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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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突然見到溫随時, 席舟還不敢相信。
他站在他家門外,手裏拎個很大的紙袋子,稍稍擡頭看着他。
或許是樓道燈最近壞了的緣故, 溫随的瞳孔比平時顏色略深,似有兩點墨色染在其中, 随眸光輕輕一晃, 漂亮得不像真實。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不像真實。
席舟還未開口,就眼看溫随朝他走近, 而後胸口一暖, 他埋進他懷裏, 臉悶在他肩窩,張開雙臂将他擁得很緊。
像是歷經漫漫長路終于歸家的人,抱住了, 才溢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席舟,我想你了。”
胸中千言萬語都失去聲音,這句話宛如魔咒, 忽然之間将席舟空蕩蕩的心充盈填滿,垂在身側的手也不由自主擡了起來。
溫随個子不矮, 可席舟的身形幾乎可以将他完全覆蓋, 哪怕裹在厚重的羽絨服裏,也能單手摟住。
“小随, 我也想你。”
原來念念不忘的,并不止他一個。
席舟一手回抱溫随, 一手搭在他後脖頸處輕輕揉捏,像是哄着爪子一樣, 貼在鬓邊的聲音低而沉緩, 充滿了溫柔安撫的意味。
一年多沒見, 彼此什麽多餘的話都不用講,一句想念直抒胸臆,便抵過千言萬語,填平所有時間碾過的溝紋。
“先進來吧,外面冷。”
雖然很舍不得松開,但也不能在門口這樣沒休止地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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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架上還放着溫随常穿的那雙拖鞋,連位置都沒變,被裝在一個防塵袋裏,拿出來仍幹幹淨淨。
“從家來的嗎?吃過晚飯沒?”
已經九點多,肯定吃過了,但席舟還是習慣地問。
溫随嗅着屋內殘留的熟悉的煙火氣,小小撒了個謊,“沒有。”
席舟一笑,不予拆穿,“那我給你煮個夜宵。”
燃氣竈的火苗愉悅地跳動,就連抽油煙機的風扇聲都比往常悅耳。
溫随站在廚房門口,盯着席舟的背影出神,直到他端着一碗面出來,熱騰騰的白汽稍微模糊了眼鏡下緣,垂眸看來的時候愈發顯得溫柔。
“面好了,來吃吧。”
溫随伸手想接,席舟說,“碗燙。”
他的話自相矛盾,就像自己感官缺失,完全不怕燙。
溫随亦步亦趨跟在香味後面,如同爪子從前那樣,偶爾被踩腳踩尾巴,還會憤怒地跳起來抓人。
不過溫随抓不了人,只會在席舟放了碗一轉身時,差點又栽進他懷裏。
這碗面溫随吃得格外慢,席舟洗完澡出來,他還用筷子夾着那個荷包蛋,仿佛在研究它為什麽能煮得那麽圓。
“吃不完就別吃了。”
時間太晚,席舟故意沒多弄,擔心他積食影響睡眠,可溫随還是三下五除二把雞蛋吃光。
等席舟整理好客卧的床鋪出來時,溫随已經把碗都洗了。
“衣櫃裏還有些你之前的衣服,就是放在箱子裏時間太久了。”
溫随來得突然,事先沒準備,否則席舟會把應季衣服都洗幹淨晾曬,以往都是這樣的。
不過他也看到放在門口的大紙袋,“這是你帶的換洗衣服?”
年輕人不愛穿舊衣服,席舟第一反應就是溫随自己帶了。
可溫随沒直接回答,而是讓他拿出來看看。
這個紙袋被塞得鼓鼓囊囊,席舟以為裏面好幾件衣服,結果抖開卻是好大一整件。
黑色長款羽絨服,帶棕色狐貍毛領。
領口處吊牌露出一角,後面标簽上的尺碼是……190?
“給你買的。”
溫随稍稍歪頭,視線從席舟身上移到新衣服上,又移回來,似乎在想象效果,經目測應當合适。
“……我有羽絨服,其實不用買新的。”
“但你的羽絨服都沒有帽子。”
溫随說得理所當然,催他穿上試試,席舟只得依言照辦。
舟舟教練天生的衣服架子,就算只是普通男裝款式,也襯得像封面照上的高定新款。
溫随盯着席舟看半天,忽然喃喃,“早知道,之前就多給你買幾件衣服了。”每次還發愁送什麽禮物。
席舟沒聽清,問他,溫随卻笑了笑說,“沒什麽。”
第一次體會到,給人買衣服原來是件這麽心情愉悅的事,可惜太過後知後覺。
但溫随的換洗問題仍舊沒着落,席舟發愁,他自己卻好像并未當回事,“可以不換,或者我穿你的就行。”
穿他的衣服?
