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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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嗎——”

“怎麽回事!上課了吵什麽呢!”

溫随眼皮都不擡一擡, 徑自翻開書,任憑老師如何憤怒咆哮、前桌怎麽歪曲控訴,都安坐如山。

最終這場鬧劇暫停于班長出面證實前因後果, 而溫随也意料中地在課後被班主任請去談話。

“溫随同學,我已經了解到事情經過了, 知道你心裏有氣, 但遇到困難找老師,這樣的做法只會讓矛盾更加激化, 不僅不利于同學團結, 也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呀。”

典型的和事佬作派, 溫随權當耳旁風,聽聽便罷。

雖然現在基本能夠确認,原主在學校不僅沒有朋友, 還時常受人欺負,且溫從簡和梁舒好像對此并不知情,但這不代表溫随也要繼續逆來順受。

反正既然這裏沒在意原主的人, 他正好不必裝得與從前一般。

之後的幾節課總算相安無事,不過溫随凳子上還墊着那小痞子的書, 穩穩當當坐了整一天, 他在後頭都能感受到來自前邊的怒火,可不信對方會這麽簡單就善罷甘休。

為防萬一, 溫随特意留了個心眼。

下午最後一節課後,班主任過來通知他, 可以不上晚自習就直接回家,梁舒已經在校門口等着。

“溫随同學, 你要是聽課實在勉強, 其實應當在家多休息的。”

班主任語重心長, 今天第二回 這樣勸。

第一回 是早上剛來時在辦公室裏,他和梁舒說高二上學期的課程很重要,跟不上對高考成績影響太大,建議他休學。

溫随那時沒在意,現下琢磨班主任的語氣神色,才恍然意識到,很明顯老師們并不希望原主返校。

除了被找茬、便是被當透明人或怪物看待,從沒任何人過問他的處境、他的困難,從一開始就認定他該放棄。

溫随原本還考慮到萬一自己的“失憶”讓原主遭遇不好的對待……

看來是他想多了,所以即便墨水那件事忍氣吞聲過來,現狀大抵也不會有改變。

“知道了,老師再見。”溫随總算記得今天梁舒反複叮囑過的話。

然後當着班主任的面,他從課桌裏抽出那只遍布墨汁、已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書包,再将桌上黝黑幹癟的課本也塞進去,在衆人瞠目結舌中,大方背起來走出教室。

認清事實歸認清事實,該怎麽辦還得怎麽辦。

可惜溫随雖看得開,有些人卻偏不,樹欲靜而風不止,剛到操場,就被不長眼的堵住去路。

“喂!老師可叫我們好好跟你道歉的,你怎麽先跑了?”

完全沒意外,是前桌那男生和他兩個同伴。

“喲喲,不會還在生氣吧?就點墨水而已至于嘛。”

前桌不懷好意眯起眼,一邊搖晃着半瓶可樂,一邊拿手故意在鼻子前扇了扇,“還別說,味兒是挺濃的,這叫那什麽?書卷氣?跟你這張小白臉還挺配。”

溫随皺眉,意味不明地壓了下唇角,單手伸進口袋。

“來我問問你,”對方還在不依不饒,甚至朝他走近,“你是真把腦子燒壞了嗎?壞到什麽程度了?”

溫随沒應聲,冰涼目光掃向不遠處的校門,正要轉身,一只手卻橫在他面前。

“別不理人啊,你不會傻到連話都不會說了吧?那有沒有殘疾人證拿出來看看呗,要是真的很嚴重,我們同學也好多關照關照,你們說是不是啊?”

另兩人怪聲怪氣地笑。

然而下一秒他們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帶頭的那個突然痛苦地大叫兩聲。

誰也沒看清事情怎麽發生的,就見他一個趔趄,右腿好像軟成爛泥,身體不受控制歪倒然後後仰,緊接着一屁股跌坐在地,摔了個腳朝天。

宛如慢動作般,嘴裏痛呼卻聲趕聲地快,臉上表情也十分精彩。

“痛!痛痛痛啊!”

“你怎麽了?抽筋了?”

“我、我腿麻,靠!我站不起來了你倆別拽我!”

三人七手八腳亂成一團,溫随就跟沒事人似,淡定從旁經過。

“哎,這怎麽青一塊?好像內出血!”

“你是不是在哪兒磕了?”

“沒有啊!”

