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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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吻很生澀, 似乎是模仿電影裏的驚鴻一瞥,依循着感覺貼靠上去。
溫随起初還大義凜然,後來大腦就空白了, 只剩嘴唇柔軟的觸感無限放大,越來越急遽的心跳仿佛響在耳邊。
雙聲道, 因為還有席舟的。
分不清誰跳得更快。
僅僅靠鼻子已經換不上氣, 溫随本能地想退開,一只手托住他後腦, 席舟小心試探着用舌尖頂向他的嘴唇。
虛長幾歲, 他也比他老練不到哪去, 就跟多吃幾年鹽一樣,完全源于多看幾部電影電視劇的淺薄功力。
本就無技巧可言,又因過于急切少了平時的溫柔耐心和循循善誘。
可即便只是這樣, 呼吸也不可抑制變得急促。
兩個都對情愛尚且懵懂的人,行動全憑探索,像讨糖吃的小孩子, 嘗到一點甜味,就停不下地還想再咬一口。
況且有人已經饞這顆糖饞了好久。
就是可惜沒敢大膽模拟過, 萬一有天真的吃到了, 那糖紙該怎麽剝,糖心該往哪裏咬。
最後都憋紅了臉, 這個淺嘗辄止的吻還是止于淺嘗辄止。
小學生要升級為大學生,尚有許多功課要補。
觀景臺的欄杆邊, 太陽早就完全跳出來了,明晃晃地照亮這裏。
仿佛提示初嘗甜蜜的小情侶,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雖沒有別人, 言行舉止也要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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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席舟手還摟着溫随的腰,永遠看不夠似的,他的小朋友耳垂紅得誘人,讓他禁不住湊過去拿鼻尖貼了貼。
猶覺不夠,又溫柔地、輕輕地摩蹭了一下。
這個動作仿佛帶着電,從耳朵的末梢神經一路麻到全身。
親過之後就鴕鳥地不肯再露臉的溫随,終于舍得擡眼,可眸子裏霧蒙蒙的,再怎麽瞪也毫無威懾力可言。
只會勾得某人想再親一下。
但席舟對自己剛剛的表現有些懊惱,沒下功夫鑽研前,暫時不能造次。
他轉而将這個克制不住的吻珍惜地落在溫随眉間,“小随,你真的想好了?”
溫随眼裏的水霧稍稍褪去,“想好什麽?”
席舟額頭親昵地抵住他,“想我們的以後。”
“以後?”
溫随稍微別開眼,這兩個字,如一陣缥缈無形的風,将他眸底最後一絲迷茫也吹散。
他的反應讓席舟的心莫名墜了墜,似乎不确定地一再觀察溫随神色,半晌方帶着一絲微弱的希冀,遲疑地問,“那你剛剛為什麽……?”
為什麽突然親他?難道不是水到渠成的感情流露?
溫随竟沉默地低下頭,兩手無聲地放在席舟胳膊上,不太明顯地用了點向下的力。
也像把席舟的心按進了谷底。
他以為溫随是想好了,才會做出這麽大膽的舉動,可他卻好像,只當那是一個吻過就罷的動作而已。
他怎麽能這麽輕率!他到底當他是什麽,當他自己是什麽!
巨大的失望裹挾着隐隐的憤怒,差點讓席舟失去理智,沖溫随發脾氣。
可到底還是舍不得,心裏那個聲音在替他開解。
溫随還是太年輕了。
梁舒說得對——
“小随現在還太年輕,很容易會把喜歡、憧憬和愛弄混,也沒有足夠的閱歷區分清楚,小舟你比他年長,但阿姨知道,你也還沒談過戀愛。”
“兩個都沒談過的人,第一次喜歡上誰,感情總是既懵懂純真,也激進熱烈的,會控制不住為對方好,也會想要時時刻刻與他待在一起,但也正是這樣純粹的感情,很難經得起各方的考驗。”
“我這樣說,你可能會想要反駁,但是小舟,你性格穩重,早早就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或許你很确定自己的心,可小随不一定清楚。他長這麽大,我跟他爸看在眼裏,他沒有什麽朋友,所有一切都是在跟你認識之後改變和收獲的。”
“包括自信、友誼、夢想,你對小随的付出我們都看在眼裏,小随對你産生依賴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是你想過沒有,小随是因為什麽而對你與衆不同?是因為憧憬還是愛情,他真的理解這些嗎?”
