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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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甫一冒出來, 席舟自己都震住了。

他怎麽會有這麽瘋狂的想法。

“……席舟?”

眼尾那裏生了簇小火苗,灼灼地發燙,溫随沒忍住往後縮了縮。

席舟這才發現, 自己不知不覺太過用力,他放輕動作, 用指腹沒有繭子的皮膚緩慢掃過那處疤痕, 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兔。

“這裏怎麽傷的?挨眼睛這麽近。”

聽到熟悉的溫和嗓音,溫随才仿佛松了口氣, “上周戶外被樹枝刮的, 沒什麽事。”

說着自己摸了摸那道疤, 也同時松開席舟的手。

“你還沒說完,喜歡什麽?”

似乎對席舟喜歡什麽,溫随總是格外上心, 但除此之外,後面那賓語,就只淪為簡單的稱呼。

果然沒聽出那個文字游戲。

也是, 席舟想,簡直在投機取巧, 除非心有彎彎繞繞——就像他自己, 否則誰會往那個方向猜。

大概潛意識裏并不希望溫随聽出來,所以才選了個這麽懦弱迂回的方式。

席舟揪了揪溫随帽子的毛領, “我說喜歡看你戴帽子,不覺得跟爪子很像?”

“哪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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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挂彩很像。”

“……”現在面無表情, 實際內心龇牙咧嘴也很像。

席舟轉身,将車門完全拉開, “訓練受傷不可避免, 但還是要注意點。”

兩人不約而同又恢複了“社交距離”, 只不過一個無意,一個有意。

“外面冷,快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溫随仍站在原地,沒馬上讓開旁邊的路,他也不知自己磨蹭什麽,總覺得還有個事兒,見席舟彎身即将坐進車內,忽然想起,“除夕那天我們一起過年嗎?”

席舟回過頭,之前約好兩家一起過年,他當然沒忘,是以為某個沒心沒肺的小笨蛋忘記了。

他微妙地考慮兩秒,“今年恐怕不行,我爸讓我去找他,我們好幾年沒一起過年了。”

這個回答顯然是溫随沒想到的,他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席舟爸爸在國外做援非工程,那他要去找他的話……

“什麽時候的飛機?”

“後天早上。”

這麽快,“哪天回來?”

“應該會待到十五以後吧。”

正月十五,初十就得歸隊,席舟是知道的,他竟然一點都沒提起。

溫随悶着嗓子哦了一聲,明明父子團聚,應該替他們高興才對,可心裏卻忍不住失望,還有點擰擰巴巴的委屈。

“祝你一路平安。”他勉強道。

“好,還有別的話嗎?”

“……沒有了。”溫随這回退後兩步,讓開車門。

席舟坐進車裏,“那我走了?”

發動機的轟鳴聲讓溫随擡眼,這才發現席舟握着方向盤,微微側身看向自己,眼裏笑意盈然。

那神情,竟然有種奸計得逞的意味,甚至甜絲絲的竊喜,唯一不見離愁別緒。

溫随陡然回過味兒,“你……”你是不是騙我?

話還沒說,就聽到梁舒的聲音,“小舟!”

單元門燈光亮着,她小步跑出來,也是湊巧,正在兩人已經說完即将分別的時候。

“幸好你沒走,差點忘了,”梁舒打開車門,将兩大袋子東西放在後座。

“這些都是今天做的,裏面有保溫包,回家熱着吃,多餘的放冷凍櫃,給你外公也帶點過去,有他老人家愛吃的發糕。”

“謝謝阿姨,您費心了。”

席舟還在暖車,溫随看梁舒關上門,忽然唇角一勾,帶着幾分故意又問,“除夕那天你跟闫爺爺怎麽安排?”

“對,還沒問你呢,”梁舒也想起這事兒,“除夕要不要跟你外公來我們這裏過呀?”

