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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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舟順他所指一看,愣了下,目光再轉回時是望向門外站着的梁舒。他神色複雜,顯而易見的歉意中帶着自身也出乎意料的尴尬。

溫随立刻就明白,有射箭公園的事在先,這把弓想來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其中大約哪裏差錯,才導致現在意外被他找見。

“那把的話……”席舟視線從梁舒處收回,低頭伸指揉了揉太陽穴。

溫随反問,“不可以?”

“……也沒有,那把弓的磅數對你來說偏重了。”

“試試而已。”

溫随不依不饒,向前倚在桌邊,明明比席舟整整矮一個頭還多,說出最後那幾個字卻生将對方給噎住。

席舟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輕嘆口氣,淡笑着搖了搖頭,“好吧。”

梁舒沒有出聲制止,或許她跟席舟已通過眼神交流達成一致。溫随不在乎過程如何,他在乎的只是席舟終于取下那把弓,上好弓弦,将它放在自己面前。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沒有任何猶豫,溫随直接伸手握住了弓弝。

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他接受所有後果,哪怕是要——

然而……什麽也沒發生。

鼓噪不已的心跳和血流幾乎凝滞,但眼前人仍是眼前人,分毫未變。

這把弓在手中,除卻更有分量外,與昨天那把練習的木弓都無兩樣。

溫随默默攥緊手掌,掌中脈搏與弓弝暗裏較勁,四周寂靜,他甚至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

一種希望破滅的深切空洞感陡然湧來,又瞬間絕地反擊,轉化為某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強烈沖動。

他突然轉身,快步走出器材間,回到剛剛的射箭教室。

“等等。”席舟喚住他,“戴上護具。”

溫随頓了一下,便仿佛沒聽見這話,弓架旁邊就是箭囊,他側身站到起射線前,動作流暢地搭箭舉弓。

箭杆卻在這時被人按住了。

席舟兩根手指虛壓在上面,幾乎沒用力,但溫随也不得不暫時停止。

“戴護具,”他又說了一遍,溫随被迫松開勾弦的右手,下一秒,拇指裏卻被套進個東西。

“不想戴別的也行,”席舟語氣帶着輕微的妥協,認真道,“但護指必須得戴。”

溫随輕吸口氣,強抑下情緒不讓自己爆發。

他低頭看向右手,深褐色的皮護指挂在指甲蓋上,未完全戴好,而也是這一眼,讓溫随發現,拇指關節的內側竟有一道血印子。

這痕跡,明顯是弓弦勒得。

溫随記起昨天那個奇怪的“錯覺”,席舟在看自己手的錯覺。

原來真的不是錯覺。

溫随淡淡瞥了眼席舟,像這樣的對視僅有過一次,昨天在外場。

彼時少年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稍顯散亂,此時是服帖而安靜地覆在額頭,可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若細看去,唇角還依稀浮着層不近人情的涼薄。

席舟沒再多言,松開手,看溫随沉默地将護指戴好。而後旋臂沉肩,開始發力。

弓張弦開,從一開始的篤定舒展,到之後逐漸變得沉重滞澀,不僅拉弓的那條手臂,持弓一端也傳來強大的對抗力。

昨天拉練習弓時溫随還不覺得,現下才真正體會到這副身體與原先的差距之大,甚至弓還未完全拉滿,就已經感覺到某種異乎尋常的震顫和阻礙。

不過一把仿品而已,竟然……

溫随暗暗着惱,他怎麽會在拉開一把弓時面臨這樣窘迫的境地。弓張大半力聚核心,但凡這時候松手絕對強烈反彈。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必須将這支箭射出去,力量才能消解。

手臂承受逼近極限,溫随幾乎聽見弓弦劇烈抖動,努力在失控的臨界點加以瞄準。

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弓身竟開始不受控制地虛晃,前方黃色的靶心和箭尖有瞬間重合,又驟然分離。

很快視野裏只剩下箭尖是清晰的,标靶卻模糊一片。

最後連周圍的景象都變了。

顫抖的弓弦抖動聲幻化成某種持續詭異的轟隆異響,馬蹄與驟雨,山崖與飓風,電閃雷鳴映亮黑壓壓的人群,以及高處盤旋的鷹鳴和遠方凄厲哀婉的猿啼……

突然——前方泛着冷光的箭镞,沖破大片殷紅血色,朝他面門激射而來!

溫随喉頭猛地泛起一股鐵鏽味兒,再也控制不了身體,手臂痙攣、力量渙散,終于在混亂中射出那箭。

弓弦打在胳膊上,噠的一聲,疼痛讓溫随瞬間清醒了。

那支箭落在離箭靶牆還有半尺的位置,地面上。

他竟然……脫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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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靶一箭,加罰十箭,是你幼時的規矩。如今你既已及冠,便是脫靶一箭,家法十鞭,可記住了?”