溫随不介意嗎?
其實他們剛認識那個冬天,溫随臨時住闫明生家,也借過衣服穿。
只是那時席舟的心态坦然,哪能和現在相提并論。
最後還是挑了一套自己才穿過兩次的內衣褲,搬個凳子放在浴室門口。
“小随,衣服放外面了。”
“好。”溫随開門将衣服拿了進去。
回到客廳坐下,看着電視裏,席舟卻有點魂不守舍。
直到聽見浴室門再次打開的聲音,他下意識往那邊看去,溫随探出個頭來。
“席舟,吹風機好像壞了。”
席舟立刻過去,走進浴室就先關上門,隔絕外面稍冷的空氣,然後接過溫随手裏的吹風機,試了一下開關,果然不轉了。
但是電源燈也不亮,席舟想到,“是不是插座短路?”
他又換了個位置更高的牆插,果然吹風機就響起來。
“浴室水汽重,這個牆插位置低,偶爾是容易短路的,還好沒停電。”
他順勢調了下檔位,“我幫你吹吧。”
溫随沒有拒絕,席舟就拿着吹風機,一手輕柔地撫弄溫随的頭發。
其實是很自然的動作,可當頭發吹到半幹,席舟擡眼看向鏡子裏時,這份自然卻被微妙地打破。
滿室彌漫的水汽,将鏡面蒸騰上一層薄薄的白霧,仿佛把裏面的人也打上虛幻的柔光。
溫随微微低頭,似乎是為方便他吹頭發,視線垂在輕輕晃動的電線上,伸出手指玩耍似的勾住。
總覺得今天的溫随有些不一樣,在他面前格外不設防,雖然以前他們相處也比較放松,但都不像現在。
這樣的他,帶着沐浴過後的慵懶自在,寬大的家居服領口略微傾斜地挂在肩膀,鎖骨形狀完整呈現出來,突起的線條泛着淡淡的瑩粉色。
而當手指在頭發中穿插而行,溫随還會舒服地半眯起眼睛,黑亮發絲跟着柔潤暖風起舞,從耳畔延展至後脖頸。
會令人無端聯想到皚皚白雪中茂密生長的荊棘草,有種撕裂純真、黑與白的鮮明反差。
席舟喉頭咽了咽,強迫自己別開視線。
浴室空間本就狹小,吹風機的風卻仿佛讓這逼仄的空間更加燥熱。
他快速幫溫随吹幹頭發,先一步離開浴室,借助客廳的空曠涼意讓自己冷靜。
電視裏正播放新聞頻道,全國各地迎來春運高峰,席舟感覺身邊的沙發塌下,溫随也坐了過來。
“想看什麽?”
“都可以。”
年輕人估計對新聞不會感興趣,席舟正要調臺,忽然肩膀一沉,溫随頭靠住他,剛剛洗過的頭發柔軟地堆疊在他脖頸處,又滑又涼,帶着洗發液的清香。
席舟不太确定地側過臉,瞥見兩彎睫毛,隔幾秒會正常扇動。
溫随是清醒的,不是旅途中睡着了才無意識靠來。
“困了嗎?要不要去睡?”
“不困,不想睡。”
席舟的肩膀有些僵硬,但凡他稍微自作多情點,這一而再再而三,都會誤以為某個小朋友是故意投懷送抱。
電視又往後調了幾個臺,可一直調也很欲蓋彌彰,便随意定格在某個看來質感還可以的古裝電視劇上。
不知溫随看進去沒,反正席舟知道自己是沒看進去。
他确實不是故意的,但現在才發現,他穿的家居服和溫随身上這套是同一款,灰色和藍色。
席舟有個習慣,覺得好的東西,擔心以後再遇不到合心意的,會多買兩套備着穿,往往這時候,也意味着他的确看中了。
大概就是下意識,給溫随拿了他最喜歡的,可這樣一來,兩個人就好像穿着情侶服。
溫随身上從裏到外都是自己的衣服,仿佛自己的體溫也親密地貼着他。
席舟實在無法控制不去想入非非,他真的不是在自作多情嗎?
