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皮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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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是标準的江南大宅。
入口是磚砌的影壁,上有浪花翻滾的滔滔大河,一條巨大的鯉魚騰空而起,姿态優美逼真。
垂花門正對有兩間倒座房,此時落了鎖。
傅景巒把大漢捆着往角落裏一塞,看南楓停在門口沉思,就問他:“怎麽了?”
南楓指着影壁:“這什麽?”
夏無名走得比較快,半個身體已經從垂花門裏穿過去,這會兒回過頭,他不假思索地說:“鯉魚跳龍門咯。”
南楓:“你再回來看。”
那石雕從側面乍一眼看确實是魚,但再往回走幾步,從正面過去看,不知怎麽就變了模樣。
夏無名:“诶?這是龍?”
傅景巒琢磨半晌:“是蛟龍出海。”
夏無名:“有什麽意思?”
傅景巒:“影壁紋樣有很嚴格的等級制度,如果是這種老宅,就更不能出錯,龍紋向來只能在皇家有,民間是不允許用的。”
“那……為什麽會變?”
傅景巒很誠實:“我也不知道。”
姜活想了想說:“雖然不肯定,但我覺得這龍紋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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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歷朝歷代雖都有龍紋,但因着早中晚期,和每個時代的特色,龍紋細微處也各有不同,無論是姿态和氣勢上,都能加以區別。
傅景巒眯起眼睛:“是南陳。”
南陳的龍紋,就是南陳官家地盤,但傅景巒就是想破腦袋,也沒能把誰和這間宅子聯系上。
垂花門開了條小縫,從外往裏看影影綽綽的,剛才和他們一塊兒進來的賓客此時卻不見了蹤影,門口穿堂風一過,冷飕飕的。
夏無名往姜活身邊靠:“你們有沒有覺得這裏——太安靜了?”
傅景巒先推門進去,內院看着倒是很正常,游廊兩側熱熱鬧鬧挂了一溜的紙皮燈籠,整整齊齊往裏延伸,好像看不到盡頭,一陣風吹過,燈籠搖搖晃晃往一個方向吹,像是複制黏貼的圖層。
院落裏喜氣洋洋擺滿了宴請的圓桌,上面全是各色瓜果零食,有賓客三三兩兩落了座互相寒暄着,“嗡嗡”的說話聲不絕于耳,細聽又分辨不出他們說了什麽。
夏無名嘟囔:“奇了怪了,這不是有人麽?怎麽在外面半點聲音也沒有?”
姜活意味深長地說:“我認為還是不要有聲音的好。”
夏無名:“啊?”
賓客自顧自說話,都不看這群人一眼,南楓繞過他們往正廳去,沒走幾步就聽到前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哭鬧聲,在這種大喜之日顯得十分不協調。
更不協調的是,內院裏的其他賓客像是沒聽見,依然是來來回回談笑風生。
夏無名這才覺得有點怕,他抓緊姜活的胳膊,半個身體都貼着他,姜活瞥了他一眼,添油加醋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剛才茶館裏如果都不是人,那這裏的是什麽?”
這房子裏的“人”從家丁到內院賓客,穿着打扮行為舉止都像幾百年前的,乍一看沒什麽問題,細想就會發現,這樣一座“凡人”宅子,為什麽會在妖界?
姜活說一句夏無名就抖一抖,說完太子爺差不多已經是個篩子了。
姜活的追魂符沖着正廳飛,傅景巒結了團金火,化出個巴掌大小的羅盤轉半天,羅盤上虛空結出密密麻麻的金線,卻是朝着另一個方向飛過去。
“好消息是綿綿小朋友确實在這兒。”姜活皺着眉頭說。
傅景巒看向南楓:“壞消息是,他的魂體不在一起,先找哪邊?”
南楓循着哭聲看向正廳方向,那裏有一男一女被群道士模樣的人半圍着,另有仆人立于身後。
這一男一女看着像是文家家主,女主人穿得喜氣富貴,卻哭得梨花帶雨,纖細嬌弱的身軀幾乎要跪在道士面前;男主人聽聲音約莫五十上下,遠遠看去,他懷裏似是有個嬰兒,發出咿咿呀呀的哭鬧,和女主人的混雜在一起,倒像是一處悲怆的鳴奏曲。
道士唉聲嘆氣:“這孩子命裏煞氣太重,普通法子恐怕鎮不住,留在身邊日後定是個禍害。”
女人死死拽住男人的手:“他有什麽錯?這孩子好不容易才出生,他還小,什麽都不知道……老爺……我求求你他是我的孩子啊……你不能……”
南楓隐在暗處,看不真切那個嬰兒的面容,也感受不到他和綿綿之間有沒有聯系,他只覺得那個家主的眼眶像是紅了一瞬,也可能是光影之下的錯覺。
男人問:“大師,可有其他破解法子?”
