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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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間失火了。

大火像巨獸,張着血盆大口吐着舌頭把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卷起來舔舐幹淨,一磚一瓦在星星點點的火裏焚毀,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紅幔在火光裏斷裂飄搖,和“囍”字一起,慢慢化成了灰燼。

大火還引燃了周圍所有的松柏蒼竹,一時間,整座白雲山燃起沖天火光,滾滾濃煙把一切都困住了。

道士們在驚慌失措裏奔走,把枯井裏的水打幹了都沒能澆滅半分,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火。

哀嚎哭喊聲連成一片,連天地都染成了血色。

玄為的身影在白雲間門口出現,他眼底血紅,笑容扭曲,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別人在談笑風生,只有他跪在地上,滿臉是淚瘋癡癫狂。

背後有人跌在地上,匍匐着哀求他,喊他“小師弟”,要去夠他衣角。

他轉身蹲在地上,湊近滿身火焰痛苦翻滾的人:“求我?行啊,再多求一會兒啊,讓我看看你們卑賤的樣子,不是很清高麽?不是看不起我麽!”

玄為真的很讨厭這個人間。

別人都以為他出生王府是含着金湯勺,父親溫和寬厚母親是王女,別人都得供着他,自然是呼風喚雨要什麽有什麽。

只有他知道,自己算個屁。

二樓的小屋子是他的牢籠,沒日沒夜地被關在裏面,只有母親會經常來看他,陪他玩。

他母親多溫柔啊,又漂亮又知書達理。

母親經常會流淚,抱着他,和他說自己的故鄉,那是在很遠但是很美的一片黃沙高土上,有鷹擊長空,有壯麗山河,還有喝不完的美酒和數不盡的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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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日思夜想卻回不去的故鄉。

他小時候不懂,為什麽這麽好的母親,父親卻不喜歡呢?不止父親不喜歡,連帶家裏的所有人都不喜歡他和母親,或者說畏懼。

他們說母親是妖女,是不祥的象征,會帶來災禍。

但怎麽會呢,他母親明明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告訴他不管世界待你多惡,你都要報之以善。

他照做了啊,可是有什麽用呢?在母親去世之後,所有人都欺負他,如果他反抗,只會被欺負得更慘,後來他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笑,只要笑,別人反而就害怕了,說他是瘋子,不敢随便接近他。

他越笑,笑得恭順溫柔,忌憚他的人就越多。

他永遠記得自己當初進白雲間的時候,師父牽着他的手,告訴他這裏是他的家。

他信了。

他以為娘沒了,爹不愛自己沒關系,這裏是他的新家,因為這裏的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很友善,他還天真地抱有一絲幻想,幻想這裏的人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樣。

但事實證明他錯了。

他還是聽到有人在背地裏說他是怪物,說師父就不該把他帶進來,萬一連帶他們一起倒黴就不好了。

他們還不給他吃飯,把喂馬水倒進他茶壺裏,他統統記下了,不光記下,還想盡辦法以牙還牙報複回去了。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力量真是好東西,那麽多魚啊,都翻了肚皮,把那些嚼舌根的人吓得臉都白了,他心裏生出無比的痛快。

但是為什麽呢,他師父罵他了,覺得從頭到尾都是他的錯,明明他也痛,他也難受,他也是受害者,為什麽沒人關心他?

他不懂。

哦,說到關心,還是有的,他大師兄就對他很好,做了壞事也不罵他,還會從後廚房偷偷拿糖給他吃,大師兄的手又大又暖,他很喜歡。

就像小時候在家裏,他偷偷下來遇到夢姐,夢姐看他可憐就把自己的糖分給他,還說以後單獨唱戲給他看。

可是為什麽他們都忘了?

戲也沒了,糖也沒了,大師兄溫暖的手掌牽起了夢姐,夢姐在後院偷偷給大師兄唱歌。

他們以為他看不到呢。

他全都知道。

就是知道,才不會允許,他不喜歡背叛的,曾經對人的好,怎麽能說收就收回去了呢?

那不行,他要把他們留下來,活的也好,死物也罷,反正就是要留下來。

至于其他沒用的,礙眼的東西,就一并毀了吧。

“求我?現在知道求我了?當初不是排擠我麽?說我是災相,說我脾氣古怪,現在來求我?”玄為的眼裏閃過一抹不解,很快變成譏諷,“我告訴你!晚了!”

這世上哪有什麽好人?只有力量是最好的,力量不會背叛自己,只有力量能讓所有人都畏懼,再不敢欺負他,要什麽有什麽。

多麽美妙。

傅景巒把南楓擋在背後,立于山頭默默看着這場似曾相識的大火,火光沖天裏,有鳥獸的影子呼嘯而過,在天空劃出一聲長嘯。

而他們只能眼睜睜看着,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改變不了。

火光倒映在姜活眼底,徹底燒毀了他的理性,他想沖進去,被夏無名從背後死死抱住:“你清醒一點!你改變不了的!”

姜活掙紮着喊:“你放手!!”

夏無名:“不放!”

姜活:“放手!我要進去!!”

