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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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課後,席舟送走學生和家長,回教室做最後的安全檢查,梁舒在旁說,“這麽近的距離,其實你根本不用送的。”

“沒關系,必須要送,”席舟關好燈,“這麽多天一直麻煩阿姨給改善夥食,本來應該我請你們吃飯踐行才對,結果耽誤到現在。”

“你這孩子總說客氣話,工作是正事,算什麽耽誤呢……”

梁舒忽然咦了一聲,彎腰撿起個大紅本,上面寫着“榮譽證書”四個字,“小舟,這是不是你的?”

席舟正在前臺整理,一看她遞來的東西,接過手道,“是給冉冉的,這次比賽跟組委會要了個特別獎,讓許然幫忙做殼子,這家夥竟然給我扔地上了。”

梁舒見他拿濕巾将獎狀外殼仔細擦拭了一遍,才又放進抽屜裏收好,不由感嘆,“你可真有心了。”

“是她應得的。”席舟拎上包,“走吧。”

路上,梁舒還是沒忍住問,“冉冉的腿是外傷還是……”

“小兒麻痹症,五歲就不能走路了。”

“原來是這樣啊。”

溫随在旁聽到這個名詞,不知這是種什麽病,但他稍微懂些外傷醫理,那女孩的踝部萎縮得厲害,确實不太像單純外傷所致,倒似自小帶來的根兒。

梁舒又說,“我聽我們醫院的人講,下月有個全國著名的骨科專家團隊要來巡診,如果冉冉需要,我可以幫忙聯系。”

“那太好了,謝謝阿姨,我這就跟冉冉爸爸說。”席舟拿出手機,迫不及待編輯短信。

其實想也明白,這麽多年冉冉家裏不可能沒做過相關治療,現在還是這種狀态恐怕也很難再幹預到什麽程度,因此梁舒雖提出這個建議,表情卻不見得有多輕松,反倒愈發悵然。

“那姑娘小小年紀,也是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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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舟編輯信息的手指一頓,溫随也正好擡起眼。

兩人本是因梁舒這聲嘆而做出不同反應,卻意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些同樣的東西。

席舟目光掠過溫随,轉向梁舒,語氣溫和道,“冉冉身體是不太好,但阿姨下次如果再遇見,最好不要表露出太多同情,雖然這也是您的善意,可确實會傷到她。”

梁舒愣了愣。

“……”溫随忽然就明白了,昨天上午旁觀比賽時,自己為什麽不願回應梁舒的話,因為那種充滿同情意味的評價,放在冉冉身上并不适合。

其實前兩次,每周二晚課時梁舒看冉冉的眼神溫随就已經有感覺,原來席舟也注意到了。

只是溫随并沒想過要向梁舒指出,畢竟他不是席舟那樣願意在別人事情上費心思的“好好先生”。

但話說回來,肯鄭重直言,連這種不太讨喜的話都照講不誤,着實又不那麽“好好先生”。

看來席舟這人,也不像先前以為的那樣,好得全無原則。

“抱歉,是我疏忽了,”梁舒雖尴尬,到底歉然一笑,“冉冉那樣的女孩子,又正是青春敏感的年紀,心理方面确實得多加照顧。”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席舟似乎有話想說,到嘴邊卻又轉口,“昨天的比賽,您覺得冉冉表現怎麽樣?”

“看着很好啊。”梁舒回答。

席舟點頭,“射箭運動對腰腹和下肢力量要求都很高,光是冉冉敢同那些腿腳健康的孩子在一起比,就是真的厲害,”他認真道,“我不如她。”

最後這四字稱得上極有分量了,不止梁舒,溫随也又一次感到意外。

拿任何附和的話跟着這句相提并論,大概都會顯得綿軟無力,僅會流于表面地敷衍。梁舒看着席舟,半晌苦澀一笑。

“阿姨,您說什麽?”

“……沒什麽。”

席舟沒聽見,溫随倒聽見了,包括梁舒後來那聲嘆息,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說的是:“你這性子還真像你母親。”

前面就是民宿門口,梁舒邀請席舟再進去坐坐,被他客氣地婉拒。

“你們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忙,早點休息,阿姨和小随一路順風,到家了給我個信息。”

“好,以後周末有空了我們再來。”

“随時歡迎。”席舟正要告辭,忽又想起什麽,“瞧我,差點把正事忘了。”

他從包裏取出件東西,遞給溫随,“送給你的,帶回去看吧,不是還沒看完?”

借着籬門燈籠的光,溫随看清他拿着的,是《武經射學正宗譯注》。

“這書有點厚,慢慢來不着急。”席舟見溫随不接,又往前遞了遞,“裏面的書簽可以随便用,以後別特意還記頁數了。”

“……”溫随皺眉,“你怎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溫随:“……”

“逗你的。”席舟笑起來。

民宿大門口的紅燈籠已經亮起,光線剛夠看清地上的路,席舟站在路邊,幾乎快跟最下邊那排燈籠平齊,他眼裏醞釀着內斂而溫柔的笑,像倒映了身後朦胧的燈光。

溫随莫名有些懊惱,感覺自己被戲弄了。

不怪他多心,明明看書時席舟都在教室上課,怎麽會知道他一直看的是這本書?而且他每次看完都按原樣放回書架了,自以為不留痕跡。

席舟難得開個玩笑,也知适可而止,很快解答了溫随的疑慮,“其實這書我才買回來沒多久,剛看個開頭,但是某天整理書架的時候發現後面有被翻過的痕跡,而且看書的人應該很認真,所以看過的部分書頁和沒看過的部分區別還是很明顯的,你可以自己比較一下側面的顏色深淺,看我騙沒騙你。”

就……這麽簡單?

