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 黃沙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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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弄死魏達的不止傅景巒一個人,夏無名因為自己爹被奪舍了,恨不得撲上去和他拼命,要不是被姜活攔着,這祖宗早就過去了,但姜活是清醒的,夏無名是個凡人,就算他可能是齊方遠當年分出來的一魂一魄,也遠遠達不到他師父的本事,要對付對面情況不明的人,貿然出手不是個好辦法。

自從孤兒院那次夏無名失聯之後,他就在這人身上重新埋了道跟蹤符,和竊聽器差不多原理,能定位能偷窺。

當他發現情況有異趕到夏家的時候,發現夏行雲已經奄奄一息了,夏無名也衣衫淩亂地跪倒在夏行雲身邊,臉上手上全是傷口,有些崩裂了還在往下淌血。

他看姜活來了,拼了命擠出一個笑。

姜活氣到不行,但只要這傻子還活着就比什麽都強。

他打完120,指指夏行雲問:“你做的?”

夏無名癱在地上:“哪能啊?我不住這兒很久了,今天剛巧來找他有事,進門就發現他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好家夥遺書都備好了。”

姜活蹲下去檢查夏無名的傷口:“那你又怎麽變成這模樣的?”

“我……”夏無名一口氣下不去,覺得很丢臉不想開口,但又想不到別的借口,只能被姜活拉着手幹瞪眼。

眼角瞟到門外有人影一晃而過,跟着有銀光乍起,夏無名想都沒想,直接一個翻身把姜活壓在身體底下。

他發出一聲悶哼,有子彈從肩頭擦過,留下劇烈的灼痛感,他咬牙切齒:“他媽的,別讓老子逮到……”

姜活一驚,趕緊甩了道跟蹤符出去,但門外那人竄得很快,眨眼就沒了蹤影。

姜活後悔自己和傻子處久了感覺都遲鈍了,他把夏無名的衣服扒拉下來要看傷口,一邊罵:“夏無名你是不是覺得我打不過?!你看清楚不是人啊我是靈甲!靈甲!我活了幾百年啊!你看看你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塊皮肉都是會流血的!!你腦子是被門踢了嗎?!”

夏無名從來沒見過姜活這麽氣急敗壞的樣子,平時伶牙俐齒的這會兒反倒不知道怎麽安撫了,只能傻愣着“嘿嘿”傻笑。

姜活在他傷口上掐了一把:“還笑!就不該救你!疼死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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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無名摸摸頭:“我那不是……身體他自己就動了嘛……不過嘿嘿你沒事就好,啊疼疼疼別拽耳朵!”

救護車很快來了,等他們交代完,找人把夏行雲送走之後,姜活忽然盯着遠去的救護車問:“那幾個護理他的人哪來的?”

夏無名沒明白:“啊?那幾個是夏家的私人保镖,還有倆小姑娘也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怎麽了?”

姜活沉吟了一下,給黃小小打了個電話。

“你剛才有沒有看清楚那個開槍的人?”

夏無名先是搖頭,而後又遲疑着喃喃自語:“我是看到個人影竄過去,那像是……但不可能啊,是不是我看錯了?”

姜活意味深長地拍拍他肩:“我甩了符箓在他身上,你沒看錯,那就是你爹。”

據此,才有了姜活和夏無名一路跟着追魂符到幻陣裏來。

夏無名沒法理解他爹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姜活和他解釋說,骸陣可以把關押的人某部分記憶抽取出來,奪取他們的某部分力量,所以這會導致記憶缺失,或人格轉變,所以老夏總才會看着像,又不是原來那個人。

魏達好像很篤定這群人拿他沒辦法,裝模作樣拄着拐杖,站在墳頭堆上說:“我這身體雖然年邁,但錦衣玉食地養着,還算好用,就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夏無名赤紅着雙眼咬牙切齒:“放你娘的狗屁!把我爹交出來!”

魏達笑道:“你這是何苦呢?你自己也該知道,你和你這倒黴爹也沒什麽血緣關系,他背地裏做了多少事會告訴你嗎?他拿你當自己人嗎?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無名被姜活壓着過不去。

他心裏知道魏達沒說錯,他爹做的事,開頭幾年他還沒查覺,孤兒院出事之後各種線索都浮出水面,但他一直以為這人收留孤兒做公益就是為了博個好名聲,現在想來,他爹可能很早就已經不是他爹了。

這麽一琢磨,夏無名看這個人就更不爽了。

魏達看他不說話,又一步一滑地從坡上走下來,步履蹒跚的樣子倒和這副身體的年歲很是貼近。

“孩子,先聲明我沒有害人,不管是你父親也好,其他人也好,都是他們有求于我,說願意用最重要的東西換,這怎麽能說是害人呢?”

夏無名還沒反駁,南楓抽出匕首直接抵在他脖子上,冰冷的視線:“你利用這麽多無辜的人!還說沒害人?!”