連被東西打都不知道,還敢學地痞無賴。溫随手插在兜裏,摸到裏面剩下半塊橡皮,喉間溢出一絲嘲諷的氣音。

不說最後那句或許還有救,說了就勢必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了。

“溫随!是不是你!”

身後那厮這才想起現場還有第四人,不過也明顯是急得亂攀咬,連質問都底氣不足。

“哥怎麽可能是這小子,再說他拿什麽整你啊?”

“就是,你是不是在哪不小心摔了……”

“我摔他嗎個頭!你們哪只眼睛看我摔了!我摔了能現在才站不起來?不是他還能有誰?”

那人坐在地上,暴跳如雷又無能為力,把身邊兩人都吼得不敢吭聲。

溫随心道,還不算太笨,懂得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理。

但那半塊橡皮的确太不起眼了,哪怕它現在就滾落在一邊,誰也不可能想到這麽個又軟又小的玩意兒能将人打傷,周圍是平整的操場地面,可着實連個石頭子都找不見的。

也多虧這十多天在箭館進行訓練,上肢力量有所進步,雖然離從前的身體還差得遠,但對付這種外強中幹的小痞子綽綽有餘,畢竟只要穴道打得準,不怕不趴地上去。

“你他嗎給老子站住,敢暗算老子!”

對方還在咆哮,溫随冷淡地勾了下唇角,依舊走自己的路不去理會。

可突然他覺察不對,猛地側身要閃避,卻仍舊晚了一步——那只玻璃瓶子擦着他右耳斜向上,撞擊在他額角附近。

輕微的疼痛伴随着些許震蕩感,沿傷處蔓延開,最後切實地擴散、變劇烈,溫随皺眉,面無表情地側頭,朝瓶子來處看去一眼。

對面三人都呆住了,沒有一個敢發出聲音。

如同以往戰場上的無數次,溫随沒有任何要停下處理的意思,仿佛額角那裂縫只是無知無覺的裝飾品,而眼神更清明得完全不像個受傷的人,深黑瞳仁倒映着血紅夕陽,竟透出一股異乎尋常的冷意來。

死一般的沉寂後,終于有人從這場面裏回過神,顫顫道,“大哥,你……你真打啊……”

“還愣着幹什麽?快跑!”

“你們等等我啊!”

先前還趴在地上的人,一瘸一拐逃得狼狽,邊逃還邊忍不住回頭,剛剛的不可一世全不知丢到哪裏去,滿眼都是驚懼。

溫随又往前走了幾步,感覺有什麽粘稠的液體順着額角緩緩淌至眼皮,視野也被它蓋去一小片。

“同學,同學,你怎麽了?”

眼前人影在晃,問話聲和腳步聲都如潮水般急速褪去,連同僅剩的視野也被遮蔽,溫随後腦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地面上,之後便沒了意識。

**

疼,是之前被忽略的疼全都堆疊起來的程度。

而且頭暈,起初像整個人飄在天上,後來靈魂才跟身體成功對接,零星意識重新回到大腦深處。

一時間,迎面扔來的玻璃汽水瓶,灑出去的深棕色液體,前桌由扭曲憤怒到驚慌失措的臉……走馬燈似串起畫面。

溫随一睜眼,天旋地轉。身體也不知随什麽在輕微晃動,晃得他胃裏好一陣翻江倒海,差點沒忍住撲起來吐了。

“小随!你醒了!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們已經進醫院了,你哪裏難受都和醫生說。”

梁舒跟着擔架床邊走邊急問,溫随剛想伸手按按頭疼的地方,卻被旁邊護士壓住手,“別亂動。”

溫随:“……”真切的聲音,真實的觸感,所以還在這個世界。

這種時候他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覺得那幾個小痞子也算幫了大忙,至少證明自傷的做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他以前還真動過這念頭,可顧慮原主身體接受度,沒敢真做什麽嘗試。

溫随心裏苦笑,接着他就被推進一個很大的電梯裏,梁舒腫着眼睛站在旁邊,低聲啜泣,被人攬住肩膀安慰,溫随這才發現,溫從簡不知什麽時候也來了。

擔架床旁還站着班主任、前桌那個男生,以及一對神色古怪的中年男女,估計是他父母。

電梯裏氣氛已經壓抑到極點,溫随能感到這幾人心裏都繃着一根弦,且繃了不是一時半會,在擔架床終于被推進治療室後,也不知是誰先到的臨界點,總之門關那一剎那,外面幾乎無縫銜接地争吵起來。

