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國運

第一枚炸彈落下來的時候,威海衛還寧靜一片。

人們仰望天空,看着那片黑色如同萬千巨大雨點下墜。上千艘敵艦打開了艙門,投下一群群的漂浮的核磁震爆彈。

它們最初只是憑擲彈艙的初始的一點點輕輕着旋轉着滑向要塞,但随着磁引力系統的開啓,它們以極高的加速度墜向全金屬外殼的要塞。沒有呼嘯聲,真空中無法傳播聲音。只有在觸及要塞鐵甲那一刻,巨大的震動波才猛得四散開來,光球從地面騰起,聲音由金屬傳導着,在所有的房間裏鳴響。整個大地顫動起來,而這僅僅是第一枚。

在後面三十秒鐘的時間裏,有數十萬顆震爆彈落在了要塞的各個區域。從高處看去,像是黑暗大地上突然現出無數的光點,此明彼暗的閃爍着。高熱熔化了金屬,沖擊波破壞着爆點周圍的一切。多少年來,武器的破壞力不知提高了多少,但戰争的手法卻基本沒有變過。飽和式的轟炸,不惜消耗千萬噸的金屬和核原料,也不用管敵人在哪裏,目标是把所有的一切都毀掉。

在轟炸開始的同時,威海衛要塞的上千門巨炮開火了。你能看到無數光柱突然間穿透了天空,如同一束聚光燈突然照向漆黑的舞臺,照亮了正在幕布前懸舞的飛蟲,光線穿透了冰冷的船體,閃光的赤紅向艦殼四周蔓延,合金像被燒着的紙般灰飛煙滅。每一道光束的溫度都與恒星相仿,挾帶光速的粒子流,每一次發射都要消耗數億兆瓦的電力,足以把一個星球照如白晝。這僅僅是一門炮。威海衛要塞一次齊射所耗費的能量,可以把地球這樣大小的星球整個溶化。

近千門集束粒子巨炮開火的場景,整個星系也可能在屈指可數的幾個要塞看到。帝國調集了讓世界也驚嘆的人力物力,卻用來建造了笨拙堅固的要塞和無法移動的巨炮。安寧的港口總是會讓艦隊失去出海的勇氣。現在,它也成了這個國家最後的依憑。

盡管敵艦隊已經在盡量展開無規則規避,上千戰艦在總控電腦的協調下穿梭交錯着,絕不會産生任何的碰撞,但是躲避光速似乎是徒勞的。大部分戰艦已經開啓了力場防護,并抛出了反射盾。這些小衛星般的東西成千上萬的被灑出來,然後猛的展開,空中突然出現了無數圓形鏡面,映着要塞上的爆炸光芒,一整面天空瞬間像打開了熾熱的舞臺照明。

那并不是真的鏡子,而是反射能量的強磁場。但集束粒子也并不僅僅是光,光能被反射開,但高速粒子流仍然突破了反射盾的磁場,再突破艦外圍保護力場,穿透第一重合金裝甲、穿透第二重磁反射層、穿透隔熱層、穿透第二重合金裝甲、穿透粒子反應裝甲、穿透晶體防化層、穿透第三重合金裝甲、穿透內防震甲、穿透內膠合層、汽化艙中所的一切,然後再從戰艦的另一邊,再次穿透重重甲胄射出去,這時粒子能只才損耗了不到百分之四十,如果後面還有一艘,它會被一樣穿透。

沒有人希望面對威海衛要塞的主炮火力,那将是世間上最瘋狂的自殺式進攻。

一艘巨型戰艦遠遠的隐在黑暗,像潛伏的狼王。那是敵旗艦吉野。同樣黑暗的指揮室中,一個影子看着屏窗上的眩目光線,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戰艦可以這樣拼,他已經把全國所能找到的戰艦全帶來了。如果這次自己的艦隊全毀在威海衛前,全國将再沒有一艘戰艦可守海疆。以自己國家的資源國力,短時間內也再不可能恢複,那時漢帝國随便派出一艘小戰艦,全國就只有自縛請降的份了。