席舟挑眉看向溫随,好你個機靈鬼。

可對着梁舒不能胡謅,只得道,“我爸今年要回來,我們去外公那過,就不打擾叔叔阿姨了,等之後再來給您拜年。”

“那好那好,你們父子也終于能團圓了,難得,是該好好聚聚。”

目送席舟的車開走,溫随立刻拿出手機,編輯一條信息:[騙子.jpg]

席舟:[開個玩笑。]

本打算先發出去表達一下不滿,沒想到這麽快就有回複,溫随提醒他:[開車別回信息。]

[停在路邊回你的,我有注意安全。]

[……]

[生氣了?]

席舟最近越來越能開玩笑,一定是跟鄭許然學壞了。

“小随,快來!”

前面梁舒喊他進電梯,溫随這才收起手機。

進家門後不忘第一時間給席舟發道:[專心開車,到了聯系。]

洗完澡,溫随靠在床上看書。

今天白天坐火車,困得有點早,等到快撐不住眼皮打架,電話才震了。

“我剛到家。”

席舟那邊傳來爪子的叫聲,溫随頓時困意全無,“開車很累吧?”

“沒坐火車累,早點睡,明天不是跟袁錳約了出去?”

溫随卻還惦記一件事,“你今天為什麽不高興?”

臨分別那時總感覺忘了的,其實是這個,不是除夕的問題。

或許隔着電話比當面講出來要容易,席舟這次答得很快,“因為我們小随越來越優秀,我跟叔叔阿姨現在都要好久才能看見你,都有點羨慕你的隊友了。”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聽到這話溫随愣了愣,“你就因為這個不高興?”

“是啊,還不夠?”

認真思考過,溫随發現這的确是個現實難題。

“……好吧,”姑且接受他這說法,“我以後會盡量,但可能還是沒辦法經常回來……”

從前無牽無挂,不能親身體會戍邊将士思鄉之苦,現在溫随居然奇異地産生共鳴。

關鍵他是個務實派,所以最在意的還是怎麽找到對症藥方。

既然病源不能根治,總得想法暫時減輕症狀。

“那如果你已經不高興了,我怎麽做才能讓你高興?”

席舟笑了,顯然被這話暖到,“其實不用這麽麻煩,你可以晾着我,過段時間自然就好。”

“但我不想你不高興。”溫随脫口而出,素來率真而簡單地表達。

電話那頭瞬間沒了聲音。

席舟捏着話筒,心裏已經軟得一塌糊塗,越是這樣越讓他覺得,自己抱有的某些想法跟溫随的坦蕩磊落相比,更加無法見光。

“席舟?你在聽嗎?”

“……我在,”席舟調整氣息,“這個問題,建議你可以問問爪子。”

“爪子?”溫随皺眉,“它又不會說話。”

席舟抱起小貓,撓撓它的腦袋,“喵~”

綿軟的叫聲傳到話筒裏,“比如爪子如果不高興,你會怎麽做?”

“如果爪子不高興……”

那無非就是投喂加撫摸,以及——溫随忽然想到,可席舟是認真的嗎?

他最近總跟他開玩笑,之前那個嚴肅說一不二的舟舟教練,信任值已經嚴重下跌。

“逗你的。”不等溫随再問,席舟已經自覺承認。

之後被他三言兩語搪塞過去。

挂掉電話,溫随剛躺下要閉眼,忽然發現手機燈又亮了。

席舟給他發來個表情:[捏捏棉花糖.jpg]

然後說:[像不像某個小朋友的臉?]

[我不是小朋友。]

[誰接話誰是。]

[……]

信任值跌落谷底,他可真是幼稚透了。

忽然又來一條:[高興.jpg]

看着那張娃娃笑臉,溫随忽然心情愉悅,像是一串泡泡在咕嘟嘟往上冒。

行吧,恢複一點信任值,至少席舟現在确實被哄得高興。

除夕夜,梁舒包了五種餡料五種顏色的馄饨,管這個叫集五福。

過去一年好事不停,溫從簡特別高興多喝了兩杯,梁舒也陪丈夫一起,溫随喝玉米汁代酒,一家三口碰杯。

梁舒說,“祝我兒子新的一年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溫從簡附和,“今年打進國家隊!”