可偷看了無數次,溫随并沒有任何不自在。
家裏的氣氛溫馨而寧靜,電視機裏的吵吵鬧鬧是小日子的點綴,他們一起窩在沙發裏,相依相靠,就像尋常戀人都會有的那樣。
時鐘分針轉過一圈又一圈,席舟聽着耳畔均勻的呼吸,稍稍直起肩膀,右手輕輕繞過溫随腰側,打算送他回房間。
可剛将人攬住,他就慢慢睜開了眼,像只小鹿似無辜地望來。
差點沒忍住就要在那眼皮上親一親,席舟柔聲道,“進去睡吧。”
“我不想睡。”
溫随耍賴,卻沒有掙開席舟,反而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按回沙發上,又重複一遍,“我不想睡。”
聲音裏透着絲絲委屈。
“好好好,不睡。”席舟拍着他肩膀,小心翼翼地哄,“可是都兩點鐘了,不睡你還看電視嗎?要不然我給你找個電影。”
席舟想的是,待會兒先去拿條薄被,等溫随又睡着了,他們就在沙發上湊合一晚。
可溫随睜着惺忪的眼睛看了他半晌,忽然不知思維怎麽跳躍的,攀住席舟的脖子,像是宿醉的人看到醒酒藥,眼神亮晶晶。
“我們去爬山好不好?”
“爬山?”席舟反應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确認,“現在?”
溫随點頭,“對,我們去看日出!”
席舟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外面至少得有零下五度,刮着風,山區極有可能在下雪。
這種情況半夜爬山去看日出,就算十八歲他也幹不出來這事兒,何況他已經二十八,鄭許然還曾評價他性格年齡四十八。
可種種顧慮都敵不過溫随控訴的一眼,“你上次就跑了。”
在這個記仇的小朋友面前,席舟總不可避免地偶爾犯傻,并甘之如饴。
兩人穿上厚實的毛衣,席舟還把訓練用的應急包也帶齊了,本來想穿自己的舊羽絨服,溫随卻“勒令”他穿新的。
“那件有帽子。”溫随似乎總在執着地強調這點。
其實舍不得穿他買的衣服爬山,但對于溫随的要求席舟只能是無條件服從。
臨出門前,兩人都圍圍巾戴手套,席舟才發現溫随戴的還是自己原來織的那些。
去年冬天沒見到,以為他早該買新的了,畢竟在外面跟年輕人一起逛逛商場,會遇見更多更好看更時髦的款式。
席舟替溫随攏了攏圍巾,“應該再給你織一條的,這條有點舊了。”
可溫随卻說,“我喜歡舊的。”
席舟笑道,“別人講衣不如新人不如舊,你是反着?”
溫随差點上當,搖頭說,“不是反着,人也是舊的好。”
還是之前沒爬完的那座山,登山道夜晚也開放,其實這座山名叫觀霞,本就是因日出景色而聞名。
正月裏會有不少游客為沐浴清晨第一縷陽光過來夜爬,順便拜拜山中香火,但臘月中基本就沒什麽人了。
溫随和席舟來得早,離日出還有兩個小時,不急不慌往上走。
很久沒這樣一起爬山,路上他們聊了很多事,像比賽、訓練,還有席舟出去培訓、考證。
“國家隊招教練門檻很高,某種程度上比運動員還高,只有少數頂尖的運動員可能退役後去執教,還有從國外聘的,空缺機會很少,競争也很激烈。”
席舟沒明說,但溫随懂他的意思,也明白了他想去的方向。
後來又聊到別的,比如聊到冉冉,她的腿接受治療,從完全沒知覺到恢複了輕微反射,比如聊到袁錳,他和陶嘉似乎真要成為歡喜冤家了,再比如聊到鄭許然,已經生了個小公主,現在變成妻奴女兒奴……
卻惟獨沒聊他們之間。
不知不覺山頂到了,眼前不再有向上的路,一片豁然開闊。
可惜有雲,看不到幾個星星。
離日出還有半小時,兩人直接走到中央,這裏還有一個圓臺,石碑寫着觀霞兩個字。
溫随走到小圓臺旁邊,跳上欄杆,像走平衡木那樣。
席舟生怕他掉下來,站在旁邊護着,“有積雪,別滑了。”
“小看我?”
席舟搖頭笑,“不敢……”
活音剛落,溫随就往旁邊一歪,席舟吓得立刻伸手,剛扶住人,溫随自己已經站定。
“你看,我平衡能力很強的。”
“是很強,行了吧?”席舟松口氣,“太陽要出來了,快下來,我們去邊上看,視野更好。”
溫随卻沒動,他遠眺東方初現的魚肚白,那雙眼裏清冷的夜色暈上些許還未完全融溶的暖意。
然後低頭看向席舟,“你背我過去。”
無緣無故的,這麽幾步路,今晚的溫随确實有點孩子氣,可席舟寵得他沒邊,“拿你沒辦法,來吧。”說着背轉身去,讓溫随趴了上來。
這回不用提醒,溫随自覺收攏手臂,密切擁住席舟的脖子。
在看不見的角度,溫随唇角的笑意漸漸微薄,“席舟,如果有天我突然又失憶,把你忘記了,你會怎麽樣?”
