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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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随低頭看箱子的萬向輪, 确實壞了很難拖,偏偏這箱子還挺重,他跟陶嘉道, “是拉不了了,我幫你提。”
“可你自己還有個箱子。”陶嘉右手拽着另一個拖箱, “把你的給我吧, 反正拖也不費勁兒。”
溫随避開她要幫忙拉箱子的手,“沒關系, 我哥會幫我拿。”
剛剛人聲吵雜, 溫随并沒注意袁錳那聲“前輩”, 這時單手拎起陶嘉的箱子,另一手拖着自己的,一扭頭, 差點愣住。
他以為席舟會在外面出站口或者哪裏,總之至少也得走一段才能看見,從沒想過他會在一出火車就近在咫尺的位置。
時間仿佛回到他送他去夏訓那天, 溫随記得席舟那時還穿着短袖,背靠血紅的夕陽。
當火車啓動, 他站在窗外, 和晚霞一起緩緩退向遠方。
而現在,他身上已是厚厚的冬裝, 不過裏面卻露出一角白色的襯衣領口。
溫随唇角微微上揚,喚了聲, “席舟。”
他語氣平常,波瀾不興, 仿佛中間相隔的時間都不存在。
席舟恍惚了一下, 終于回過神, “小随回來了。”
甫一見面顧着高興,這時溫随才覺出席舟不太對勁,心不在焉似的,“你怎麽了?”
“……沒事,”席舟斂眉,待溫随靠近,眼中的溫柔已将零星紛亂仔細藏起,“你呢?坐車累了吧?”
他接過溫随左手的黑色拖箱,視線在他右手那只粉色的箱子上停留一瞬,猶豫道,“這個……”
“這是陶嘉的箱子,我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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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舟左手不方便,這箱子太重,溫随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合理安排的事情,此情此景下,卻很容易被曲解為另一種解釋。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陶嘉也大方過來打招呼。
“前輩你好,我叫陶嘉,也是省隊的隊員,我聽說過你,一直都很崇拜你,才知道原來你是溫随的哥哥,難怪溫随這麽厲害!”
眼前的女孩一頭齊耳短發,利落不失甜美,笑起來有兩個酒窩,明眸皓齒,青春洋溢。
溫随之前提過,除袁錳外還有個隊友同路返鄉,并且家住得很近,席舟說正好一并接上,只沒想對方是個女孩子。
“你好,”席舟客氣而禮貌地回應,“你過獎了,小随是靠他自己努力。”
說着他垂眸看向溫随,擡手摸了摸他後腦勺。
就像哥哥對弟弟那種有點寵愛、有點驕傲,自然不逾矩的碰觸。
沒人察覺異樣,除了溫随。
席舟的手指很長,手掌寬大,這樣放在那個位置,指尖能挨到他的耳朵。
随着輕輕動作,指節恰好摩擦耳後,那處皮膚本就敏感,何況席舟指節還帶着常年射箭形成的薄繭。
溫随癢得想縮起腦袋,好在羽絨服蓬松的毛領掩蓋了他這點不自然。
不過即便不自然,他卻完全沒有要脫離這種碰觸的想法,只是擡頭瞥了一眼,撞見席舟溫柔的笑臉,又低下頭,感覺心裏也跟着耳朵癢癢的。
“好像瘦了。”席舟低聲說,指尖從耳廓下移到耳垂,很輕地捏一下,才松手。
“沒有,胖了的。”溫随反駁,聲音也不大。
周圍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春運高峰,他們卻好像單獨隔絕出一個空間。
“溫随和席舟前輩感情好好啊。”陶嘉感嘆,“哪像我姐,就知道欺負我。”
袁錳撞了撞她胳膊肘,“羨慕吧?”
“羨慕也沒用,再羨慕前輩也不能當我哥。”
“啧,那可不一定~”袁錳意有所指地哈哈笑,陶嘉一愣反應過來,紅了臉,“你別胡說八道。”
四人随出站的人流往外走,席舟問陶嘉具體住在哪,陶嘉還沒回話,就被袁錳興致勃勃打了岔。
“前輩你都不知道他倆多有緣,陶嘉的姐姐以前是溫随爸爸的學生,他們不但都住沣市,兩家小區還挨着,之前竟然完全不知道,都當半年混團黃金搭檔了,臨到寒假回家才對上號。”
席舟笑了笑,“是嗎?那是挺有緣的。”
上車後,三個年輕人有說有笑,計劃着即将到來的寒假,迫不及待約去哪裏玩。
當然準确說是陶嘉和袁錳聊得多,溫随坐在副駕,偶爾也被他們問到便答兩句,而席舟則基本上沒言語。
先到家的是袁錳,席舟從後備箱裏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提幹果禮盒。
“今天是小年,這個給你爸媽帶去,替我向他們問聲好。”
袁錳受寵若驚,“我這是沾了随哥的光嗎?嘿嘿謝謝前輩,那我就非常不客氣啦!”