“別給小随壓力,慢慢來,”梁舒碰碰溫随的杯子,“媽就希望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天天都開心。”

兩口子最後都喝得有點多,窩在沙發裏看春節聯歡晚會,不一會兒說上體己話。

溫随給他們留空間,自己到陽臺吹風,把手機上拍的五福馄饨的照片發給席舟。

席舟給他回複的也是一張餐桌照片,不過是從膝蓋上爪子的視角拍的。

爪子豎着耳朵巴望餐桌,背影腦袋又圓乎了。

可惜只能看到團年飯的那些碗碟邊緣。

大年初三,一家人去席舟外公家給他們拜年,溫随莫名有點緊張,到那才發現席舟的爸爸并不在。

闫明生抱怨,“說好的回國過年,前一天又沒走成,嗨,完全指望不上。”

溫随忽然想起席舟發的團年飯照片,難怪他不拍正面餐桌,是怕被看出來。

梁舒和溫從簡很久沒見闫明生,趁他們說話,溫随低聲跟席舟道,“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怕打擾你。”

那表情,莫名地有點可憐,溫随心被揪疼了一下。

溫從簡和梁舒也遺憾不已,為彌補除夕夜缺失的熱鬧團圓,他們特意留得晚了些,想多陪陪老人家。

一直待到晚上七點,席舟接到個電話,說有事要回去一趟,他們便一起告辭。

“叔叔阿姨先走吧,我打個車。”

溫随問,“你的車呢?”

“出故障了。”席舟低頭看手機,似乎是有點急。

“怎麽會出故障?”溫從簡也問。

“還能怎麽?”闫明生絮叨,“這孩子平時又不開車也不知道買它幹啥,總不開,上次跑長途回來就歇火了呗,都懶得說他。”

溫随:“……”老人可能想的花錢,他卻大約猜到怎麽回事。

溫從簡解鎖自己的車,“我們送你,別打車了。”

初三晚上營業車少,席舟還是借了一程,他跟溫随都坐後排,這一路眉頭緊鎖,也沒帶爪子回去,明顯是有事。

中途又接了個電話,席舟全程沒出聲,挂斷電話臉色更不好了。

溫随看着,想起去年冬天爬雪山看日出那次。

送到小區,席舟沒讓車開進裏面,“就停路邊吧,叔叔阿姨也早點回去。”

看着他快步離去的背影,溫随心裏一動,在溫從簡重新發動前,也開門跳下車。

“哎小随?”

“爸媽,我去席舟那住兩天。”說完頭也不回追了過去。

梁舒叫他幾聲,人已經跑遠,“怎麽突然就——”

溫從簡卻笑說,“孩子嘛,由他去吧。”

“……”梁舒手拉着安全帶,微蹙的眉間閃過一絲複雜和憂慮。

溫随一路追到席舟家的樓棟下,都沒見到人,上去敲門也沒回應。

奇怪,他是往家這邊走的吧?

正想着別處找找,快到兩棟樓之間空地時,意外聽到個聲音。

“師兄,我們去你家說吧。”

“我家不歡迎你。”

“你……你總不肯原諒我,是不是就為看我現在這樣,一直被愧疚折磨,然後失敗落魄?”

居然是許奕成。

自行車棚後面,兩個人面對面站着。

他在明處,席舟的身影在暗處,被車棚的立杆擋住了。

“你愧不愧疚,受不受折磨跟我有什麽關系?”

溫随看不到席舟的表情,只聽到他,“你都不覺得你錯,為什麽一定要我說原諒?我也不覺得你錯,所以沒那個必要。”

“席師兄,我們曾經也算是好朋友好隊友,說過要一起參賽拿金牌的,你受傷我也很難受,我都跟你道過歉了……”

“道歉?”席舟冷笑,“不是所有的道歉都應當被原諒。”

“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

許奕成今天不知受什麽刺激,不再端着副虛僞的面孔,變得近乎歇斯底裏。

“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我也受了傷,我不敢保證能不能救你出來,我也怕餘震馬上又來,我是出去叫救援隊,你怎麽就不肯信我呢?”

