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戰争與回憶
車輛慢慢換軌滑下輔道。陸伯言看到了自己的家。那座公寓還在幾百米的下方,燈火零落,似乎沒有什麽人住在裏面了。
電梯居然停了。因為民用電力限制。陸伯言終于明白為什麽這裏沒有人住了。幸好他住得不太高,才五十五層。也沒有帶什麽行李,只有一瓶酒。
帶着那瓶酒,他摸黑慢慢從臺階向上走。樓道中安靜無比,沒有燈光,只在每次樓梯拐角時,可以看見窗外的城市,燈火闌珊,寧靜安祥。這座面積數百萬平方公裏的城市似乎睡去了,在戰争來臨之際,它用這種方式掩飾內心的恐懼與掙紮。也許就在幾天之後,這種平靜将不複存在,這裏會變成一片火海。
他慢慢向上走,慢慢喝着瓶中的酒,慢慢回憶。人在黑暗中總是會想起很多事,很多人,全是舊日面孔。窗外的城市在他的行走中慢慢展開,無邊無際。有時候他會停下來,趴在窗邊,凝望很久。他想起自己其實沒有家,從來沒有過。
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做為一個基因複制品,從來沒有享受過這個名字帶來的光榮,只記得自己是這樣恨自己的命運。因為當別的孩子放學回家時,他只能去另一座學校,接受更多的訓練。每次他都要背着書包步行從學校走向軍營,那是一條園區中的小徑,兩邊全是暗紅磚牆,牆後是高大喬木。他的記憶中,永遠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走。
陸伯言不知道幾千年前的那個最初的自己是不是也性格孤僻,但他明白自己是。他的成績像他的脾氣一樣不可捉摸,第一年是全市第一,第二年又在留級線下。
“此生不适合公職、軍人等需穩定性格領域。屬發展偏離型基因。”這是自己在中學後獲得的評語。
于是他被淘汰了。陸伯言随時可以被複制出來,千千萬萬個,淘汰一個就像掃掉一片枯葉一樣簡單平常。
但陸伯言明白,自己的一生際遇就被檔案中的一句評語決定了,至到死去,難以更改。
但他死後,世上縱然還有千百萬個陸伯言,又與他何幹。
他是全宇宙唯一的一個。
于是陸伯言做了一件讓所有的人想不通的事。他放棄了分配的工廠名額,自行報名參軍。
評語說他不适合當軍人,所以他要證明他是世上最好的将領。
那年陸伯言十五歲。
三年後,他所在集團軍的司令拿着他的檔案來到軍事指揮學院,說:“這個人我将來要他接替我的位置,你們負責把文憑發給他。”
但是很不幸,陸伯言在軍事指揮學院一年後,再也沒有人肯放他回到原集團軍去。
“我覺得他将來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指揮學院校長說。
沒有人再記得陸伯言檔案上的那句評語,因為他在學院軍事考核演習中指揮藍軍打敗所有人。一年之後沒有人再肯在陸伯言任藍軍指揮官的情況來出任紅軍指揮官。
但是陸伯言不肯再留在指揮學院,連畢業證都不要了。因為他要去海軍,去登艦實習。
他第三年的學年論文是:《立體圍棋實用布局,兼論立體空間海戰》
當時的海軍司令看到這篇論文,立刻殺到指揮學院問:“誰是陸伯言?他寫得這叫做什麽狗屁東西?他圍棋幾段?”
下了幾天圍棋後,海軍司令掀翻了桌子,說:“棋下得好算什麽本事,帶了艦隊去打贏一場仗給我看。”
于是陸伯言以實習學員的身份登上了海軍旗艦,随艦隊出訪海外。
和他一起登艦的還有同樣是實習學員上等兵周公瑾。
一周之後,他們就在長崎港和對方海軍士兵在酒館裏大打出手,致使兩國關系瀕臨破裂。
“我是要你們用戰艦去打仗,不是用酒瓶!”海軍司令看着繃帶纏身的這幫未來之星暴跳着,“別人刀都拔出來了,你們不會抄板凳嗎?對方人多,就瞅準領頭的往死裏打啊!豬腦子啊!打群架這不是小學裏就該學會的事嗎?還要到海軍裏來讓我現教?”