是他鼓動指訂了戰争決策,他沒有退路。如果這次敗了,他不可能再回去。

“國運相賭。”他咬着牙在心中一直恨恨的念着的,就是這句話。

這不是第一次賭局了,在黃海大戰中他就賭過一次。艦隊數量多于自己的漢帝國艦隊竟然分散成了幾個集群,互相之間相距數百光秒。于是他采用了傻子都會用的戰術,個個擊破。當漢艦隊第一集團旗艦十億光年號在火光中消逝于宇宙間的時刻,他知道,他賭勝了。

他一向是個賭徒,因為他沒有退路。但他的對手不是,因為他們總是在想着退路。其實都沒有錯,海盜和商人的思維是不一樣的,小國和大國的思維也是不可能一樣的。他不怕對手地大物博、巨鯨總是被群鯊吞食,他唯一所怕的,就只有對手也發現自己窮途末路,然後和自己拼命。

他沒有多少命可以拼,他的賭本少的可憐。有時候他很羨慕對手,居然可以屢敗屢戰。一次傷亡幾十萬的慘敗後,你再向前進,居然又有一支幾十萬的大軍已經召集起來了。但他只要敗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在對面的指揮室中,唯一一個和他一樣有賭徒性格的就是陸伯言。

陸伯言差一點就勝利了。這讓織田想起來就冷汗直冒。織田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他的名字代表着一個數千年前榮耀的基因與靈魂。漢軍戰機群暴風雨式攻擊的瘋狂、十億光年號身中數千炮火仍然不沉的堅固、這些都成為日後常驚醒他的惡夢。打到最後,自己已經坐在了逃生艙中,準備棄艦。

但他終于還是贏了,漢軍功虧一篑。如果人們在多十架戰機,也許一切都不同了。漢軍并不缺這十架戰機,他們缺的是投入戰争的意志和決心。

但是差一絲毫就是差了全部!織田露出冷笑,你們輸了黃海戰役,而黃海戰役将決定整個戰争。

陸伯言,你再也不會有機會和我的旗艦做再一次對決了。

“閣下,我們的戰艦損失太大了。敵要塞的火力太可怕,軍官的信心在動搖,這樣下去不用二十四小時我們的艦隊就全完了。”參謀官的聲音傳來。

“那你們就給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讓威海衛消失!”織田暴怒的吼着,他不管,他只知道自己不可能撤退,自己一定要贏。他所能希望的是,對面要塞中的對手并沒有他這樣的絕望。

“主火炮已有超過百分之五十被毀,要塞的火力正在逐步減小。雖然一小時內擊毀擊傷了數百艘敵艦,但是想再造成同樣的結果可能需要一天,或者永遠不可能……因為在那之前,要塞就已經全毀了。”陸伯言調閱着戰果報告,擡頭望向周公瑾,“你知道現在該怎麽做。”

“我知道。”周公瑾的聲音有些疲倦,“但我不能命令艦隊出擊。”

“敵艦隊陣形已經被打散了,而我們的突擊力量還在。現在是取勝最好機會也是唯一機會。”

“艦隊出擊,那不過是提前把敵火力引向艦隊,在它們還沒有被炮臺真正打傷元氣之前,那是放棄要塞的優勢而把艦隊單獨暴露在敵火力下,正是敵人最想看見的事情。敵人正等着我們這麽做,因為正好可以将我艦隊誘出要塞射程進行包圍。把艦隊和要塞分割開來!”

“不,他們只會害怕,因為心虛氣弱是他們,敵軍的瘋狂是因為他不能輸,現在他和他的所有手下都正在發抖,暗自祈禱他的艦隊能多撐一會兒。我們的出擊會使他們崩潰,盡管他們現在艦隊數量多,但是戰争不是算數題,要靠勇氣和決心!”