“你讓盛北飛騙我回來,就為了在這裏嚷嚷,然後讓別人都來聽你這些話嗎?”

許奕成咬牙,但也确實壓低了聲音,“是,是我不對,但當初隊裏為顧全大局才沒讓我承認,你都知道,難道真要一直這麽斤斤計較下去嗎?”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為我斷掉的這只手斤斤計較?”何況同時斷掉的還有他的未來。

許奕成說不出話,半晌擠出一句,“……你果然還是怪我。”

似乎談話又回到了原點,席舟搖頭,“你以前就是這樣,總把原因歸咎于別人,但這麽多年你也該醒醒了,是你自己能力不夠,不是別人壓你一頭。”

許奕成似乎被戳到痛處,他咬牙,仍不肯承認,“……終于,你現在才把心裏話講出來了,你是不是一直都瞧不起我?”

他古怪地一笑,“是,我是處處不如你,但我至少進了國家隊而你沒有!”

許奕成大吼。

溫随差點沒忍住沖了過去。

但他看到席舟的背影。

短暫靜默後,許奕成嗓音一顫,“我……師兄,對不起,我不是……”

席舟輕笑一聲,“說完了?”

許奕成頹然看他半晌,“我就想問你一句話,你是真不能原諒我了?”

“我不是聖人。”

席舟淡淡的嗓音像從沁了霜的土壤裏疲憊長出,溫随靠在牆邊,不由握了握拳。

他知道,那句話刺傷了席舟,他渾身散發出一種濃烈的悲傷,好像繃緊到随時就要爆發。

但溫随不能在這時候過去,席舟一直是溫和平靜的,他少有這樣的時候,如果他想爆發,就讓他徹底按他所想的來,不該上去打擾。

可席舟到底是席舟,那種放出去的情緒像脫不了線的風筝,盡數被收回。

而他站在蕭瑟的寒冬裏,跟許奕成說完最後那句,就轉身往別處走了。

席舟沒回家,溫随悄悄跟在他身後,遠遠看着,看他望一眼天上,又望一眼三樓的陽臺,然後轉身朝更遠的方向走去。

一直走到中心花園,藤蔓架子上還殘留着枯枝,盛夏時節繁茂蔥郁的綠頂如今只剩空架子。

中心花園剩一家帶孩子放小煙花的,也即将收尾了,放完兩只後小孩牽着爸爸媽媽的手,一蹦一跳地走開。

花園空地徹底安靜下來,地面上散落着仙女棒和小炮仗的殘渣。

那些積累的殘敗,與它們盛放那刻的璀璨豔麗形成鮮明而令人心酸的對比。

席舟在旁邊長椅上坐下,緩緩擡手摘了眼鏡,輕輕揉着鼻梁,似乎覺得累,另一手掌根按了按眼眶,之後手掌将兩眼都覆住。

很久,溫随聽見一聲深長的嘆息。

原來不知不覺,還是走到他面前來了。

“……”席舟擡眼看到溫随,露出一種類似于夢醒的人那種茫然不知所處的表情。

“想在這裏住兩天,”溫随說,“跟爸媽講過了。”

席舟眨眨眼,就這樣仰着頭,看着他,仿佛看着微淼星光,又不敢伸手捉住。

溫随心裏的揪疼無限放大,剛剛聽到那句話時就萌生的沖動愈演愈烈,終于在席舟站起來、疲憊轉身、再度将背影留給他時,如有自主,破閘而出。

“席舟。”

聽到這一聲,席舟還未來得及回頭,面前黝黑沉重的所有尚未在視野裏露出灰暗,就被一雙手臂從後擁住。

溫熱呼吸掃過耳鬓脖頸,他聽見他輕輕說,“都過去了,沒事的,別難過,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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