五年之後,南燎原海之戰。陸伯言做為編隊的指揮參謀統治作戰。全艦隊對假想敵旗艦形成優勢包圍,一通狠打,大獲全勝。
“攻方海軍打仗不講規矩,我們的編隊還沒展開,旗艦就沉了!”敵軍在事後的戰略總結中捶胸頓足。
“我沒什麽戰術思想,只是堅決執行了上級指示:如果打群架時我方人不夠多,那就盯準對方領頭的往死裏打。”這是陸伯言在戰後的報告會上的總結。
臺下掌聲喧天。
那一戰之後,陸伯言聞名天下。雖然這個名字早已聞名天下,但是他不再是幾千年的那個人的複制品之一,他就是他自己。
陸伯言一步步踩緊臺階向上走,酒已喝了半瓶,他已經有些搖搖晃晃。
黑暗中前行總是覺得時光漫長,因為你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人生是一條夜行長路,前方有燈火輝煌,最難看清的卻是腳下。
但當他在實戰中想再現這一戰術時,他卻失敗了。敗得很慘,幾乎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他沒理由去責怪種種細節和時運,他只責怪自己。有些事像下圍棋,一盤驚世的得意之局,總是很難再現。
安靜而空曠的樓道讓他痛苦不堪,那戰敗的回憶正在他身後緊緊追趕。
這是第幾層樓了?也許自己早已走過了出口?
突然他撞到了臺階上一個什麽軟軟的東西上,然後是一聲女子的驚叫。
陸伯言條件反射的把潛伏在暗中的人揪了起來,反扭她的手腕,将她推到牆上,“你是誰?”
“你又是誰?”那女子喊着。
陸伯言公寓的房門被推開了,這裏常年沒有住人,一股塵土的氣息彌漫在空中。
陸伯言咳了兩聲,但是只有飯廳的應急燈亮了,看來戰時電力限供計劃級別相當的高。這個時候,全星球所有的電能應該都在源源不斷的流向地心,作為戰時儲備。
牆上的一扇屏幕正在閃着提示信息:“距引力增強引擎關閉還有11385秒。”
“見鬼。”陸伯言嘟嚷了一句。這個星球本來的引力只有地球的二分之一,為了保證人的正常發育,引力增強引擎已經不停歇的運行了近千年。但敵軍逼近,為了儲備能源,居然連引力引擎也要關閉了。早知道他應該等幾小時後再爬樓。
他從客廳桌下拉出一把椅子,拍去上面的灰塵,對那女子說:“坐吧。”
女子只是站在門口看着他:“你喝了那麽多酒,還能這麽細心。”
陸伯言苦笑:“有時候你越想灌醉自己,反而越清醒。”
他自己重重跌坐在椅上:“說吧,你是怎麽知道我的住址的。”
“網上。”女子說,“我看到有人發貼子,公布了你的地址,并號召大家來殺了你。”
“所以你就趕來了?爬了五十五層樓,坐在樓梯上等我?”