“無辜?誰無辜?他們要錢我給錢,求長生我不也給他們了麽?怎麽你又省不得眼前的利益,又舍不得那塊虛僞的遮羞布?哪有這麽便宜的事?你說是不是,傅大人?”魏達的笑容逐漸古怪,好像完全不在意脖子上的刀,話說到最後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傅景巒,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看樣子你還沒告訴他?哦我忘了,後來的事你也不知道,那行,我就幫你們回憶回憶!”

魏達的“憶”字剛落下,漫天黃沙就從墳堆裏兜頭落下,南楓被傅景巒猛地拉進懷裏,臉貼在他胸口的時候能聽見沉沉的心跳聲。

再睜眼,已不是燈火酒綠紙醉金迷的南陳了。

舉目望去,這裏一片狼藉,到處是殘垣斷壁硝煙彌漫,魏達不知所蹤,夏無名和姜活也不在他們身邊。

南楓覺得這地方眼熟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直到他在廢墟裏看到半片破損的鷹旗,他才反應過來這裏是烏那,是他夢裏曾經見過的繁華邊城,現在被戰火血洗一空。

南楓記不得這裏,但傅景巒卻記得。

當年城內妖亂四起,內亂未解,邊關又戰事突起,烏圖塔率幾萬奇兵叛反,大将軍任青向皇上請旨一道親自鎮守邊關,光宗委派傅景巒和他父親親自調查烏圖塔和巫蠱禍亂。

他剛到烏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眼前這副模樣。

邊陲物資缺乏,遍地是災民餓殍,孩童的哭泣和傷兵的哀鳴混雜在一起,綿延數百裏,一眼望去仿佛人間煉獄。

破落的鷹紋旗在烏那上空飄揚,曾經歌舞升平的廣場上,零零落落聚集了十幾號人,圍着一個衣衫破落卻仍舊侃侃而言的青年。

青年的面前有一個結陣,是他們很熟悉的東西,但陣法尚未完全,青年雙目赤紅,滔滔不絕地在鼓吹大家,只要獻祭自己的靈魂,就能讓蒼天聽到你的願望,越多的人獻祭自己的願望就越能實現。

廣場背後是一些臨時的征兵營。

邊陲窮苦,人們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事情上,相信青年人的話,即便有人在結陣裏痛苦哀嚎,仿佛诏獄裏南楓看到的那樣,最後承受不住迅速枯萎;即便有人獲得力量卻失去了理智,變成不人不鬼的殺戮機器,卻還是有人前赴後繼願意相信這個謊言,相信他們世世代代信奉的神明會來拯救他們,帶烏那人脫離苦海。

邊營前有個清瘦的年輕人。

他的穿着打扮和烏那人格格不入,衣衫雖有破損,但能看出繡着金絲龍紋。年輕人眉清目秀,懷裏抱着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但這孩子已經枯竭了,身體迅速幹化。

她說:“叔叔,我好難受。”

年輕人說:“睡一覺,明天醒了,就什麽都有了。”

小女孩眨眨眼:“明天?那明天有肉嘛?”

年輕人溫柔地回答:“有。”

小女孩又問:“有糖嘛?”

年輕人停了一下,哽咽道:“有。”

小女孩笑了,露出兩顆漂亮的小虎牙:“我可以穿很多很多漂亮衣服嗎?”

年輕人點頭:“可以。”

小女孩似乎很滿意,停了一會兒,怯生生地又問了一句:“那……我能上學嘛?”

年輕人沉默地摸了摸孩子的頭:“當然。”

孩子眨眨眼睛似懂非懂,把攥在手心裏兩朵幹枯的小黃花塞進了年輕人的手裏。

年輕人合上小女孩的眼睛,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睡吧,孩子,我保證,明天會更好。”

小女孩很快沉沉睡去,面容沉靜好像真的心滿意足再無挂念。

年輕人直到懷裏的孩子一動不動,才把她輕輕放在草席上,起身對垂首立于他右側許久的老人說:“傅卿之前對朕說過一句話,人也好,妖也好,在他眼裏都沒什麽不同,能共存,能共處,兒童皆喜樂,人人皆自由。”

老人一言不發地聽着。

年輕人說完,停了好一會兒,看向黃沙漫天的遠處。

他說:“然而朕……你說,是朕做錯了嗎?是朕的一念之差……害死了他們,害死了子昱……”

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顫抖,單薄的衣衫在迷霧黃沙裏飄蕩,他背後的老人始終弓着身子沒有回應。

南楓好奇:“子昱是誰?”

傅景巒垂目:“任子昱,就是任青,南陳镖騎大将軍,我們少時同進翰林院,後來又一同入朝為官,他善武,統軍馭将拓界厲兵,為南陳屢立奇功……”

他停了一會兒閉上眼,最終化為一聲長嘆。

少年英傑,然而黃沙埋白骨,終是消散在風裏了。

遠處殘陽如血,把烏那大地照得通紅,年輕人望着那輪夕陽,幽幽說:“朕要帶他回家。”

他身邊,老人緩緩直起腰,跟着看過去:“皇上,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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