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蘇醒
大漢敗在了哪裏?
一枚沒有穿甲力的彈頭?
一個延緩十分之一秒爆炸的引信?
一個幸運的能沖過敵炮火卻找不到投彈鈕的菜鳥?
一個瞻前顧後的指揮部門?
人們總是在戰争後去研究戰争裏的種種細節,感嘆假如不是如何一件小事,歷史就是另一種面貌。
但他們改變不了歷史。
這麽大的攻擊機群,已重傷的旗艦不可能撐住。只有一種方法,戰機全部轉回護衛旗艦,才有希望。
但是,沒有這樣的命令。
“呼叫旗艦,敵編隊攻擊将至,請求回援,請求回援。”
旗艦沒有回答。
怎麽辦?那一瞬狄雲問了自己數千次,但沒有命令,他不能回去。
忽然旗艦信息傳來了,是白霜的聲音,“不必回援,全力攻擊敵旗艦。”
傻丫頭,不回來你就死了。狄雲鼻子一酸。
他本來還想着,打完這一仗,戴着勳章拿着鮮花去向她求婚。
但這是命令。
“全體攻擊敵旗艦!”狄雲大吼着,不讓自己流下眼淚,也不讓自己再去想那女孩的模樣。
攻擊編隊中所有飛行員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決死。我方的旗艦已是必沉,唯一的機會就是也打沉敵人的旗艦。
“拼了。”張翼德在頻道中喊。
“拼吧!”所有人都喊。
他們的面前,是數百敵艦炮火的阻擋。十幾架戰機,這是沒有希望的進攻。
但他們是軍人。
“當先的是我!”張翼德大吼一聲,率先全速向彈幕中沖了進去。
衆多的火力全部投向了他,四下的光速很快穿透了他的戰機。
他那心愛的黑色暴風炸開在空中,只是這鋪天光幕中的一點小小火焰。
張隽又以為他那顆鐵鑄的心不會再憤怒了。他從醫院出來時精衛號已經解體,他沒有機會找到張翼德敬他一杯酒,謝他的救命之恩。他以為可以在這次戰役後去和他再大喝一場,痛快大醉。盡管他只有機械的身體,盡管他再也不會感到醉的滋味。但是他想他能重新找到烈酒入喉的感覺。
不過已經沒有機會了。
他這條命早就該是死了的。
陸伯言說得對:“你早晚就要死的,是等着機油用盡慢慢爛在這裏,還是在宇宙裏一瞬間炸完,你可以選擇。”
他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痛快痛快。
張隽又大笑着向彈幕沖了過去,飛掃的炮火像毒牙般将他的戰機一塊塊扯碎,到最後,他駕駛的不過是一團奔湧的火。
這團火焰直接撞向了敵旗艦。
它熄滅在敵艦厚重而冰冷的甲殼上,只留下了一片輕微的灼痕。那是一位漢軍士兵滿腔無奈的憤怒。
狄雲看見屏幕上的隊友标志,一個個地暗淡了下去。
但只要他還活着,他就不會承認失敗。
“還有人嗎?”他在頻道中大吼。
本編隊沒有人回答。
他切換到全編隊頻道:“還有活人嗎?”
敖師楚只覺得四周都是耀眼的光,他幾乎都睜不開眼睛了。
看不見戰友,也看不見敵人,只有四周各敵艦掃來的暴雨般的炮火。
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活下去只有靠本能。他聽到了全體攻擊敵旗艦的命令,但已經緊張到全身發抖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敵旗艦在哪。
這時他聽見頻道裏傳來喊聲:“還有活人嗎?”
“有……”他微弱地應着,不過很快意識到這聲音他自己都聽不見。
“還有人嗎?”
“有!”敖師楚大聲喊着。
“聽着,我要沖到敵旗艦前面去,你掩護我。”
“你在哪?”
敖師楚蘇醒了過來。
他看見的是一片白色。
敵旗艦呢?
他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感覺不到操縱杆,一驚,就要跳起來,卻聽見嘀嘀的警報聲。
“不要動。”一個小護士跳了過來,“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骨頭拼起來的,你一動我們又要重拼一次。”
敖師楚瞪大眼看着她。
“你瞪我幹什麽?喂,你能說話嗎?聽得見我在說什麽嗎?”
護士舉手在敖師楚面前晃晃,“不會是神經接錯了吧。”
“這是哪?”敖師楚問。
“醫院啊。”
“仗打完了?”
“打完了。”小護士低頭去看病床記錄。
“誰贏了?”
小護士只顧手上的活,不理他。
“誰贏了?”敖師楚又問了一遍。
護士幹脆不理他走到另外一張病床去了。
“別喊了,我們打輸了。”另一邊有人叫着。
敖師楚沉默了,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已經死了,在那場戰鬥中。他不知道那戰鬥持續了多久,但他現在腦中除了滿天的閃光和耳邊的呼喊,什麽也沒有。
戰地醫院的高層,陸伯言正在窗邊注視着這城市,和籠罩城市的夕陽。
旗艦沉沒的前一刻,內部躍遷艙就來他們,但仍有數千人随戰艦共沉。
光線一點點弱去,黑暗即将移來。
十數萬人戰死,大旱唯一的超級航母沉沒,北海艦隊的近一半主力毀損。下面的戰争,希望渺茫。
這是帝國最後的黃昏嗎?