“現在小随越走越遠,他以後還會走得更遠,你跟他相處的時間已經變得很有限,除了時間和空間,還有很多東西,能很輕易改變一個人。阿姨打心眼裏也把你當兒子,不希望你将來失望、難過,甚至空歡喜一場。”
“小舟,在沒有确定足夠對等和堅強的感情之前,阿姨希望你,不要陷得太深,多為自己考慮,好嗎?”
席舟苦笑,梁舒看出他藏不住的感情,殊不知當他自己發現時,早就已經陷得太深了。
以為終于守得雲開,可他放在心上呵護的小朋友,在剛剛那樣的濃情蜜意之後,告訴他,他沒想過他們的未來。
連未來都沒想,恐怕更加沒想過,一旦兩個人真在一起,可能會面臨多大的風波和壓力。
就像花季雨季裏懵懂的少年少女,只消一點點萌動的春心,就足夠牽手、接吻,其他什麽都不用考慮。
溫随當然有沖動的資本。
哪裏像他,活到現在才遇到這個人,恨不得一個吻就急不可耐鎖定一輩子。
席舟松開縛住溫随的手,仿佛也同時放了他自由,“是我會錯意了,不用在意剛剛的話。”
他轉身望向那輪火紅的朝陽,霞彩似血一樣。
“一日之計在于晨,你現在正是最好的時候,以後會有光明的前程,不該被那些不好的事情束縛。”
不好的事情?
溫随看向席舟。
席舟輕輕舒了口氣,唇角劃過一抹含着澀意的笑,“在夜裏行走很容易貪戀一時的星光和月色,因為天黑了會迷路,其實再等等,黎明的太陽才是最溫暖也最真實的。”
溫随沒有說話,風過,吹起他額角的頭發。
席舟眼裏細碎的星子,在灼灼如煙花綻放後,于無人響應的角落碎成一地飛灰,卻難以再說透。
兩人之間沉默許久,溫随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以後會結婚嗎?”
這個問題一出,不止席舟,連溫随自己都怔住了。
在那天的婚禮後,他确實想過問這個問題,但現在明顯已經不合适。
可因為席舟剛剛說“以後”,他居然又不死心想起來……
“不是不想談以後嗎?”席舟笑得更苦,溫随真是讓他疼得無可奈何。
“我不會結婚……不,應該說,在現有的國內環境下,我還不能和我愛的人結婚,如果他願意接受我共度一生,我們會去國外結婚,成為彼此合法的終身伴侶。”
“……”溫随默默捏緊身前的欄杆,過了兩秒,“你不想要孩子?”
“如果我跟我愛的人在一起,我們也不會有孩子。”
“可你不是很喜歡孩子?鄭許然說,你很喜歡他女兒,還主動做了她的幹爹。”
“箭館裏的孩子我也都喜歡,但能不能有孩子,跟我愛他沒關系。”
席舟已經确定,溫随了解自己對他的感情了,但他心裏在想什麽他卻始終看不透。
“那你呢?有想過将來結婚生子嗎?”
“沒有。”
這回溫随倒答得幹脆,他份幹脆也激起席舟內心一點曙光,“為什麽?”
“我……”要怎麽說,說他沒有将來可言嗎?
席舟見他猶豫,內心那點曙光再度籠罩陰霾。
“結婚生子其實也是世間的天倫之樂,夫妻和美兒女繞膝,是普通人都會期待的,也是更被大家看好的那種将來。”
席舟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像知心大哥哥,“你沒經歷過,不确定也很正常……”
溫随卻笑了,笑得略微悲涼,“你都不會結婚生子了,怎麽還能覺得我會想要結婚生子?”
席舟看着他那神情,心中一顫,“你可能只是一時……就像把我的夢想強加在你身上,不由自主就受我影響……你以後……”
他心亂如麻,又珍之重之,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以後也許再過幾年,你會覺得結婚生子才是好的,對我只是對哥哥……”
“你是這麽認為的?”