溫随甚至聽見了溫從簡的聲音,他從沒聽過他這麽生氣,更想象不出,他會在醫院這種地方跟人吵架。

不過沒吵多久,一切又都戛然而止,外面再次變得靜悄悄,治療室裏準備各種器械的聲音和監控儀器的滴滴聲開始清晰起來。

醫生和護士在他身邊走來走去,溫随還在回想,方才那陣短暫而激烈的嘈雜裏,梁舒的痛哭夾在其中,她是不是情緒又……

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将溫随思緒拉回來,醫生輕輕點按在他額角,“現在清創,會有點疼。”

溫随表情沒什麽變化,動都沒動一下。

“你這孩子還挺堅強,這裏沒別人,疼得狠了就哼兩聲。”

溫随還是不吭聲,眼睛向上望着頭頂的白燈,醫生見狀都忍不住道,“脾氣這麽犟,難怪跟同學起沖突。”

很顯然剛剛那段吵架的內容洩露了部分事實,但也僅僅是部分事實而已,可溫随照例不想跟人解釋,因為沒那個必要。

消毒液體的刺激感從開始到後面漸漸麻痹,縫合時除了扯得皮疼,也沒別的太大感覺,溫随竟在治療過程中昏昏欲睡,只嘆時間太長,這樣任人宰割十分無聊。

旁邊的護士突然好奇地咦了一聲,“他這裏還有道疤,好像以前受過傷,不會真的老打架吧?”

醫生也看到了,“他這樣子可不太像老打架的,外面那個倒比較像。”

溫随精神一振,他聽到什麽?傷疤?

“……我上個月暈倒過。”他難得主動接上兩人的話。

“上個月?”醫生靠近仔細瞧了瞧。

從護士撥開頭發的觸感,溫随判斷出他們所指的傷疤是在今天新傷的右上方。

可看過後醫生卻搖了搖頭,“不像,這疤痕的樣子少說也得好幾年了,不像是新傷,難道是你小時候弄的,長大忘記了?”

好幾年的舊傷……

溫随心下一沉,那便與他穿來那天的事無關。

護士還在調侃他,“這道疤的位置雖然不太明顯,但平時洗臉稍微注意下也能看見,你都不好奇嗎?沒問過你爸媽?”

溫随是真沒注意過,他洗臉從不照鏡子,至于原主知不知道,他也猜不出。但既然與他來這世界的時間點不相幹,究竟怎麽傷的也就無所謂了。

終于等縫好針,醫生叫護士去推架輪椅進來。

當被攙扶着坐起身時,溫随本能地想說自己能走,但當看見那架輪椅時,他心裏莫名劃過個念頭,一猶豫就坐了上去。

這感覺有點奇怪。

溫随嘗試将手放在兩個大輪子上方,不用他操控,護士已經将輪椅推動。

治療室的門被打開,一閃而過的短促瞬間,快得像是錯覺,溫随看見了一個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門外站的既不是溫從簡也不是梁舒,班主任和那男生全都不在了,只有席舟。

在他身後的等候椅上,還坐了一位拄拐杖的老人,當溫随出來時,慈眉善目地沖他微笑。

“小夥子,我們又見面啦。”

**

溫随依稀覺得這位老人在哪裏見過,又不太确定,直到他拄着拐杖站起來,才猛然想起。

“上次在這家醫院,還記得嗎?”

是那位他幫忙撿過挂號單的老人,溫随有印象,沒想到今天會碰上,可轉念又像不是恰巧,因為他一出來對方就打招呼,明顯是早就等在這裏的。

溫随看向席舟,對方果然點了點頭,“小随,這位是我外公。”

原來他就是席舟的外公,當時溫随沒在意也不認識席舟,如今細看樣貌,老人眉眼和善倒真與席舟有幾分相似。

“……您好。”溫随客氣地道。

闫明生拄着拐杖站起身,“好孩子,你頭還疼不疼?這好像傷得不輕啊。”

“剛剛的家屬呢?”

