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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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總不可能真的說出“殺人”。

從頭到尾溫随就憋出這麽一句,可就是如此敷衍的回答,席舟居然不在意地接納了。

“現在沒答案也不要緊,不如我先給你講講我為什麽選擇學射箭吧,抛磚引玉,願意聽聽嗎?”

溫随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同時後知後覺,要早曉得這麽簡單,他開始直說“沒有”不就好了,難道席舟費盡口舌就為逼他給個回複?

他越發看不懂席舟,而這個人絲毫不覺得自己一腔熱忱付諸流水,反而還挺有興致地講起故事。

“我起初學射箭的想法很簡單,因為一部武俠小說的連環畫,類似這樣小小的那種,”席舟拿手比了個四四方方的形狀。

“你小時候好像已經沒有那種書了。我特別崇拜裏面的男主角,是個隐居山林的大俠,一把弓射遍飛鳥走獸,還能打敗壞人。”

看這描述,大約就像江湖話本吧,聽意思是專門給小孩看的。溫随從前也讀過些這方面的傳記,那些箭術超群的将軍曾經是他立志要成為的人。

“我外公是國內最早的那批射箭運動員,我舅舅這兒沒傳下來,到我卻喜歡上了,大概算隔代遺傳吧?”

席舟搖頭一笑,單手撐在膝蓋內側,支着頭像在回憶。

這話裏有些詞句溫随不懂,但其中的家族傳承他聽明白了,在他的世界裏,延師授業的形式很常見,教他習射的師傅也是同族族長。

但席舟再次提及的,喜歡……

他曾問過他,是否喜歡射箭。

“喜歡”這個詞,溫随從來無法将其跟射箭聯系到一起。

若将字序颠倒過來,射箭也沒給他帶來過什麽“歡喜”的心情,至多不過射中靶心的酣暢快意,苦練得償的盡致淋漓。

不過既然席舟敢這樣講,必然是有些本事傍身的。

溫随反客為主,起身從弓架取下那把虬龍仿弓,轉手遞給席舟,“請賜教。”

讓教練賜教,無可厚非吧,也好讓他試試他深淺。

席舟果然沒拒絕,倒是接過了弓,但溫随密切觀察,沒忽略他神色間一閃而逝的遲疑。

這令溫随稍有意外,那日在射箭公園席舟就拿着這把弓,想來是相當順手的,這份遲疑又從何而來。

“……好吧,就是別期望太高,可能不是賜教而是獻醜。”

席舟起身,開始佩戴護具。

溫随不聲不響觀察,見他右手攤開套護指時,中間三根手指第一個骨節處微微彎曲,應是常年拉弦的結果,才會形成這種習慣手勢。

與自己拇指勾弦不同,他戴的三指指套,接下來是護臂和護胸。

席舟邊戴邊說,“下次你練的時候護具得像這樣戴全了。”

時刻不忘教練身份。

待他準備完畢,溫随便退後一步,離開箭道的範圍。席舟雙腳站到起射線兩側,舉弓時肩部伸展,溫随從側後方恰能看見他拉弓臂的動作。

半截袖口被挽起,手臂旋轉時露出矯健線條,連帶着肩部原本寬松的衣服也被抻平服帖,勾勒出挺直脊背。

僅僅是個起勢,就足以看出拉弓人的身量體格,但若不顯山露水,平時掩藏在謙和低調的外表下,很輕易讓人忽略這一身的攻擊力。

如今溫随就站在不遠,席舟的一舉一動落在他眼中,自然無所遁形。

從舉弓到開弓,他都完成得非常穩定,雙腿牢牢抓定地面,力量呼之欲出,并非那種野蠻的爆發力,而是随着勾弦拉開,逐步從雙肩積蓄的對抗力。

習武者天生會對強大的對手心生敬意和挑戰欲,即便自己現在拉不動這把弓,但若能親眼看到有人将它操控得很好,也是幸事。

溫随預感這将是足夠精準的一箭。

直至迅速瞄準,果斷撒放。

箭離弦的瞬間溫随突然看出不對勁,弦撒開時席舟推弓的左手明顯抖動了一下,這必定會影響箭的走向!