威海衛北海艦隊主港。
從前這裏是戰艦雲集的重地,沒有戰艦敢在威海衛半徑的百萬光年內活動。但現在,港中擠滿了傷病的戰機,港口建起了大片臨時醫護所來醫治傷員。
而黑暗中,敵艦隊的身影慢慢出現,漸漸布滿了天空。像夜中圍來的狼群。
北海艦隊退無可退。
在威海衛要塞上,相對的是七十餘個炮臺區上千門的重炮,每一次發射都會産生足以擊毀一艘戰艦的能量,只要要塞的能源足夠支持它們的火力。
周公瑾站在屏前,看着傳來的敵艦隊的圖像。它巨大的黑色雙翼正在伸展開來,将直徑數百公裏的要塞包裹起來,包圍圈正在形成。
他轉過臉,露出另一側臉猙獰的疤痕。他在旗艦被擊中時嚴重燒傷,能活下來已是萬幸。
他的對面,坐着纏着繃帶的陸伯言。
“真可笑不是嗎?”陸伯言搖頭,“在這樣的最後時刻,我們艦隊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艦身橫過來,綁死在港臂上,作為固定炮臺使用。”
周公瑾望着他:“如果在旗艦重傷時我們能撤退,現在我們還會有十億光年號,還會有多艘重巡和反擊的實力,但你阻止了撤退。”
“是的。”陸伯言深吸一口煙,把煙頭按在煙灰缸中,“那麽敵人也還會保存全部主力、完好無損的旗艦,現在他們的兵力會多出一倍。”
“你自己明白,殺傷敵人和保全自己,哪一種更有效。”
陸伯言沉默了一會:“我不明白。”
他站了起來,來到指揮星圖前:“我們為什麽失敗?是因為撤退。上百艘戰艦都是在躍遷的薄弱狀态下被擊毀的。如果我那是還有攻擊力量,我死也不會撤的。因為假如那時我手裏還有五十架戰機,現在全滅的就是敵人,我們已經贏了!”
周公瑾搖頭,“你不能假設條件。”
“那麽你也不能!”陸伯言重擊着桌子。
他忽然跌坐回椅子上,将頭深深埋入手掌,似乎已極為疲倦了,“我們還在争麽,沒用了,說什麽都沒用了。”
周公瑾知道自己的朋友正在被自責和懷疑逼到崩潰的邊緣,他想說些什麽,陸伯言突然又站起來。
“但我們還沒有輸。只要不死守,不要死守軍港。把艦隊拉走,呆在這裏是死路一條,所有人都會死。你不是不知道。”
周公瑾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我明白,但我不能撤退。”
“現在輪到你裝英雄不撤退了?”陸伯言走上前,“為什麽?”
“因為我們身後就是長安。”
陸伯言突然僵立在那裏,揮動的手臂定在空中,仿佛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髒。他木然地跌坐回位子上。
指揮室中安靜了下來。
“我錯了。”陸伯言喃喃着,像是給自己下了個判決,“你說得對,其實我除了軍事,其實全都不懂。”
他手顫抖着,想去握起酒杯,怔怔地說:“但是……我只是心痛這支艦隊……艦隊毀了,還要我們做什麽。”
“艦隊不會完,只要國家還在,它就會被重建起來。”
“可是最優秀的士兵和軍官,幾十年來精心培養起來的一代人,就這樣葬送在這裏嗎?”陸伯言望向屏窗外的艦隊,“如果命令是死守,大家都會忠實地執行這個命令,沒有人會退縮。”
“那麽……就盡到自己最後的責任吧。”
“市民們注意,最新通告。所有客運及民用艦只将在今晚二十時前全部離開軍港,所有客運艦只和民用艦只将在今晚二十時前全部離開軍港。請互相通知盡早撤離。所有請軍人回到各自崗位。”廣播聲響起在這城市。
敖師楚望着醫院窗外,一艘巨大的運輸艦正在滑過軍港的邊緣,艦體的一般外殼似乎破損被拆掉了,露出艦艙內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戰機和彈藥。
“要集合了。”他說,“我得回艦上去。”
“你頭殼壞了?”小護士敲着他,“現在你是傷員,我們現在就要随民用艦轉移。”
“可是……”敖師楚目不轉睛盯着遠方那些正冉冉升起的巨大戰艦。
“打仗打上瘾了嗎?放心,不少你一個。”
小護士轉身奔了出去,敖師楚繼續望着窗外,在那些上百公裏長的巨大金屬臂上,傳送帶正把千萬噸的軍用物資送上各戰艦。
機器并不知道這是必敗的戰争,也不知道它們是棄子。普通市民們也不知道這場戰争的結局其實已經被定下了。後面的事情不過是雙方像演戲一樣把戰争完成。只是,死去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再複生。
子彈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了沖出槍膛,它們炸開自己,完成使命。是爆炸在敵人的胸膛中,還是爆炸在毫無意義的虛空,它們無法确定。軍人也是一樣,普通士兵,大多數的下層軍官,都渾然不知戰局已經注定,他們的死,也許将變得毫無意義,不會再帶來勝利和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