周公瑾長嘆一聲:“你是優秀的軍人,你對戰場永遠有着最準确的直覺。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在我的這個位置,你就會明白,有些決定,你做不出。我們已經沒有拼命的本錢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多堅持一刻,就是為長安的防禦多争取一刻時間。”

陸伯言低下頭,似乎在迅速蒼老下去。

“那麽……能不能組織一份撤退名單,給未來的海軍保留一些有經驗的人員。”

“已經有了。”周公瑾說,“你就是第一個。”

陸伯言輕笑一聲:“我不會走。那麽多人因為我而死,這時候我離開艦隊還是人嗎?”

周公瑾望着他:“如果你要求你部下撤退時,他也對你這麽說,你會怎麽做?”

陸伯言想起了自己揪着狄雲的領子對他暴吼的情景,不由也笑起來。這笑容像火焰中的水滴,很快就消散了。

“那我去組織撤離吧。戰略上我再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他轉身向外走去,突然站住,轉回身:“有時候我覺得我最大的對手不是對面的敵軍,而是你。為什麽我所有的戰略都會被你反駁?如果有一天我有權率領艦隊,我會向你證明我是對的。”

周公瑾望着他,突然慢慢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神色凝重:“聽着,只要你活着,你早晚會到我這個位置,也許很快。那時候,我也希望你真得比我更優秀。”

陸伯言也笑笑:“我可不希望那是在你死了的前提下。”

“生與死,人們都認為是軍人最有權掌握的事。可事實上,最不能掌握自己生與死的就是軍人。”周公瑾坐回指揮室上,“你出去吧,這裏已經不需要你了。”

整個艦橋都在顫動着,光芒不斷的在四周騰起。溶化坍塌的鐵架落下來,在空中灑下火流。陸伯言在艦長室門口站了很久,他想也許以後不能再看見自己這位海軍學院同學了。

回到要塞,白霜正站在空港內等他。

這裏正是炮火最密集的地方,空港大廳的外壁不知被彈片擊出了多少碎口,空氣急劇的向外流去,卷起無數飛揚的碎屑,氣溫本該早降至零下幾十度,但外面爆炸巨大的熱浪一波波不斷,白霜的影子就在這交錯的閃光與黑暗中搖動着。她軍裝齊整,筆直的站着,不知道已經在這裏等了多久。

“你在這裏做什麽?”陸伯言沉着臉問。

白霜舉手敬禮:“艦長,我來向你彙報,十億光年號的修複工作……”

“你瘋了!”陸伯言一把拉起她,在空曠的大廳裏疾奔,“這裏的電磁力場可能就要失效了,你想被輻射燒死嗎?”

他們奔跑着,空港中會瞬時隐入黑暗、但立刻又有遠方巨大的光爆将它照亮,如黑夜和白晝在飛快的輪替,他們仿佛正在穿越時光,每一次閃光中他們都會老去,舊的消亡、新的誕生、宇宙的無情規律在橫掃一切,相比時間與死亡,一切的戰争都顯得渺小,只剩下兩個奮力奔跑的人。

他們終于奔入了向地下的電梯,門合上時,一切安靜了下來。照明能源早停了,除了必要電力,所有的能源都被抽向了要塞炮臺。

感覺到了白霜手中的細汗,陸伯言甩開了她的手。在黑暗中,如果不說話,再沒有人能證明除了自我之外的存在。

“你為什麽還要回來?”他愠怒的問。

“我來向你彙報……”

“十億光年號已經不存在了,你不用回來。”

白霜輕聲但執着的說:“這對我不重要。”

“你這是什麽意思?”

白霜偏過頭去,咬緊嘴唇,雖然在黑暗中他無法看到她的臉。

陸伯言沉默了下來,過了許久,他緩緩的說:“也許我們再也不會有戰艦了。”

“會有的。”白霜說,有些事情,男人需要靠理智,而女人只需要直覺。“你會成為艦長,你還會擁有你的艦隊。我們所失去的一切,你都會帶領我們奪回來。”

“誰告訴你的?”

