那個話說的太傻逼了，她輕咳一聲摸摸鼻子，說“你先進來吧，我給你沖杯奶茶。”

林染頓了一下，沖她挂起個燦爛笑容。

梁煙開門把林染讓進來，放下東西去廚房沖奶茶，林染打量了一下四周，徑直走過去坐在了客廳沙發上。

整間房子是标準的灰白黑三配色，所有家具全是成套的，連茶幾也是磨砂面的方方一個。林染自己家全是粉蕾絲公主帳毛絨玩具，他不太明白這種性冷淡風格的房子怎麽能住得下去。

過了一會，梁煙端着個托盤出來，擱在他面前。

“喝什麽比例自己調。”

林染看着托盤就愣了。

放下的托盤中間擱着鐵制的小罐砂糖，左邊是半杯撞奶，右邊是煮好的紅茶。

梁煙看他不動，說“怎麽了？”

林染說“我以為是街上賣的那種，用粉泡開的……，港式奶茶知道吧？”

梁煙皺了皺眉，說“那種的不健康。”

林染呆了呆，把托盤往她面前一推，說“這個我不會。”

“……”梁煙沉默了一會，說“你不會？”

林染點點頭。

“我不會喝這種的。”

梁煙抿了抿嘴角，也不跟他多啰嗦，拿過杯子調了個常規比例，倒了兩勺糖進去遞給他，林染接過來別別扭扭的抿了一口，差點沒把舌頭也吞下去。

他有點不敢置信，看看奶茶，又看看梁煙。

“你怎麽弄的？！”

梁煙有點無語，說“我怎麽弄得你剛才不是都看見了。”

林染朝她傾了傾身。

“你把配方給我，行不行？”

梁煙有點哭笑不得，說“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林染頓了一下，依依不舍得又喝了一口，放下杯子，說“來……咳，來跟你借書。”

梁煙輕笑一聲，環起手。

“是麽。”

林染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梁煙也保持着沉默，客廳裏一時間靜下來。

林染頂着她視線坐了一會，實在受不了這個氣氛了，掙紮着開口。

“我……我其實……原本也沒什麽事……”

梁煙挑眉。“原本？”

林染舔舔嘴唇，不由自主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才說“嗯……我原本是……想來……看看你……”

梁煙沉默一會，哼笑一聲，看着林染。

“小朋友，我連你名字都不知道。”

“我知道！”林染忽然搶白，咬着唇看她，圓眸濕潤。“那我現在告訴你不就行了？我叫林染，叢林的林，染缸的染。”

梁煙沒答他，起身去電視機櫃上拿出盒煙，扭頭看他。

“行不行？”

林染看着她，點了點頭。

梁煙點上煙，推開客廳的窗戶，朝外吹口煙。

過了一陣，她低聲開口。

“你走吧。”

林染淚瞬間就上來了。

他揪住胸口大片的蕾絲花邊，顧不得什麽造型，盡全力阻止那點水光從眼眶蔓延到臉上。

他有點頭疼，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壓着聲音開口。“我……說了，那個是原本，我現在……是來借書的。”

梁煙朝外彈了彈煙灰，一截黑灰落在草叢裏，迅速消失不見了。

梁煙家背陰，正午陽光照不到前門，她背對着林染站在窗臺前抽煙，影影綽綽，煙霧缭繞間，林染看不清楚她的臉。

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發現今天沒再聞到那讓他想到發瘋股味兒，斷斷續續飄來的，只有煙草苦澀。

梁煙抽完半只，轉過身來，倚着牆角，說“行，那書送你了，你回去吧。”

林染站起身來，咬咬牙，說“我說了，我是來借的。”

梁煙輕笑起來，煙霧從她嘴角緩緩洩出，半披着的發在身後微動。她拿下煙，微眯起眼，說“小朋友……”

“我叫林染！”

林染的聲線拔高，清泠聲線雌雄莫辯。

“好，林染。”梁煙頓了一下，思考片刻，說“你借書幹什麽。”

林染低頭。“拿回去看完。”

梁煙說“看完？”

林染咬着唇點點頭，看着手上的書，過了一會，輕輕說“嗯，我想看完。我要知道他最後失敗沒有。”

梁煙挑眉。

一般人看這類反烏托邦小說，不會用【我想看他失敗沒失敗】來描述看下去的欲望，最起碼她看的時候，是想知道溫斯頓【成功沒成功】的。

她噴出口煙，說“為什麽希望他失敗。”

林染擡眼看了看她，慢慢坐下去，又喝了兩大口奶茶，它已經由熱變溫了。

“我……”他頓了一下。“我不喜歡這種事。”

這倒在學生中很少見。

梁煙托着下巴，語氣比剛才溫和不少。

“為什麽，你覺得那個極權很好？”

林染果斷的搖了搖頭，咬着唇，盯住手裏的書看了一陣，慢慢的說“我不喜歡，他們激烈抵抗的姿态。我知道……你也在抵抗。”

他看了梁煙一眼。

梁煙瞬間意識到他說的不再是小說。

他手抓着身下的坐墊，指甲緊緊扣在絲絨上，輕聲問梁煙“你……你為什麽抵抗？”

梁煙沉默一陣，反問他。

“你為什麽不抵抗？”

她看林染張了張嘴，輕笑一聲，說“你不抵抗的原因就是我抵抗的原因。”

她把煙摁滅在窗臺上，走到茶幾旁把煙頭扔進煙灰缸，環着手低頭看他，說“讀過歷史書沒有？五十年之前Omega還不準自主選擇行業，七十年以前你們和Beta締結還是犯罪，男性Omega逃課，教師有資格責打，留校體罰或者禁閉，未被标記的Omega不分性別，不允許與任何Alpha接觸。”她沖他揚揚下巴。“你現在能這樣坐在這跟我說話，不覺得應該跟誰說聲謝謝麽。”

林染臉上顯出些茫然，半晌，他低下頭，小聲說。

“我覺得她們太激進了……”

梁煙輕笑一聲。

“我跟你說這個幹什麽……”

她眯着眼出口氣，輕輕拍了拍他肩膀。

“你暖過來了吧？”

林染仰頭看她，眨眨眼點了點頭。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林染半張着嘴，一瞬間站起來，話脫口而出。

“我不回去！”

梁煙微皺起眉。

林染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張張嘴，猶豫着說“那你……你書借我……”

“……”梁煙低頭想了一陣，輕出口氣，伸手去沙發背上拿外套，邊穿邊拉開了家門。

“你願意借，就拿着吧。”她扶着門框踩上高跟鞋，磕了磕後腳跟，沖林染淡淡扭頭。

“記得早點還我。”

林染的臉，瞬間綻開璀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