果然,箭羽劃破空氣發出脆響,緊跟着箭尖重重沒入靶紙,釘在右下方的藍環。

這個結果出乎溫随意料,原以為席舟應當能射得更準……

他考量的目光落在他持弓的左臂。

最後暫留動作結束,席舟雙手自然落回身側,那邊的袖子并沒挽起來,黑色護臂隔着衣服箍住左臂,看不出是否有異樣。

“甩弓沒弄好,矯枉過正了。”

席舟走到箭靶前,取下箭支,笑着走回來,“抱歉辜負你的期望,所以你看,我也會失誤。”

最後那雲淡風輕的“也”,讓溫随皺起眉。

不是因為被提及痛處,語氣帶不帶奚落他還是能聽出來的,他是從席舟的話裏感受到了別的意思。

席舟将弓放回支架,卸掉左手護臂,因纏得略緊,護臂松開後手不受控地一顫,像有些許痙攣。

但他右手很快搭上左小臂,将其壓了下來。

“你……”

“你……”

再轉身時兩人竟同時開了口,之後又一起陷入沉默。

好在這種微妙的尴尬沒持續多久,就有人主動過來解圍,鄭許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席哥,我給你們送大餐來了,話說你這節課可夠久的。”

席舟這才想起看時鐘,體驗課三十分鐘早已經超時了。

他笑笑,“那就先到這兒吧。”

**

鄭許然打包不少菜,獻寶地擺滿桌。

“聽說阿姨你們要來,我特地去鴻福居點的,昨天吃過您包的馄饨簡直是人間美味,就想着必須得回請一頓,我也不會做飯,只好借花獻佛了,您可千萬別嫌棄。”

梁舒被誇得不好意思,“小鄭太客氣了,我那就是家裏随便包的,哪比得上酒店大廚。”

“怎麽比不上,家的味道才是世上最好的味道呢!”

鄭許然能說會道,一個頂三個,也不知東拉西扯些什麽,總之有他在就總靜不下來。

幾人在箭館休息室裏吃午飯,之後梁舒堅持收拾桌子,鄭許然也不閑着,溫随想将自己那份順手整理了,卻被席舟搶先收走。

“別忘記擦藥。”他低聲提醒。

再一瞧溫随那表情,了然道,“果然忘了吧?”

溫随确實忘了,畢竟被弦打到這麽小的事,他從來不認為有幹預的必要。

不過那是在從前,現下今非昔比。

洗手間裏,溫随脫掉薄毛衣,把裏面的衣服掀到肩膀露出整條左上臂,不出意外內側紅了一大片。

“哎……”溫随忍不住嘆口氣,擡眼看向鏡子。

這張臉本身就夠白的了,胳膊露出來的部分更加白得過分,簡直同身上的毛衣顏色難分泾渭。

纖纖弱弱,都不見幾兩肉,也難怪射脫靶。

溫随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可笑。

他抹了點藥膏,本想随便應付了事,但考慮到這副身體也不算自己的,在一切回歸原位之前,還是替人善待為好。

想起原主,溫随不由地再度打量起鏡子裏的人。

年輕,稚拙生澀,看外表若說十六歲可能還不及,容貌生得倒好,可惜面色恹恹,但卻更加顯得人畜無害。

當然也欺騙性十足——若将眼神裏堅硬冰冷的一角隐藏,這就是那個名為“溫随”的少年人。

反過來,從前總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別說多數時候都灰頭土臉,哪怕洗幹淨了也沒心思關注儀容相貌,就算偶有歇戰間隙,家中小厮服侍更衣,溫随對着銅鏡也不必仔細去瞧。

而如今這世界的鏡子,才真是光鑒照人,随随便便都将微末之處看得清楚明白。

那倘若是原來的自己站在這樣的鏡子前面,是什麽模樣?會跟現在的“溫随”有相似之處嗎?

這念頭甫一冒出來,連溫随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怎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明明單就體格而言便毫無可比性,更遑論他從來就讨厭人拿相貌說事。

**

從洗手間出來,那三人都已經不在休息室了。

估計梁舒可能在大廳等,溫随正要過去,卻聽到某間教室裏傳來她的聲音。

“可是,小随應該挺喜歡射箭的,他可能還不習慣,但我保證他确實是喜歡的。”

梁舒語氣裏透着急切,還帶着些懇求。

溫随正疑惑,就聽另一個聲音道,“我觀察過,小随現在并沒有想學射箭的意願,但他對射箭有興趣這是肯定的,因此我猜……他可能是沒完全準備好去投入這件事。”

是席舟。

他看出他不想學射箭了。

教室內,梁舒在席舟的引導下往裏走了走。

她擡眼看向席舟,張口似乎想表達什麽,又不好言明。

“您別着急,”席舟耐心安撫,“我知道小随的情況,您和叔叔并非希望他學到多好,但既然想借此改善他的身體狀況,勢必也要認真去做才能有所收獲的。

“您想想,他本來有點興趣,也有自己的基礎和想法,這種情況下要是強迫他接受我的指點,反而會令他産生抵觸。”

沒有哪個老板會執意将送上門的顧客勸走,除非他不願促成這筆交易,梁舒失望道,“那怎麽辦?”