“我害怕極了。這次戰敗讓很多人都發瘋了,他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上回就有人在地鐵裏群毆一個穿海軍軍裝的,可那人只是個學院生而已。”
“我明白,”陸伯言嘆息了一聲,“他們和當年那些戰艦出廠時狂熱歡呼的是同一群人,他們對這支艦隊寄與了太大希望和激情,沒法接受失敗。”
“那你呢?你能接受嗎?”女子問。
陸伯言沉默了。
“我這話問得真傻。”女子懊悔的低下頭。
“想喝些東西嗎?”陸伯言站起來,搖搖晃晃去開冰箱。
“不不,你快走吧。萬一他們來了……”
“如果來一百個人,等爬到五十五層,也只剩下五六個了。我能輕松放倒。”陸伯言笑笑,打開冰箱,卻發現因為斷電,裏面很像古墓發掘現場。他翻了半天,才找出幾罐密封的軍用飲料,往桌上一放,“我要收拾些東西,你要是不想走,就随便坐。”
女子慢慢走進來,在桌前坐下,拿起飲料罐摩挲,卻不打開。
陸伯言走進裏屋,找出一個手電,借着微光開始翻檢東西,把要帶走的全塞進一個背包。
“機場的事,我很抱歉……我十分後悔,那時我太沖動了……”女子突然說。
“我聽到你為我點得歌了。你真狠,在這種時候為我點《海軍進行曲》,我要是臉皮再薄一點,當時就該跳下橋自盡了。”
“不不不,我真沒這個意思。”空港女孩着急的跳起來,“我沒想到你真會聽到……不,我沒想到你聽到這首歌會多難過……我總是作錯事……我太笨了……”
“你當年是不是去聽過我的報告會?”
“對啊?我和我的幾個好朋友連着聽了好幾場,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想一遍遍的聽你在臺上意氣飛揚的說那些話。”
“你還買了我的書?把有我頭像的征兵宣傳畫報貼在牆上?”
“天啊,你怎麽知道?”
陸伯言無奈的搖頭笑着:“從你在機場看見我時那種憤怒時,我就知道了。你把我當成一個完美的偶像,但突然間它被摔碎了,變成了一個連軍裝也不能穿,胡須頭發淩亂的逃兵,那時候你想殺我,我很理解。”
“我真得很後悔……”女孩開始抽泣。
“好了好了,”陸伯言把手中的日記本們扔進包,“我讨厭看女孩哭。”
女孩咬住自己的手,強忍着不讓自己出聲,但還是有低悶的嘤嘤聲。
陸伯言忍不住笑起來:“算了,你又不是我帶的兵。不用這麽聽我的話。有時候,想哭就能哭出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随手從桌上拿起一個像框,突然凝在了那裏。
照片中是三個人:他,狄雲和白霜。
那是他們“第一次決鬥”之後的合影。
陸伯言舉着像框,手已在不知不覺的顫抖。
他又想起了狄雲生命的最後一刻,最後一句話。
“那時曾有許多和我一樣年輕的人,我們曾在一面旗下立過誓言,誓于艦隊共存亡……全艦十七個航空隊,五百九十二架戰機,五百三十一名飛行員,無人戰場逃脫,無人怯陣畏縮,所有戰機全部投入攻擊,堅決地執行了戰略目标——不惜一切代價擊沉敵旗艦!”
他們犧牲了所有,仍然沒有為國家贏下這場戰争。
一個像狄雲這樣的戰士,無法接受這樣的失敗,幾乎是喪失所有希望的失敗。艦隊主力全軍覆滅,接下來幾乎不可能再有挽回戰局的機會。只會有一次接一次的失敗,看着國土一塊塊淪喪,看着士兵們死守陣地,沖向戰場,沖向強大數倍的敵人,為了不可能來到的勝利。但你又不能不戰鬥下去,為了那最後的一點希望。為了遙不可及的勝利,也許需要億萬人十數代奮戰不息。
這就是未來。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堅韌,才能戰到最後一刻。
陸伯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有回憶真好,但有回憶又太痛苦了。他想到自己必須活下去的理由,除了重建艦隊之外,也許還有一條:總得有人來記住這些事,這些人。
女孩不知何時站在了房門口,輕輕問:“你還好嗎?你這樣站着一動不動很久了。”