溫随眼尾那抹殷紅像是沁了水的色線,一點點染上整個眼眶。
他竟然以為他是為這個原因?連他們的夢想都變成“強加”的了?
也對,他自己主動撩撥席舟,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可不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渣男!
席舟被溫随的眼神震住,下意識想碰碰他的臉,手卻被一把掀掉,發出清脆的“啪”的一聲。
“小随!”
溫随轉身快步走開。
席舟急切地跟了上去。他當然不是那麽認為的,但他以為溫随是沒準備好,他是站在他的角度為他解釋啊,為什麽……
可是為什麽,連溫随自己都不懂,他擡起手背用力抹了把臉。
明明席舟都給他臺階下了,他剛剛居然又将話題帶回去,為什麽要問席舟結婚生子,他以後怎樣,跟誰在一起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本來情不自禁的那個吻已經把窗戶紙捅破,現在算是徹底爛了。
而且,他有什麽資格替這具身體的将來下定論!有什麽資格承諾以後!
本就是鸠占鵲巢,又憑什麽替原主說出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既然給不了以後,難道還要繼續給期待和錯覺?
他今天真的是糟糕透頂!确實做了件最最自私的事,無論對席舟還是對原主。
“小随,你到底在想什麽?”
席舟終于抓住溫随的手,看到他臉上還沒擦淨的水痕。
其實不可能沒發現異常的,他問他關于記憶,前後矛盾的種種表現,還有那句反問的話……
“真的不能和我說嗎?”
席舟将溫随帶進自己懷抱,寬大的手掌輕輕摩挲他耳後的皮膚,幫他放松下來。
然後手指緩緩移到前面,在颌線處輾轉。
溫随感覺下巴被微微擡起來,席舟指尖濕潤潤的,他閉了閉眼,“回去吧,我累了。”
他沒看席舟,暖融融的呼吸在近處停下,過了幾秒才聽他道,“好,我們回去。”
他再次被席舟背起來,這個脊背那麽寬,好像能将所有委屈、心酸和沉重都壓在上面,可是不能。
“對不起,是我太着急,什麽都別想了,我也不問了。”
席舟溫柔的嗓音像自胸腔傳導過來。
“以後的事情我們慢慢說。”
可是,沒有以後了。
再多不舍也有放手那天,不如趁現在……溫随将苦澀咽回心底,同時做下決定。
本想着奧運會之後,他離開,對誰都不要有影響。
屆時,現在的溫随再度“失憶”,原本的溫随悄然回歸,什麽都不會改變。
而席舟的夢想也實現了,他一定很開心。
自己那時候功成身退,了無牽挂,早死之人白賺陽世六年時光,該滿足了。
可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他越來越不滿足。
從在婚禮看到穿伴郎服的席舟開始,看到那麽多人替他征婚,為他操心終身大事,他那麽優秀那麽好,大家都希望擁有匹配的歸宿。
一想到将來席舟身邊會站着一位像伴娘那樣美麗的女孩,他的溫柔都會盡數轉移給她,他們将擁有長久的數十年相守,還會共同孕育可愛的孩子,他就……
在那個被人聲鼎沸和滿堂華彩遺忘的角落,溫随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怕的私心。
他竟然想要獨占席舟對他的好。
是的,溫随知道席舟對他好,在他幫他克服黃心病、手把手引他射箭那回,他眼裏不再只盯着射箭,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他們之間只剩一層若有若無的窗戶紙,是溫随不願挑明,只要不挑明,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哪怕以後自己走了,也不至于……像個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可是今天所有努力和堅持都白費,他到底還是沒能敵過那點自私的貪念。
山腳下,車子表面已經覆上一層薄薄的積雪,席舟在暖車,看向身邊歪着頭望向車窗外的溫随。
“累的話睡會兒吧。”
溫随手指縮在口袋裏,摸了摸手機,閉上眼假寐。
兩人一路無話,等到了小區停車場,溫随從車裏出來,卻站在車邊沒動。
他低着頭,“我不跟你上樓了,我想……回家去了。”
席舟怔了怔,重又解鎖車,“我送你。”
“不用,我打了車,在外面。”溫随往後退兩步,“你送我其實一直都不近,不用再那麽麻煩了。”
席舟攥緊手中的車鑰匙,“小随,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樣的話逼你,我真的……”
“別說,”溫随道,“現在別說。”
說了,也許他就舍不得走了。
直到現在,席舟還是這麽溫柔,永遠在替他着想,甚至為他荒唐而不負責任的行為找借口。
溫随上了車,司機師傅向他問好,核對手機和目的地,“您是去機場嗎?”