袁錳樂呵呵三步并兩步跑上臺階,跟開門的袁爸爸撞個正着。
看到他帶回來的禮盒,袁爸爸邊笑邊生氣,“又瞎花錢買這些沒用的,家裏一堆吃不完!”
“這席舟前輩給的,不是我買的。”袁錳澄清。
袁爸爸這才知道兒子沒打車,是席舟送他回來。
正在擀面皮的袁媽媽聽到這話,忙問,“那你有沒有好好謝謝人家?要不是送你,只接溫随的話,席舟也不用繞這麽遠吧?”
“哎呀我當然謝了,”袁錳急不可耐進廚房覓食,随口反駁,“而且前輩家離咱家更近,他才不是為我繞遠呢,真要說繞遠,那也是給随哥繞遠。”
搜刮到一盤雞爪,袁錳邊啃邊端出來,嚼着嚼着忽然頓住,“對哦,這麽說來前輩确實繞了好大一圈來接随哥……”
還有禮品,剛才沒注意,現在越看越覺得有點太隆重了。
況且他們倆又不是親兄弟……
袁錳搖搖頭,眉毛打了結,始終想不通,就是似乎哪裏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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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家果然很近,按照導航走,經過溫随家小區過去一條街就到。
小區同樣也是那種教職工家屬院,可以猜測陶嘉父母至少有一位當老師。
席舟完全是自然而然聯想到一個詞,門當戶對。
車子停在對應樓號下,單元門口有位年輕媽媽帶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等在那裏。
“是我姐!”
陶嘉很激動,迫不及待下車沖過去,小娃娃撲進她懷裏,亮着嗓子甜甜喊“小姨”。
見再沒別人從樓裏出來,溫随跟席舟道,“陶嘉箱子重,我幫她送上去。”
估摸着姐妹倆還帶個孩子肯定是搞不定的。
溫随解開安全帶,從副駕探身到後座,拿起陶嘉落在椅上的包,正要開門。
席舟道,“把後備箱那提堅果也送去吧。”
他本就給溫随的兩個隊友都預備了禮盒,一來趕上小年,二來也是為隊友之誼。
席舟向來禮數周全,這回卻沒親自送,而是一直坐在車裏。
陶嘉的姐姐看到溫随,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席舟聽不見他們說話,但看到那個小娃娃在陶嘉懷裏朝溫随張開手,似乎是要抱。
他不知喊了溫随什麽,陶嘉紅着臉辯解了幾句,姐姐的神情就有些耐人尋味。
席舟收回視線,看向面前的儀表盤。
忽然窗玻璃被敲響,是陶嘉姐姐過來了。
“你好我是陶嘉的姐姐陶蕊,今天真是謝謝你還送一趟,要是不着急的話,上去家裏喝杯茶吧。”
“沒事,不用客氣,只是順路,”席舟婉拒,“我們也得回去了,小随爸媽還等着。”
他都這樣說,陶蕊自然不好再請。
後視鏡裏,席舟見陶蕊接過拉杆箱和禮盒,陶嘉抱着小外甥,溫随則幫她提那個壞掉的箱子。
之前還有袁錳,現在只剩下陶嘉和溫随穿同款的羽絨服,一樣年紀,朝氣蓬勃,活脫脫一對璧人。
掉個頭的功夫,席舟終于将溫随送到家,在樓道聞見熟悉的飯菜香,就知早有一桌子美味佳肴等着他們。
小年也是年,雞鴨魚肉樣樣不缺,豐盛用心堪比滿漢全席。
溫從簡還想讓席舟喝酒,可惜他今天開了車。
“不打緊,今晚在這兒住下,明天再走。”
梁舒也說是,“小随那屋床不大,你們擠擠,過節不拘泥這些,再說上午館裏不是沒課嗎,又不着急回。”
“對,就這麽定了!”溫從簡贊同。
溫随現在當運動員按規定也不能沾煙酒,雖說私底下怎樣管不着,但溫随素來守規矩,于是好不容易兒子成年了都沒個人能同溫從簡喝一杯。
“……”席舟猶豫。
溫從簡已經取來一瓶酒,正要打開,門鈴就響了。
“師母您好!我是陶蕊,您還記得我嗎?”
看到門外站着的人,梁舒先是一愣,繼而哎呦一聲,轉沖屋裏的溫從簡招呼,“從簡,你瞧瞧誰來了!”