陸伯言深吸一口氣,突然笑起來。
有時候,想哭的時候就能哭出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但他不會哭泣,在戰勝之前。
他把像框輕輕放進背包:“我們該離開了。”
天空響起了淩厲的防空警報聲。
漢歷八三二年十二月,長安保衛戰開始。
————————《未來帝國》第一部《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完———————
後記
這個故事改了很多稿。
這并不是一個成熟構思了的故事,當然,其實我的所有小說都不曾成熟構思過。
這似乎更是圓我年少時的一個夢想。
年少時的英雄夢。
曾經抱着《銀河英雄傳說》,想,有朝一日也創造一群這樣的人,寫一個宏大的故事。
我寫過古代背景的戰争與英雄,不過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也許,那些金戈鐵馬英雄美人離我們有些太遙遠了。
我想寫一部關于現代的戰争故事。
我想我的筆力還不足以讓我去寫一部現實主義的戰争作品。我于是又取巧了,借用了三國的人物,把我的夢想化在一個虛拟的宇宙中。讓本不會相見的古代英雄們來了一次未來戰争的交鋒,編造一段虛拟的歷史。
我曾經把這個故事和一共和科幻題材融合在一起,後來我發現那是兩個故事,于是我将它們分開了,讓戰争歸戰争,科幻歸科幻。
我只是想寫一些人,一些普通的人,當他們身處那個大時代中,他們會如何選擇。
一個平凡的人,怎樣會成為一個英雄。
我常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描繪出我心中想象的那些場景。就像我沒有力量去描繪那些宏偉激揚的音樂。
也許将來有一天,我會真正寫一部現實主義的戰争文學作品。但也許永遠不會,在我沒有準備好之前,我害怕觸碰那個題材。
怕驚醒了那些千古風流人物。
不論我是否去記錄,再往西與未來的無限歲月中,仍會有人奮起,有人沉淪,有人成為英雄,有人扮演小醜,有人挺身而出,有人迷惘消沉。但這個國家仍會生生不息,有如億萬年來波瀾壯闊的長河。
紀年表
漢歷八三零年十一月初 漢獻帝劉協決定将帝都伴星改建成園林。
漢歷八三零年十一月 海軍都督杜宇造艦計劃獲批。
漢歷八三零年十二月中旬 陸伯言與阿旁宮題詩“來年若是秋風起”。
漢歷八三零年十二月 陸伯言調任精衛號副艦長。
漢歷八三一年一月 袁一秋視察精衛號。
漢歷八三一年五月 大軍演,精衛號俘獲漢獻帝。
漢歷八三一年五月中旬 精衛號被調入遠洋護航編隊,負責在公海星域為大漢運輸商業船只護航。
漢歷八三一年六月三日十一時 精衛號遭遇AGK國際集團走私船。
漢歷八三一年六月六日 AGK國際集團向漢朝提出三百億索賠要求,并要求嚴懲在公海襲擊其合法貨船的相關海軍人員。
漢歷八三一年六月七日上午十時 最高緊急會議在未央宮皓升殿召開。
漢歷八三一年六月七日下午五時 精衛號被不明國籍艦隊擊毀,數萬官兵陣亡。
漢歷八三一年八月 海軍學院零五屆艦艇指揮系陸軍選拔班張彤入學。
漢歷八三二年二月 織田軍進攻高句星雲。
漢歷八三二年三月 東海艦隊主力編隊出征。
漢歷八三二年三月九日 東海艦隊與織田軍團第一次遭遇戰。
漢歷八三二年四月十一日九時至二十一時 平壤戰役。
漢歷八三二年四月十六日 陸伯言調任北海艦隊重型巡洋艦“平輿”號副指揮。
漢歷八三二年五月十五日 “十億光年”升空典禮。
漢歷八三二年六月五日 北海艦隊離港。
漢歷八三二年九月二十日 埔原戰役。張隽乂戰死,張翼德戰死。
漢歷八三二年十月十八日十五時 “十億光年”墜落。
漢歷八三二年十一月七日 威海衛要塞保衛戰 戰敗,第六海軍航空隊隊長狄雲自殺身亡
漢歷八三二年十一月七日五時二十一分 威海衛要塞自爆。
漢歷八三二年十二月 長安保衛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