護士左右看,沒見到送溫随來的人,席舟立刻接道,“我就是,他父母有急事,托我在這裏照看他,有什麽您跟我說就好。”

溫随疑惑地瞥了眼席舟,見他走上前接過病例冊,動作十分自然。

“患者後腦着地,不排除會有腦震蕩,先做個檢查,另外……”護士又将兩頁單子遞給席舟,跟他交換一個眼神,“你還是和他父母聯系下,考慮他的情況建議住院觀察24小時。”

“我明白,”席舟好像什麽都知道似的。

闫明生在旁道,“舟舟,你去繳費,我在這兒陪我小外孫。”

“小外孫”這個稱呼,令溫随頗感意外,席舟的外公認識原主很正常,但這麽親熱卻是出乎意料。

畢竟按溫從簡和梁舒的說法,原主同他爺爺後來都不常見面,跟席舟也只是幼時一點微薄交情,更何況中間還隔了層關系的闫明生。

而等席舟走後,這位老人就跟溫随聊開了。

“咱祖孫兩個也有好多年沒見,不過上次在醫院,我可是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你猜為什麽?”

闫明生故意賣關子,他雙手拄着拐杖,身體微微前傾,很有興趣又專注地盯着溫随瞧,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溫随當然不可能知道為什麽,但看闫明生頗有興致,也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先裝作想了想,才搖頭。

見他這樣,闫明生就笑,“因為我看過你的照片呀。”

溫随還是不解其意,闫明生便把拐杖在地上輕輕地磕了磕,似乎有些着急,忍不住要說很多,又想留有餘地的那種着急。

“就是你爺爺拍的他寶貝孫子的照片,每回都得逼我看千八百遍,可勁兒炫耀,用現在的話說叫什麽……嗯……叫什麽來着。”

“炫孫狂魔。”

席舟帶着笑意又無奈的聲音适時解答了疑惑。

按理說溫随是聽不懂這四字詞語的意思,可不知怎麽,他唇角不受控制地一揚,等發現時,闫明生已經拊掌脫口道,“我小外孫笑了!”

笑?溫随下意識抿起唇角。

席舟也走過來。

溫随自認沒笑,但莫名有點心虛,剛默默擡手覺得欲蓋彌彰,又迅速放下。

經過上次那滴眼淚,他正在學會淡定應對這種反常,只要反應夠快,他就還是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溫随。

“真的笑了?”

可席舟竟還俯身看他,正直而溫柔地發問,結果自然是被無視。

“舟舟,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我們都還沒說上幾句吶。”外公表示抗議。

席舟指一指幾步遠的收銀窗口,“沒人排隊交完就回來了,小随才受傷,讓他趕緊檢查完好休息,以後有時間再聊。”

“好吧。”

老人家還怪委屈的,顫悠悠站起身,“那我就走啰。”

席舟推住溫随的輪椅,“您先別走,等我安頓好小随再送您回去。”

“不用,”闫明生擺擺手,“我哪需要你送,你又不開車,我打個車就走了,再說上次我也是自己過來的,不一點事兒沒有。”

“您還說上次……”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闫明生舉雙手投降。

**

醫院的CT室溫随不是第一次進,遵醫囑做了兩項檢查,又辦理好住院手續,就被席舟推着送進一間病房。

病房裏有兩張床,目前沒別人住,但應該是剛噴過消毒水,味道比外邊更難聞。

溫随被刺激得鼻子癢,忍不住拿手蹭了蹭,才生将噴嚏給憋回去,護士站在床邊準備輸液的東西,“你可以躺上去了。”

溫随完全配合無二話,剛握着把手起身,席舟就扶住他,并問護士,“這是什麽液體?”

“消炎的。”

在護士紮針之前,席舟特意查看過輸液袋上的字。

這是溫随第一次打針,起先以為就跟針灸刺穴差不多,後來才發現不對勁,眼看着那根針頭一點點紮進皮膚還沒要停止的意思,就下意識想抗拒。

但他沒表露出任何異樣,反倒是在旁看着的席舟先問了,“怎麽了?很疼嗎?”

席舟說話本就溫柔,這一句更要加倍,連護士聽見都忍不住笑,“你這當哥哥的還真寵弟弟,這點疼算什麽呀,腦袋上開那麽大個口子,可比這個更疼吧?”

一分神,針已經紮完了。

溫随低頭看向自己手背,護士利落地拿膠布固定針翼和輸液管,調節好輸液滴速,之後就是例行叮囑注意事項。

她錯将兩人當成兄弟,所以同席舟講話都是對待家屬的口吻,而他卻始終沒反駁。

等到護士離開,席舟先去将窗戶打開一條縫,然後才回到床前,“這樣躺着舒服嗎?要不要把床調高點?”