夏無名在他耳邊怒吼:“你進去有什麽用,你什麽都做不了!你改變不了的!”

姜活反手揪住夏無名的衣領:“但這是我的家啊!!我的家沒了!夏無名!你懂不懂啊!我沒有家了!”

夏無名咬咬牙喊:“你家早就沒了!你醒醒!!”

這話像是一記沉重的棒槌,打得姜活腦袋裏“嗡”地一下清醒過來,對啊,他沒家了,他早就沒家了。

他在人世間游蕩了數千年,都沒能把家找回來。

姜活頹然卸了力,長久仰望着白雲間,看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看他的家終于只剩下一片焦枯。

夏無名從來沒見過這樣憤怒又失魂落魄的姜活,鬼神一樣,但他覺得心疼,只想把這人護在懷裏好好安慰。

夏無名:“姜活,你看你也沒有家,我也沒有家的,我們剛好搭夥做個伴,以後有我,你會有一個新家。”

這個承諾來得太快太沉重了。

姜活搖頭:“你有家,有父母,我們怎麽會一樣呢?”

夏無名把他腦袋按在懷裏:“一樣的,我的故事……很長,以後再慢慢告訴你,你現在就只要知道,萬事有你夏哥,其他都不重要。”

姜活終于被他大言不慚的語氣逗樂了,“噗嗤”一下笑出來:“你不是本來姓齊麽?”

哦是了,他老祖宗還是這白雲間失蹤的老頭兒,夏無名應該叫齊無名才是。

夏無名:“行,叫什麽都行,不過我有個問題,我祖師爺不是號稱法力無邊麽?怎麽山上這麽大事兒,他就沒半點,那什麽,心電感應麽?”

姜活垂眼想了一會兒:“我記得那段時間,很多小鎮瘟疫四起,當時我和師父一直輾轉在邊陲無暇顧及其他,想來他就算是知道,應該也趕不回來。”

他只記得是這樣,至于中間有沒有其他不可抗力,他就不得而知了,畢竟當年他也只是一抹齊方遠帶在身邊的刀靈。

大火燒盡,現場一片狼藉,天上落下雪來,大片大片的白覆在焦黑的枯樹上,像是一夕間要把這場罪惡掩埋了。

白雲間寂靜無聲,好像一切從沒發生過。

南楓随手挑了根枯枝,推開白雲間的門,發現這觀裏的人一夕之間都消失了,連塊骸骨也沒留下。

內院到處散落着一塊塊布片,還有依稀能辨認出來的,一支漂亮的金發簪,頂部的鸾鳳制作精良完好,就連白玉琉璃都留存着。

南楓要往裏走,被傅景巒攔住,他袖袍一揮,覆在內院地上的白雪被盡數掃去,露出了一個巨大的陣法,和祝老太卧室裏的竟然如出一轍。

傅景巒臉色一沉:“又是骸陣。”

骸陣上也有一只鷹。

唯一不同的是——這是個空陣。

南楓沒有感應到任何被束縛的生靈,姜活掏出符箓和朱砂筆,但他的符術對這陣法也毫無反應。

傅景巒搖頭:“虛位以待。”

南楓忽然想到前陣子阿泥無聊,跟着阿大打發時間學的捕鳥術,也是這樣弄個陷阱,蓋點雪在上面,等鳥入了套就可以收網了。

倘若剛才傅景巒沒有攔着他,那今天這招甕中捉鼈可就是大獲全勝了,不是他就是姜活。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用孩子做誘餌,到上次文宅的換魂陣,樁樁件件全都是陷阱。

問題在于,要抓的是誰。

“我們假設布陣的人目标是我、大師或者……”姜活把眼神轉了一圈落到夏無名身上,“這個傻子。”

夏無名:“……”

南楓接過話頭:“那他早該動手了,所以不是你們。”

夏無名沒明白:“不對啊,那南老板你也不是剛出生,按理如果要抓的是你,他也沒必要等到今天?”

南楓扭過頭去看傅景巒,後者臉色很不好看。

“因為南楓齋之前一直在我的結界裏。”

夏無名瞠目結舌:“啊?”

傅景巒嘆口氣:“這裏原來就是我的,千百年來為了保護他我設了個結界,能隔絕一切靈力,但……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因為這樣那樣的種種原因,結界不得已被打破了,所以麻煩接踵而來。”

傅景巒看向南楓的眼神倏忽軟下來,有抱歉又有些哀求,還有些南楓看不懂的東西。

夏無名目瞪口呆:“等會兒等會兒,這房子是你的,那你倆……你倆早就認識?”

南楓猶豫了一下,木然點頭,心裏嘀咕,何止是認識。

姜活抓起一把雪往夏無名脖子裏塞,冰得他龇牙咧嘴滿地亂竄,把要說的話忘了個精光。

姜活這才滿意地看向傅景巒,忽然嚴肅:“這個玄為的故事讓我想到一個人,雖然我不記得當年師父收過他這個徒弟,但我和他也算是有幾面之緣,現在細想起來,師父和他每次見面微妙的關系都很值得推敲。”

傅景巒皺緊眉頭看向山崖方向:“魏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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