兩姐妹進屋時,席舟還下意識望向身邊坐着的人。
溫随正認真挑糖醋魚的刺,有客人來,他擡眼看了看,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影響他挑魚刺的專注度。
溫從簡和梁舒倒茶的倒茶,請坐的請坐,寒暄的寒暄,他也插不上話。
“吃飯了沒?一起吃吧。”
“不了不了,就是來給您拜個小年,馬上就回去,家裏爸媽也做着飯呢。”
陶蕊和陶嘉是特地過來送自家做的年糕和熏臘腸。
很久不聯系的人家,不會無緣無故送禮上門。
溫從簡和梁舒這才知道,席舟以溫随家人的名義給隊友送了小年禮,她們這是回禮。
“你這孩子,又讓你破費了。”送走姐妹倆,梁舒念叨席舟,“要送也該我跟你叔叔送啊。”
“沒關系,正好接站,所以就想到了。”
席舟只是有點後悔,或許不該送那提幹果,平白創造禮尚往來的機會。
但轉念一想,陶蕊是溫從簡的學生,現在又有了陶嘉和溫随在省隊的關系,就算不送禮,早晚也會重新走動起來的。
梁舒将還熱乎着的年糕裝在一個精美的盤子裏端上桌,又添寓意祥和的菜。
“陶蕊媽媽的手藝還這麽好,我記得有一年,好像是陶蕊升學那年吧?她也給送來過這種年糕。”
“是啊,轉眼連陶嘉都長大了,說起來她們姐妹倆長得倒不是特別像。”
“應該是當運動員的關系,陶嘉感覺精神些,真是女大十八變,小姑娘越長越漂亮了。”
滿目玉盤珍馐,席舟卻愈發食不知味。
面前的酒杯停放好久,聊着聊着溫從簡想起還沒斟酒,正要替席舟滿上,被擡手擋下。
“抱歉叔叔,”席舟頓了頓,“今天不能陪您喝酒了,我……我明天一早要出去辦事,今晚必須得回去。”
“怎麽這麽突然?剛沒聽你說。”
溫随也擡眼看了過來,席舟與溫從簡說話,實際餘光一直沒離開過某個方位,他也覺得自己演技拙劣,可是……
“才收到的消息,所以,對不起叔叔阿姨,讓你們掃興了。”
小年飯後并未多留,席舟借口事急便告辭離開。
“我送你。”
席舟突然間風風火火說走就走,溫随只來得及取下外套就跟了出去。
才走幾步,差點撞到一堵後背牆。
“衣服穿好,外面冷。”
席舟到底還是等着溫随,幫他展開羽絨服的袖子,把那條胳膊塞進去。
拉鏈拉到最上面,收口時席舟拇指邊緣碰到溫随的下巴。
本該是溫暖的體溫,卻比空氣稍涼,溫随正要說什麽,席舟已經轉身按下電梯。
下降的轎廂裏還有別人,席舟徑自站去一角,沒跟溫随挨着。
溫随瞥了他一眼,微微皺眉。
出樓門,到停車位不過幾十米遠,兩人很快來到車前,席舟打開車門,還沒進去,就聽溫随說,“高教練又讓我勸你。”
席舟:“……”
溫随其實不想說的,從進省隊不久高令就讓他勸席舟回省隊執教。
起初他以為這是個好機會,但當第一次跟席舟電話溝通,他發覺他并不願意。
難怪高令說的是“勸”。
不願意就不願意,溫随尊重席舟的想法,但高令隔三差五就會問一問,指望着他改變主意。
溫随也問過席舟為什麽不接受,得到的回答只是,更喜歡在箭館教孩子。
這個話題席舟并不歡迎,溫随當然能感覺到,後來高令再讓他勸,他也基本自己屏蔽,沒傳達給席舟。
但今天不知怎麽看席舟這副樣子,心裏隐隐有點不舒服,脫口就說了。
沉默半晌,席舟問,“你是為跟我說這個才來送我的?”
溫随詫異挑眉,他怎麽語氣這麽沖?用腳趾頭想也不可能啊。
輕輕吸了口氣,溫随淡道,“你之前說不想去我就已經回複他了,但他又提,我總得把話帶到。”
席舟聞言一笑,路燈下眉眼略有些模糊,“連不相幹的人都知道要通過你來勸我。”
“……什麽意思?”溫随沒明白,這話邏輯有點跳。
而且席舟語氣裏,竟好似壓抑着怒火,剛才那聲笑,也分明透着古怪。
完全不像平常的他,然而溫随走近一步,席舟卻別開視線,不欲再說。
“你今天不太對,什麽事惹你不高興?”