姑且算勉強說得過去,可這也不能成為溫随收下這書的理由,畢竟在箭館看是借讀,拿走就另當別論了。

“我不要。”無功不受祿。

他拒絕得幹脆果斷,席舟看着自己手裏的書,似乎拿他沒辦法,低眉想了一下,“那就當作是我這個做哥哥的,補給你遲來的見面禮。”

做哥哥的……那他鸠占鵲巢,名不正言不順,就更不該收了。

溫随正要再說,席舟卻忽然拿住他手腕,不容拒絕地将那書扣在他掌心。

“拿着吧,”席舟給完便立刻松手,臨去前在書的封面上輕輕一拍,“送出去的東西可沒有收回的道理,不然贈予的一方會很難做。”

哪怕強買強賣,也叫人無從反駁。

眼見席舟真要走了,溫随還不肯妥協,執拗道,“看完我會還你。”

這份堅持讓席舟無奈,他在民宿的籬笆背朝溫随揮了揮手,“看書別熬夜,不催你還。”

然後身影徹底融進夜色,并入遠方的萬家燈火。

**

那天晚上溫随并沒有翻開那本書,到第二天回家裏,他随手将書放在卧室書桌上,直至晚上洗漱完,打算睡覺前才又一次注意它。

扉頁夾的書箋和原來那支顏色不同,邊緣一截短短的藍色穗子露着。

他将書箋抽出來,只見淡雅油墨印着三山半水,留白處手寫有一句詩,字跡溫随認得,是席舟的。

“心平體正,持弓矢審固。射者各射己之鹄,必先有其志于其所有事,然後有的放矢也。”

非原句,被改了幾個字,那寫在這裏的意味便不言而喻。

問完為什麽射箭,還要問他短期和長期的目标。

所以,他的目标又是什麽……

離開箭館,接下來該怎麽做?

讓一切回歸原位,無疑是溫随至此以往的根本目标。

當初去箭館也是因那把弓和那句“明語将軍”,為從中找尋關于穿越的蛛絲馬跡,畢竟它們是唯一與過去的連接。

可事實證明那把弓再怎麽碰觸也無用。

就連明語将軍,實際也只源于一本野史,說到底不過是漫長歷史中微不足道的渺小人物,對在世者而言連一抔黃土都算不上。

溫随雙手交疊,額頭抵住手背,目光深切凝住那枚書箋上的字,呼吸蘊在胸腹無從纾解,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感覺無力。

難道就這樣放棄嗎?

溫随忽然擡起頭,像是想到什麽般。

“爺爺……”

輕輕念出這個稱呼,過于渺茫的熟悉感令人來不及細想,蜻蜓點水般掠過腦海,轉眼便杳然無蹤。

**

溫随給溫從簡發去語音留言,約他當夜在陽臺見。

“爸,能跟我講講我以前的事嗎?”

溫從簡似乎有心理準備,但看着面前神色鄭重的兒子,還是驚訝到半晌沒說話。

“……我以為你會一直不想聽呢。”

陽臺靜谧,對面樓層稀疏亮着幾盞光,梁舒已經歇下,之所以依舊選在這個時候單獨面談,明顯是要觸及一些忌諱的地方,而溫随需要了解的是全部。

“人總得要面對,”他說,“你們也想讓我恢複,不是嗎?”

其實剛開始,溫從簡和梁舒确實時不時就跟他聊過去,他們急切地想要他想起來。

但溫随不可能有反饋,他從一開始的毫無反應到後來在梁舒一遍又一遍近乎歇斯底裏的“回憶攻擊”下,變得對這話題産生排斥。

每次但凡他們開始講述過去,溫随就會默默走開,以示抗拒。

畢竟不屬于自己的記憶,他要來何用,而且溫随也沒打算頂着別人的人生虛僞地茍活,既然遲早是要回去的,那存這麽多勞什子的記憶,除了累贅還是累贅。

可現在不同,溫随已經意識到,在箭館教室裏因為席舟一句話而丢臉到掉眼淚時,他就發覺不對。

他從未掉過眼淚,所以在那一刻控制他身體的絕不可能是他自己。

溫随腦子裏自此浮現出某個以往從未觸及過的大膽猜測——

原主的意識還在這具身體裏!

只因記憶缺失才會被深埋,而當記憶被喚醒時,“他”就會有些許程度的出現。

那照此推斷,倘若能找回原主全部的記憶,他的意識也當盡然回歸。

而一副身體不可能同時容納兩具靈魂,那他這個錯位者就會被取代,最好是能徹底離開,但也可能是會被永遠埋藏……

哪樣都行,反正就算被擠出去,他也是回歸孤魂野鬼,無論何種結果,總好過冒名頂替。

“爸,給我講講吧,我想聽。”

溫随已打定主意,要将原主的記憶全都找回來。

這就是他的短期目标。

“……那好吧,”溫從簡考慮片刻,“你跟我來,到書房我給你看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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