溫随沒回答,反問他,“他們什麽時候回來?”

席舟正彎腰查看床的角度,這時頓了頓,“你是問叔叔和阿姨?”

毫無疑問,席舟神色有些複雜地坐下,順手将被角掖平,“他們今天有點急事,可能來不了,你先在這住一晚,等明天看情況。”

這人不太擅于說謊,講話時手指還捏着,像在摩挲那層空氣,無意識的動作恰好證實他在矛盾。

溫随看破不點破,嗯了一聲算作認可他的說辭。

“傷口還疼嗎?”席舟又問,也不知是沒話找話,還是有意岔開話題。

溫随其實是有點嗡嗡的疼,偶爾一陣不明顯,但這種程度比起從前所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把手臂也蓋住吧,窗戶開着散味兒估計會有點冷,這裏是呼叫按鈕,有事就按它叫護士過來,輸液需要一段時間,你可以閉上眼休息。”

席舟絮絮說完,把溫随身上的被子理了又理,似乎總不夠放心,再去把窗戶那條縫開得更小一些,站了會兒然後才出門。

護士站就在這間病房對面,溫随聽到席舟跟護士說,讓幫忙留意自己。

席舟應該去陪他外公了。

病房裏現在只剩下溫随自己,他擡頭看向輸液袋,無色透明的液體滴滴答答,順細管一路從手背流入全身,确實挺涼的。

不過這種涼意恰好能讓他不至于頭腦昏沉,回憶方才聽到的梁舒的哭聲,還有溫從簡一反常态的大發雷霆,溫随從口袋裏摸到手機,舉起來點開常用聯系人。

他的列表裏只有兩行:爸爸,媽媽。

溫随盯着屏幕看了許久,手指卻遲遲沒落下,最後将手機放在枕頭邊,閉上眼。

後腦勺的沉重感在黑暗裏愈發清晰,額頭傷處像只小蛇四處游竄,又脹又麻,溫随渾渾噩噩半睡半醒,不知過了多久,才在隐約的推門聲裏睜開眼睛。

見到進來的人時,他還有些恍惚。

走廊比病房裏亮些,那人高大的身影倚門而入,同時也撥開半室光亮,這情景太不真實,連帶那個人也是。

“剛剛睡着了嗎?我吵醒你了?”

聲音由遠及近,最後在床邊停下,青年微俯身,似乎細細觀察他片刻,才壓低嗓音輕聲問,“小随,感覺怎麽樣?還有沒有哪裏疼?”

是席舟……他不是走了嗎?

“你怎麽回來了?”

聽到這迷糊的聲音,溫随才驚覺自己竟将心裏話問出口。

席舟先将兩個提袋放在桌上,再過去關窗戶,“我本來就是要留下陪你的,怎麽會不回來?”

他坐到床前,檢查溫随露在被子外面那只紮針的手,輕輕貼了貼他手背,“冷不冷?”

溫随搖頭,“你外公呢?”

“我外公家裏有人照顧,本來今天不用我的,是我有段時間沒見他,所以陪他來醫院複查,現在沒事了。”

仿佛想到什麽,席舟又輕道,“也多虧今天來了。”

這句是自言自語,溫随好像聽清又沒聽清,席舟見他望來,笑着拍拍手邊的被子,發現枕頭旁放着的手機,視線在上面停留一瞬,又移開。

“聽叔叔阿姨說你是放學時候出的事,那肯定沒吃飯,”席舟打開桌上其中一個袋子,端出兩個小打包盒,“先吃點東西,不過現在太晚了,只能委屈你墊點清粥小菜。”

席舟幫忙把床搖起來,溫随正要伸手,卻被不輕不重地壓了下肩膀,“手別動,我喂你。”

“我可以。”溫随皺眉,表情不容置疑。

席舟也不退讓,還說,“你亂動的話,針頭有可能斷在裏面。”

“……”這話怎麽聽怎麽像唬小孩的,溫随當然不信,“一只手也可以。”讓人喂飯,他寧願不吃。

兩人無聲地對峙兩秒,到底是席舟率先敗陣,他什麽都沒再多說,揭開粥碗的蓋子,挑了些配菜放在裏面,遞給溫随,“那你小心點。”

見席舟又去解另一個袋子,将裏面裝的兩個臉盆還有些洗漱用品也拿出來,溫随才後知後覺,終于有了即将在這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房間住一夜的切實認知,同時注意到另一件事,席舟只帶了一份粥。

“你的飯呢?”