明明久別重逢,況且還是年關。
車門空虛地開着,因為長久等待已經開始發出短促而斷續的提示音。
很吵,影響人好好說話。
溫随要将車門推回去,卻被一只手按住。
席舟也在用力,溫随擡眼直視,毫不示弱,頗有不講清楚就不放他走的架勢。
可席舟的手真的很涼,從前兩人對抗訓練,他的手總是熱的,拽得久了還會出汗。
溫随原本只為較勁,卻不知怎麽,忽然就卸了力。
席舟以為他放棄追問,也要松開手,孰料溫随的手忽然在他虛攏的手掌中轉了半圈,掌心相迎,輕柔地握住了他。
“之前說好的,不高興要講出來。”
溫随離他更近了,兩人之間大約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似乎是想将席舟的表情看得更清楚。
而他的手也還握着他,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揉搓,像是要将他徹底暖熱。
這是一種近乎于柔情的肢體語言,有那麽一瞬間席舟甚至産生了不切實際的甜蜜錯覺。
可反倒,剛才的意氣用事被緩緩安撫,如同水落石出,席舟卻清醒了。
其實冷靜下來回憶,溫随這趟只帶了一個行李箱,袁錳跟陶嘉都是兩個箱子。
陶嘉的箱子壞了不能拖,她再是運動員,也是個女孩,溫随和袁錳任何一個人都應當幫一把。
袁錳自己兩個箱子,那必定就需要溫随來幫了。
這些事實席舟都看得見,他并非心盲眼瞎,亂吃飛醋。
一路在車裏,溫随和陶嘉交流有限,且多是隊裏的事,包括她們姐妹一起登門拜訪老師,都非常合情合理。
他們之間并沒有特殊的磁場,溫随對她,甚至還不及對袁錳來得親近。
然而,她的到來卻明确預示了一個危機四伏的開始。
暫時沒有磁場,不代表未來也會一直沒有。
暫時沒有帶來磁場的人,不代表下一刻那個人就不會出現。
曾經稚氣未脫的少年,現在站在他面前,穿着省隊隊服,左胸別一枚熠熠閃亮的國徽,右眉眉尾處還多了一道小疤。
能夠想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是如何銳利向前,拼搏無畏。
從小朋友到小花豹,短短時間成長這麽多,本就耀眼的人,如今更加光彩奪目。
倘若将來有任何別的誰喜歡溫随,席舟都不意外,他是舉世無雙的珍寶,值得最真摯熱烈的喜歡。
但是……
溫随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面前一縷溫熱空氣凝成白霧,很快散去。
緊接着他的羽絨服帽子就被從後面掀起來,罩住他整個腦袋。
席舟單手替他收攏帽邊,溫随這才意識到起風了。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幫他戴帽子,每次戴上之後就會盯着他看,眼神說不清道不明。
溫随突然也想替席舟戴帽子試試,看到底是什麽感覺,可一擡手才發現他今天的衣服沒有帽子,只好又放回去。
“你怎麽總愛給我戴帽子?”他問。
席舟笑笑,沒立刻回答,只是愈發專注地看着。
溫随眼睛本就不小,當把羽絨服寬寬松松的帽子罩在頭上,顯得臉更小,眼睛就更大了。
當然最主要的,是因為帽檐令視線受阻,四周望不到于是只能向前看。
就如同現在這樣,溫随在帽子裏擡起眼簾的時候帶點眼巴巴又懵懂的疑惑,十分稚氣,又格外令人心軟。
讓人依稀覺得,他的眼裏只有他。
“因為喜歡。”席舟終于說了。
帽檐的絨毛在風中飛舞,足以将任何暧昧的動作都隐藏起來,不讓人窺視。
一小绺碎發落在溫随眉間,跟長長的睫毛支楞在一起,又被誰溫柔拂開。
“喜歡……什麽?”
溫随怔怔地張大了眼,如同被蠱惑。
席舟的手從帽檐落在溫随眉尾的傷疤處,随着指腹輕微的摩擦,那點膚色的凸起被染上淡淡的粉色。
眉尾離太陽穴那麽近,溫随只聽到神經突突在那裏跳動,連方才自己的聲音都不太真切。
也包括席舟後面低沉的那一聲——“小随”。
席舟覺得自己很卑鄙。
雖然早有預感,但當真正初現端倪,他才明白,那時以為的“只要一點甜頭就能滿足”是多麽自欺欺人。
前半生除了冠軍,還從未執着過其他什麽。
如今才又有了,卻是一顆開心果味的糖。
連小孩都懂的道理,糖要麽不嘗,一旦嘗過就不可能只是嘗一嘗而已。
他想獨占他,真的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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