“是你告訴我的。那天在十億光年號中,你說:當你擊沉吉野號的那一天,你還要我做的參謀官。我們都要活着那個時候,見證你的勝利。”

無聲了許久,陸伯言說:“是的。你居然比我記得清楚。”

“我看見狄雲了,他也沒有撤,他說他絕不離開軍隊。”

陸伯言搖搖頭,掏出一支煙來想點上,忽然想起這是電梯,又扔到了地上。

“電力不足,電梯變慢了,我們到達距地表六公裏的地下一區還需要十分鐘。”白霜平靜的說。

陸伯言嘆息了一聲,往地上一坐。

“聊會兒吧,随便說些什麽。”他終于有了充裕的時間,這些時間中什麽也不需要想,想了也沒用。

什麽都能說嗎?白霜想,不,有些話她也許永遠都不會說出口。

這種沉默真讓人窒息,陸伯言想,我得在這丫頭哭出來之前說點什麽。

“嘿、你知道我第一次登旗艦時的樣子嗎?”他說。

白霜無聲的搖頭。

陸伯言笑了起來,“那好像已經很久了,現在想想,其實也不過是十年前。那時候,我和周公瑾還不過是剛從海軍學院畢業的實習地勤少尉,而那時我們的旗艦“漢”也剛剛建成出港。而我們好運氣就被分到了旗艦上。我們學得是艦艇管理和指揮戰略,但那時卻全都一門心思想當飛行員。你知道,學會駕駛戰機并不難,但是想擊中敵人和不被殺死才難。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這個,總在想着能調進海軍航空兵。呵呵,我想起來了……那次艦隊出訪長崎,我們在酒吧喝酒幾乎錯過了登艦,然後在空港那一路跑啊……對了,就是威海衛的空港啊,那時候它剛建成,高大雄壯,現在卻已經……”

“你們還有喝醉酒誤登艦的時候呢?周公瑾和陸伯言?海軍最年輕的上将和少将,也會有犯這種渾的時候,快說來聽聽。”白霜的聲音驚喜歡躍,她不能讓陸伯言再去想幾公裏上的地表,威海衛正在火海中毀滅。

“是啊,當時我們那一路跑,心裏只在罵設計這空港大廳的人,怎麽就建得這麽大呢?從門口到登艦口足有幾公裏,我們當時跑得那個狼狽樣,一路撞得人仰馬翻。可就這一撞,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

“周公瑾一頭撞上了一位女軍官,大美人兒啊。這姑娘後來成了我們的頂頭上司。因為和她頂嘴,周公瑾和我被罰清洗旗艦的整整一層的機庫,你知道那有多大嗎?現在我回想起來,我們就好像站在一片金屬的大漠上,一眼望不到邊。我那時都絕望了,我在想我這是當得什麽兵啊,我怎麽和周公瑾這麽一個惹禍鬼成了哥們兒啊。可你知道周公瑾那時候在想什麽?”

“什麽?”

“他在想,他要當上将軍,然後把那女少校娶來當老婆!”

白霜格格格的笑起來,這是她是真的開心的笑:“這一定是你編的,我在十億光年號上聽過一模一樣的段子,但主角不是你。”

“呵呵,其實這是軍中每一代都會流傳的段子,無數人都吹過這樣的牛。”

“但是周公瑾不是一心只想要小喬嗎?”

陸伯言的笑容忽的消失了:“是啊,小時候我們在同一大院裏,小喬說她将來一定是要嫁個元帥的,為了這個他才一心要當海軍元帥。現在他成功了。”

他不知道現在孤獨地坐在指揮室中的周公瑾在想什麽、回憶什麽。是否還會想到自己年少時曾暗戀的女孩。

地下并不是絕對安靜的,這金屬星球在轟炸中猛烈的震顫。這種震動一直傳到地底深處,在空腔中形成隐隐的雷鳴,低沉而長久,隆隆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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