“我剛才吃過了。”

席舟把臉盆放進洗手間,在裏面收拾。

溫随單手端着那碗菜粥往嘴裏送,湯水的部分還好說,但幹的部分确實不大好入口,他悄悄瞟了眼洗手間那邊,又看向桌上的筷子。

席舟洗完手出來時,瞧見的就是溫随那個充滿提防的小表情。

心中暗嘆一聲,席舟擦幹淨手,将紙巾放在枕邊,“我出去一下,你慢慢吃,別着急。”

病房門關上,溫随便立刻坐直身,将粥碗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夾菜,可惜因為不習慣,剛吃兩口就忘了顧及針頭,下意識用那只手扶碗,一個沒注意,挂輸液袋的架子被扯得咣當亂響。

幾乎是立刻,席舟便沖進來。

檢查針頭、按鈴叫護士,原來他剛剛根本沒走,而是一直站在門外。

針頭到底還是被扯出來了,護士重新紮針,過程中雖沒說什麽,臨去前還是提醒席舟,“家屬要注意照看,都快輸完了還多挨一針,他本來就瘦,血管也不好找……”

溫随低頭看着自己被紮得青紫的手背,晃悠晃悠上面的針管,屬實是沒想到,這東西竟這麽不結實,他也沒用多大勁兒。

可看着席舟被耳提面命地教育,反駁護士的話到底咽下了。

“我會注意的,抱歉給你添麻煩。”

“麻煩倒沒什麽,關鍵是病人受罪。”

席舟好脾氣地應着,默認責任都在他看護不利上,溫随垂眸撫摸手上的白膠布,心裏愈發說不上來。

等護士關上門,溫随準備了句客套話正要說,席舟卻先問,“剛剛那針很疼吧?”

溫随愣了愣,右手掌下意識掩住紮針的左手,不着力地輕輕蓋在上面,遮住席舟的視線。

這都是第幾遍問他疼不疼了,疼不疼有什麽打緊的,再疼的事兒疼過就過去了,問也沒用,又哪裏需要特別在意。

溫随正要說:不疼。

可席舟嘆了口氣,“我看護士挑了好幾次,肯定疼的。”他端起桌上半碗粥,“你是不怕疼,要讓叔叔阿姨知道,會替你心疼。”

溫随:“……”那句不疼在嗓子裏,不上不下。

席舟又往粥碗加了點菜,将筷子換成勺子,“還吃嗎?”

見溫随沒說話,席舟只好先将粥放下,“要實在沒胃口就算了,明天再……”

“你喂我吧,”溫随忽然道。

末了似乎覺得過于尴尬,又輕聲補充一句,“謝謝。”

**

被人喂飯的體驗并沒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

又或者因為喂他的是席舟,如果說溫随最擅長的是冷場,那席舟就恰恰相反,總有那種于無形中春風化雨的能力。

“我送外公回去的時候他還很擔心你,剛剛我沒到就打電話來問。”席舟自然地舀起一勺粥,再更加自然地喂到溫随唇邊,同時随意地講一些不需要回應的話。

“我外公這個人念舊,你其實應該沒怎麽見過他,可能也就是小時候那幾面,他都是從你爺爺的相冊裏看到你的。”

相冊?會是溫從簡找過的那本嗎?

溫随含下一口粥,嚼着裏面的小青菜,不知不覺就從席舟的話裏産生了更多聯想。

而席舟收回勺子時,目光剛落到碗邊又微微上挑,帶着些許笑意看向溫随,“不過這次見到真人,他才承認他的老友沒白在他面前炫耀你,說你長大了還和小時候一樣……”

話到這裏似乎可以收住,但語氣上明顯還有後續,席舟卻沒接着往下說。

溫随不是好奇心泛濫的人,雖有幾分想知道原主在這位外公眼中的印象,但似乎與找回記憶并無關聯,所以也沒追問的必要。

後來席舟又東拉西扯說了些他外公的舊事,老人這些年在鄉下種田養老的家長裏短,沒什麽實質內容,随便聽聽也不需要動腦,就這樣一碗粥加一碗菜不知不覺見了底。

之後席舟将桌子收拾幹淨,看液體也快滴完,便叫護士來拔針。

去掉針頭後手上終于輕便了,溫随第一次輸液,多少容易姿勢僵硬,這下總算能夠暗地裏活絡活絡。

趁席舟跟護士說話,他拿過手機看了眼,沒有未接來電或者信息,時間是晚上九點半。

“你玩小游戲嗎?”