“記住了,父親。”

溫随怔怔看着掉在地上的那支箭,咽下喉頭腥澀,自嘲地勾了勾唇。

箭無虛發,談何容易,這當中他吃過多少苦或許早已忘記,但對脫靶這種事內心有多在意,溫随卻永遠不可能忘。

“這把磅數偏高,不适應是正常的。”

手上忽然一輕,原來是席舟把弓接過去放回弓架了。接着他在他身邊半蹲下,随手拉過一個坐墊,“先歇會兒。”

溫随垂眸看了眼席舟,又擡頭望向箭靶,而後是地面那支箭。

脊背火辣辣的,可實際并沒什麽東西在鞭笞他,也沒什麽人在追殺他,但那種夢魇般的幻覺卻在腦海揮之不去。

溫随沒坐下,反而朝箭道走去。

他不确定自己身體有沒有在搖晃,只有極力克服那種耳鳴和眩暈,借由拾箭的動作,讓自己迅速調整。

“坐吧,”等他回來,席舟拍了拍對面的墊子。

溫随将撿起的箭支插回箭囊,就地坐下。

“你的姿勢和感覺是對的,只是目前身體素質跟不上你的意識,但就新手而言已經很棒了。”

不愧是當教練的,這麽一支箭還不忘點評加鼓勵。

溫随心道,但“身體素質跟不上意識”這話的确不假,只是多年積攢的苦功除卻一點記憶外什麽都沒剩,不甘心是肯定的。

而這種感覺,在心裏明白和被實際印證又是兩回事,就好像前一刻他還狂妄自大地熱血着,下一刻卻被兜頭一盆涼水徹底淋透,溫随終于看清如今軟弱的自己和當下迷失的現實。

他冷哼一聲,“脫靶便是脫靶,不必找理由。”

“……”席舟啞然失笑,“你這孩子,還挺倔。”

溫随皺眉,席舟卻說“等我一下”,然後起身走了。

溫随不知他去做什麽,也沒興趣知道,冷靜過後,他暗自複盤剛剛發生的事。

其實除了體質跟不上意識,他會脫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剛剛瞄準瞬間,眼前出現的那些奇怪的幻覺。

虬龍仿弓此時就靜靜挂在弓架上。

那些幻覺會與它有關嗎?

溫随正想着,一條毛巾被遞到跟前,席舟彎着腰,伸手道,“擦擦汗。”

教室燈光通透而直白,席舟低頭時眼睛恰掩在陰影裏,收斂了慣常笑意,透出一種比溫和更多幾分的關切來。

溫随這才意識到,不僅是手心,他額角甚至都有汗滴在淌。

席舟又将毛巾往前遞了遞,溫随只得接過。

毛巾貼在額頭能聞到某種清香,跟家裏的洗衣粉味道相似,對面席舟又坐下來,然後溫随發現,他還拿了一支白色牙膏樣的東西,放在自己身前的地板上。

朝左胳膊指了指,席舟道,“剛剛被弦打了吧,這是活血化瘀的藥膏,先收着,一會兒去洗手間自己處理。”

然後是一瓶石榴汁,也放在藥膏同樣的地方,“擦完藥才是好同學,可以有獎勵。”

他還真拿他當小孩子了。

溫随拿毛巾捂住臉,眼不見為淨,把剛剛射脫靶的悶氣狠狠一吐為快。

忽然聽見席舟輕輕咳嗽了一聲,溫随露出半只眼,就見他屈起手指抵在唇邊,好像剛剛才笑過,又好像沒有。

“試也讓你試了,那現在輪到我問你個問題怎麽樣?”

雖是征詢的語氣,卻實際關子賣一半,就已經把問題講了出來,“基本在正式開始教學之前,我都會先問學員這個問題。就是以你自己的想法,不要管其他人以及父母的要求,你會因為什麽而想學射箭?”

溫随又拿毛巾蓋住臉,還以為他能問什麽,結果這回的無趣程度與上回那問題半斤八兩。

席舟沒等到回答,“或者這麽說吧,今天到這裏來,你有沒有給自己定一個目标?無論短期長期都可以。”

目标嗎?溫随知道自己當然有,其中一個方才算已達到,另一個現下時機不便直接問,太過刻意,梁舒也還在。

席舟似乎犯了難,但仍不肯放棄,他考慮片刻,“那我再換個問法,你覺得昨天你看到的那些來我這兒射箭的小孩,他們學射箭可能是為什麽?”

這次溫随終于忍無可忍,快速拿下毛巾,視線平直地移向席舟,哪知對面的人一見他,忽然抿起唇,反而笑容更深,沒能收住,“咳,有答案了?”

席舟是沒想到,渾身散發着生人勿進氣質的溫随,更別提射箭時那凜冽犀利的樣子,卻原來也有懵懂傻氣的時候,就像現在,頭發被揉成半幹,額角還有一绺翹在天上,估計自己沒發覺,還像只刺猬似警惕地瞪着他。

溫随自诩意志過人,到底沒敵過席舟堅持不懈的循循善誘,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實在不願再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于是暫時選擇妥協。

他開始思考這個看似淺顯到令人覺得可笑的問題,三次問法不一,疊加後不過同個關鍵句“為什麽學射箭”。

師父說他體質不适合大刀闊斧長槍短劍,所以才另擇靈活機巧者習之。

父親說弓兵克騎兵,要外禦戎狄就得攻其弱點,一軍統帥擅射者方乃國之大梁。

因此溫随自六歲開始習射,論功名他是武舉狀元,坐射、馬射、步射均拔得頭籌,論大義,北境戰場九死一生,全憑手上弓矢殺出血路。

所以,學射箭便算是為男兒壯志,為家族榮耀,甚至為社稷忠義了?

都未免太過堂而皇之,最準确的說法,應該是為……

溫随旋轉手上的護指,稍稍偏過頭。

“想好了嗎?”席舟有所意會,眉宇上揚,“想到什麽都可以說。”

什麽都可以說?溫随視線在某處落頓,寒涼的眸子微微一閃。

那如果,他說“為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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