道士沉思半晌:“也可在幼學之年,把他送上白雲間找齊道長,或許還有救。”
一行人躲在屋外偷看,南楓用眼神問傅景巒這個是不是綿綿。
傅景巒搖頭。
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聽得人心下不忍。
忽然屋外電閃雷鳴,剛才還晴空萬裏的,現在居然被滾滾雲層壓着,由近及遠地翻滾過來,悶雷一陣大過一陣,紅光一道一道投射下來,襯得氣氛越加詭異蕭瑟。
忽然,大廳的那群人好像電影定格鏡頭那樣,在女人悲戚、嬰兒啼哭和電閃雷鳴的交織聲中靜止了,再不說話,也不動。
南楓猛地回頭去看內院的賓客,他發現他們也都定格在聊天喝茶的姿勢,就連臉上那抹笑,也在此時,在雷電的襯托下顯得分外詭異。
夏無名聽見自己喉嚨“咕咚”一聲,他拽緊了姜活的袖子,美人心善,任由他捏着。
南楓不知在想什麽,又轉而盯着天。
這天古怪,雲層的流動好像是有邊界有規律的,到了某一處就又循環滾回來,就和之前茶館的那些客人,前院飯桌上的賓客,還有這宅子裏的家丁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劇本,說的話做的事都在一個既定範圍內循環往複。
傅景巒看他:“怎麽了?”
南楓的眼神落在院裏某處山石後面:“我們好像被人盯上了。”
南楓有一種接近獸性的天賦,對懷疑、憎惡、喜愛等等情緒的感知力有種近乎恐怖的直覺。
他能感受到的窺探,不是來自屋主,也不是這宅子裏的任何一個人,是一道更為隐秘的視線,從他們踏進這裏開始就如影随形,這種感覺很不好。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夏無名忽然驚呼:“卧槽我發現一個問題,他們家傭人和剛才門口的守衛他麽是一張臉啊!”
衆人順着他叫的細看過去,發現在大廳主人背後站着的一圈小厮,都像是游戲裏無關緊要的NPC那樣,長了同一張臉。
夏無名聲音大了點兒,他說完大概自己也意識到了,一把捂住嘴,怕自己把他們暴露了。
沒想正廳那群人依然沒動,好像壓根看不到他們,天上也依然是只打雷不下雨。
傅景巒和南楓對視一眼,徑直往大廳走過去,姜活跟在後面,慢悠悠戴上自己的傩面。
夏無名:????
姜活看他一眼:“我假裝和他們是同類,怎麽你也想要?”
夏無名很認真地在要和不要中間掙紮,就聽姜活頭也不回地又說:“逗你的,我就帶了一個。”
夏無名:……
那你還不如不告訴我呢。
姜活:“還是逗你的,這東西戴了也沒用。”
夏無名都麻木了,他扯了扯嘴角趕緊跟上,直覺告訴他,雖然傩面不一定有用,但脫離大部隊一定有危險。
可惜直到他們走到那群人眼前,都沒人動一動手指頭,活脫脫就像是一群商店櫥窗的模特兒。
夏無名無語了:“你們那什麽法術的,這麽神奇的嘛?還能讓個大活人說停就停?我幾分鐘前還看到他們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在這兒演話劇呢?”
傅景巒細細把每個人的衣服都翻了翻:“你剛才聽到的,未必是這幾個人發出來的,你仔細看他們位置,女主人被道士圍着,男主人背對我們,所以剛才你其實只能聽見聲音,嚴格意義上,并不一定來自于他們本身。”
人類的想象力是無限的,從他們躲的地方到大廳起碼兩百米,遮擋之下他們最多就能看到個形,再結合聲音,最終自己在腦子裏補了一出完美大戲。
姜活:“換句話說,剛才茶館和外面的,可能是真人,而這個……嗯……皮倒是很好。”
夏無名臉色變了又變,差點當場就吐了。
南楓沒管這個二百五慘兮兮地樣子,挨個摸了一遍傀儡人:“獸皮?”
傅景巒把他們手指掰出來檢查:“可能是驢皮,我們可能是入了類似皮影陣的東西。”
皮影陣是一種幻術,就是仿造皮影戲的原理,用皮影把人困在一個虛幻世界裏。”
這句話夏無名終于聽懂了,他們人沒找到,自己被困住了。
姜活翻出一根銀針,給每人的腦門上挨個來了一下。
像戳輪胎似的。
一針下去,驢皮撇了一塊,這些皮影人的腦門看着像是剛被車撞過。
姜活說:“都沒有魂,果然都是如假包換的皮影傀儡。”
夏無名絕望地蹲在牆角:“天靈靈地靈靈,你們早說我就不來湊這熱鬧了。”
“現在說也不晚。”姜活笑得桃花眼彎彎,“你可以原路返回。”
夏無名的碎碎念停了,他委委屈屈蹭過來,耳朵和尾巴都耷拉着。
姜活檢查完所有人,掏出随身的消毒紙巾細細擦了手:“說正事兒,我有個問題,真人傀儡和皮影人的區別在哪?”
從之前那家茶館的從裝修到菜色再到堂倌、周圍食客的裝扮,還有這裏的樓臺亭舍到花木竹石,無一不是虛相,路人甲都是群演,唯獨這裏的主人沒有用演員。
“大概是不想。”傅景巒注視着皮影人的樣貌良久,忽然問南楓,“你剛才說有人盯着我們?”
一行人從前廳走到戶外,天雷滾滾已經變成了鬼影幢幢,到處是吶喊呼嘯聲,好像這院子裏住了千軍萬馬。
夏無名倒吸一口涼氣,邁出去的步子又退回來,一不小心撞在皮影人身上,一個踉跄差點滾成一團,他哭喪着臉說:“都知道是被人下套了你們還來?”
姜活整整齊齊把用完的紙巾疊好,放入口袋:“小朋友,你們人類有句話叫什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有人候着我們,總得去會一會才禮貌。”
夏無名覺得這話哪裏不對,但一時竟沒能挑出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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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15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