送走護士,席舟見溫随在看手機,冷不丁來了這麽一句。

溫随自然不懂,“游戲?”

席舟拿出自己的手機,“就是在手機上面玩,可以消磨時間的,你要是還不想睡覺,我教你玩怎麽樣?”

溫随默默放下手機,沒興趣。

“或者我再給你講講你爺爺的事……”席舟推了推眼鏡,似乎正考慮這回該說些什麽。

溫随終于道,“我不疼,也沒別的不舒服,你不用這樣。”

席舟一怔,似乎驚訝于溫随的敏銳,“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溫随心說是你表現得太明顯,還有那個縫針的醫生也是,都想分散他注意力,所以不該說話的時候話才格外多。

“不過既然你能看出來,就說明還是疼,不然應該完全感覺不到。”

席舟會心一笑,起身去洗手間,“今天不能淋浴,就接盆熱水擦擦吧,然後早點睡覺。”

聽到這話,原本沒什麽精神的溫随立即坐起身,剛要下床突然感覺不妙,腳挨地輕飄飄的,完全不聽指揮,稍微使勁腦袋就鈍鈍地疼。

洗手間的流水聲還在持續,溫随穩住自己,看向停在門邊那架輪椅。

席舟雖在接水,其實一直有注意病房裏,所以當溫随扶着桌子挪到牆邊,又從牆邊一點點走向那架輪椅的時候,他差點就要過去扶他,但還是忍住了。

他以為溫随只是簡單地不願被人攙扶,才堅持坐輪椅,因此等他成功坐上輪椅後,席舟覺得自己應當适時出現、幫忙推一把了。

可沒想到又一次出乎意料,溫随仍然拒絕幫忙,他把兩手按在雙側輪子上。

這一舉動,讓席舟瞬間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溫随開始嘗試自己轉動輪椅,從旁觀者角度看應當是很容易能輕快轉動的輪子,其實并沒有預料地那麽輕而易舉,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小女孩。

“她力氣不小……”溫随由衷道。

沒有點名指姓,席舟卻清楚他說的是誰。

“她力氣當然不小,現在的你和她比手勁,估計都贏不了,”席舟走到輪椅後扶住把手,“但其實對她而言,手上這點力氣真不算什麽,那姑娘還有更大的力氣,你想象不到。”

溫随轉頭看向席舟,似理解又似沒理解,但探詢的眼神卻極認真。

席舟難得見到這樣的溫随,他多數時候對什麽都不屑一顧,再加上周身冷漠疏離的氣質,旁人看了會覺得真不像個才十六歲的少年。

而現在的溫随頭上纏着繃帶,坐在寬大的輪椅裏,臉色蒼白與周圍環境幾乎融為一體,透明得仿佛要憑空消失。

同樣是坐輪椅的少年少女,同樣看來羸弱單薄,卻在無形中都從骨子裏透出某種超越尋常的堅強,叫人無法輕視,更無法以弱者相待。

但和對冉冉由衷的心疼與鼓勵又不同,席舟覺得自己每次對上溫随潤黑的眼睛,都會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比如初見似寒潭冰沼拒人千裏之外,再看卻像暗藏隐秘,引人一探究竟。

至于如今,溫随有時也會注視他,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席舟會覺得像被某種小動物水汪汪地注視,很奇異的反差感,可越看心裏越柔軟到不像話。

席舟輕舒口氣,忽然從輪椅後面來到側邊,半蹲下來。

溫随不知他要做什麽,席舟對他笑了笑,從剛才的俯視變成仰視,兩人的距離好像拉近些,那尋常的笑容也顯得格外溫和親近。

“其實這架輪椅還有個小機關,”席舟打開控制器,并沒有用力去推,溫随就感覺自己被動地往前挪出一截。

“它可以選擇電動。”席舟說,“不用人使勁就能往前走,很輕松,可以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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