席舟腳步一頓,“哪有人總失憶的。”
“你上次就這麽敷衍的。”
“……”席舟搖了搖頭,似乎半是無奈半是認真,“那我會努力讓你想起來。”
“如果想不起來呢?”
“那我……”席舟考慮片刻,笑着說,“那我就到你的記憶裏去。”
“什麽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
溫随仿佛聽懂也沒聽懂,他重又埋下臉,輕輕蹭了蹭席舟,像只因為滿足而撒嬌纏賴的貓。
這個動作委實太過親昵,親昵到早已超過“兄弟”間該有的界限。
席舟感覺自己心跳驟然變快,可下一刻他聽見溫随說,“還是別想起來了,如果真的那樣,你就忘了我吧。”
那只撒嬌的小貓,好像身體在顫。
“小随,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說?”
“……沒事。”溫随似乎笑了一下,然後道,“有點冷,雪好像大了,真好看。”
他在席舟背上,伸手接住紛揚的雪花。
确實在笑,能聽見笑聲,但席舟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溫随心裏仿佛沉甸甸地壓着事。
笑歸笑,很快便過去了,如同雞尾酒飲料,能嘗到一點酒的味道,卻并不醉人。
席舟将溫随放下來,摘掉自己的手套,手掌搓熱在那冰涼的臉頰上貼了貼,又搓熱再貼了貼。
可還是暖不熱,在他這樣做的時候,溫随就乖巧地站着,默默地看。
席舟對上他的眼神,才發現忘記一件事,如同以往的很多次,他将溫随的帽子從後面翻起來,罩在他頭上。
然後用手籠住,遮擋左右襲來的風。
“有沒有暖和一點?”
溫随仰臉,透過被箍緊的絨毛看向席舟的臉,看了一會兒,也學他動作,從席舟身後翻起帽子,同樣幫他攏在前面。
“果然還是有帽子更好。”他輕聲說。
席舟以為溫随指的是帽子能夠禦寒,笑道,“謝謝小随給我買的衣服,很暖和。”
他想着應該看日出了,可溫随卻并沒有松開手。
那邊的魚肚白已經微微透出紅色,太陽的一線輪廓浮出地平面,一點點光線就足以普照萬物,剛還昏暗的山頂,好像瞬間就亮了。
席舟的臉也在逐漸清晰的視野裏變得分明。
溫随其實無數次看過這張臉,卻從沒有哪一次,這麽直接而長久地注視。
原來他的瞳孔在日光下是深茶色的,他的鼻梁很挺很陽剛,但是唇角的弧度永遠那麽溫柔。
溫随近乎描摹般細細地看,像是要把這張臉刻進心底……
“如果給你一天時間,一天之後你的記憶将再度遺失,并且永遠不會回來,在那之前你最想見什麽人?最想做什麽事?”
“不要考慮任何別的因素,只用最自私的想法、最真實的意願去規劃這一天,試試看,會有答案的。”
最自私的想法,最真實的意願麽?
溫随稍稍踮起腳——
“席舟,你說我射箭的眼神很漂亮,是哪種眼神?”
“……”席舟早已因溫随的注視和突然湊近,亂了陣腳,他怔怔看着面前朝思暮想的人,因為他的問話,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眼睛。
“是……很專注,就像……”
“就像現在這樣嗎?”
那是種深邃堅定又充滿力量的眼神,宛如星河坐擁其中,一旦被它瞄準,再是多小的目标都無法逃離。
席舟感覺自己也成了溫随的靶子,早在這樣的眼神裏淪陷得一塌糊塗。
忘了日出,忘了雲海,忘了天地萬物。
甚至連震驚都來不及……
兩頂帽子遮住大半光線,只從搖曳的絨毛裏漏出零星橙紅的晨曦。
那雙漂亮的眼睛半眯,睫毛上還落了雪,拂過臉頰微微的涼,再被溫熱鼻息所融化。
嘴唇上也有雪,相貼的時候,從冰涼變成灼熱。
好半天席舟找回幾乎停擺的心跳,和屏住許久已然失蹤的呼吸。
才意識到,溫随正在吻他。
一個實質意義上,不屬于任何夢境的,他跟他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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