席舟給了個折中的建議,“其實如果他願意,就算不報班也能留下,我這裏的器材和場地都可以用,或者他感興趣也可以随堂旁聽,之後等想學了再報班也不遲。”

“可是……我們也不能不給學費讓小随旁聽,那不是虧待你嗎?”

“阿姨太客氣了,我不單給小随上課也不算付出勞動,收錢才真的不合适。”

梁舒被他說得沒辦法,“……那我跟他爸再商量商量。”

**

溫随從教室旁經過,來到大廳沙發坐下。

鄭許然哼着小調過來,笑眯眯遞給他一個綠色小盒子,“口香糖,薄荷味兒的,要不要來兩顆?”

“多謝,”溫随道,“不用了。”

或許世上真有天生的自來熟,就像鄭許然,這才見第三面,就對溫随趕客的冷淡态度自動免疫,嚼着口香糖也在旁邊坐下來。

“怎麽樣啊?跟席哥上課感覺?”

溫随不甚走心地一點頭,算作回應。

“是吧,我就說席哥對付你們這些青春期小毛孩兒還是很有方法的!”

溫随:“……”

鄭許然全然不知自己觸到什麽逆鱗,還在自說自話,“不過你別看席哥那人,穩沉又可靠,其實有時候也丢三落四的,可能技術流高手都容易犯這毛病。”

溫随已經在猶豫要不要現在返回去找梁舒。

“就今天早上,我心血來潮說過來看看,結果你猜怎麽着,你上次在公園看中那弓,被他落在多功能廳了。”

此話一出,溫随終于朝他看過來。

鄭許然更加得瑟,“怎麽樣?今天如願以償了吧,這可得多虧你哥我把它收回器材室了,不然且得好找呢。”

原來是這樣,溫随想,難怪席舟當時那副表情。

“多謝你。”這事兒确實得謝鄭許然,雖說即便今天撲了空,最後他也一定能做到,但走捷徑誰不願意。

“呃……也不用謝,你這麽說我都難為情了,就一順手。”

剛剛還笑得合不攏嘴,被這麽正經道謝,鄭許然反倒害羞起來,撓撓頭說,“對了,那把弓不太好使吧?我感覺你好像有基礎,今天試了成績怎麽樣?”

溫随坦言,“脫靶了。”

“那挺好……啊?”鄭許然大概本打算表揚的,一時沒準備好舌頭打結,“脫、脫靶……嗨沒事兒,新手脫靶太正常了。”

他努力嚼着口香糖,兩條眉毛擰成古怪形狀,拼命給自己打圓場,“我跟你說,那把弓是真心不好使,我用都可能脫靶,更別說你了,下次換把好用的,上靶妥妥的。”

鄭許然說話可信度太低,再說他身為教練,要真那麽容易脫靶,豈非誤人子弟?

很明顯這只是在安慰,不過他的話倒讓溫随想起一件事,他瞥了眼大門那邊,見無人進來,便問,“那席舟呢?若是他,會怎樣?”

鄭許然頓時樂了,像是聽到什麽好笑至極的事,眼睛都眯成兩條線,“我席哥那麽厲害,必須是滿環啊!”

溫随按住心中驚訝,面上若無其事地問,“是嗎?”

“當然!”鄭許然比誇自己還驕傲,“想當年他可是全國第一的天才選手,你上來就挑中那把弓,我還以為很懂這行,最起碼也算個圈外愛好者,看來也就知道些皮毛,連席哥的名聲都沒聽過。”

到最後,鄭許然都有點不高興了,說直白點,明顯嫌棄溫随不識貨。

看得出來他很維護席舟。

全國第一。

這确實是溫随沒想到的,但鄭許然也說,是“當年”。

但至少說明席舟箭術絕對不差,今天那一箭失準并非他真實水平。

溫随可不會因為席舟那句話,就傻到以為,他真是為照顧他情緒才故意射偏的。

所以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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