“對,走吧。”
後視鏡裏,席舟遠遠望着他的身影蕭瑟得像一片落葉,溫随強迫自己不去看,卻根本抑制不住。
一直到看不見,溫随才發現,自己的嘴唇咬破了血,舌尖都是那種又腥又澀的味道。
“席舟,再見了。”
**
三個小時後,溫随已身在首城,眼前是年節将至也依舊繁華的核心區。
他擡頭望向“東陽心理咨詢研究中心”的招牌,出租車在身後開走,帶起一陣風,溫随暗暗握了握拳,向前走去。
心底那個聲音又在警告他——不要去,去了你就會被迫離開,徹底消失!
這個聲音從得到名片那天為起始,由模糊到清晰,在內心某個黑暗深處響過一遍又一遍。
正因為這個聲音,溫随才覺得韓崇巍就是那個令他穿越的神秘力量,想要拖延與他見面的時間,貪得最後那三年。
可到現在,沒辦法再等了。
人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他搞砸了事情不能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再不明不白繼續利用席舟對他的好,吊着他,那樣簡直太卑鄙了。
無論如何必須弄清楚一切,真相再怎樣都得承受,這是他該承受的。
“你好,是溫随先生嗎?韓教授在裏面的VIP貴賓室等您,直走第二間就是。”
前臺助理微笑地對溫随點了點頭。
溫随走到門口,垂眸看向手機。
聊天框裏,是剛剛在飛機上席舟給他發的信息,信號原因他沒看到,估計席舟已經問了溫從簡和梁舒,所以沒再發第二條。
溫随手指落在自己早已編輯好的離線信息上。
[席舟,如果我沒再找你,你也不要再找我了,就當做了一場夢,我欠你。
不要質問那個忘了你的溫随,也不要試圖找回他的記憶,那個溫随是無辜的,你也是。
抱歉對你來說這很殘忍,但是席舟,我真的喜歡你,以後好好的,重新開始吧。]
設置了定時發送,三天後發出信息,然後本地删除。
做完這些,溫随便不再猶豫,推門走進了心理咨詢室。
**
已經是寒假,早上那會兒不堵車,溫随差不多一個小時應該能到家?
席舟琢磨着時間發去信息,卻沒收到回複。
想了想始終不放心,總有種說不上來的第六感,他給溫随家裏打去電話,一開始是溫從簡接的。
“哦小席啊,小随他……他已經到家了,這會兒正睡覺呢。”
那種古怪的第六感因為溫從簡的語氣而變得愈發顯著,這時梁舒接過電話。
“小舟,小随剛突然說要回隊裏,還叫我們別告訴你,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們吵架了?”
溫從簡和梁舒或許不知道,但席舟很容易就能确定,國家隊那邊現在已經放假了,根本沒有事需要專門趕回去一趟,那明顯是個借口。
席舟想再給溫随打電話,但意識到他既然要隐瞞,肯定問不出來。
而且他不回信息,應當不是故意不回的,至少也該繼續謊稱已經到家,不讓他起疑……
席舟頓時想到一個可能,溫随現在在飛機上?
席舟立刻給打電話給李衍存,“喂李教練,我是席舟,我想問一下溫随最近在隊裏的情況……”
“嗯是,有點擔心,他回來了,但是感覺有心事,所以想問問有沒有發生什麽特殊的……”
“哦,心理咨詢?那位教授的地址和聯系方式您方便發我一個嗎?嗯我知道,我不會直接問的。”
席舟挂斷電話,邊往外走邊火速訂機票。
直飛首城的下一趟要六小時以後,最快只能選擇從省城轉機。
買到票,席舟拿了外套顧不上穿就跑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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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詢室裏,溫随坐在韓崇巍對面。
“我以為你不會這麽快就來。”韓崇巍将一杯果汁放在溫随面前。
溫随看着他,眼裏還有戒備。
韓崇巍面帶微笑的目光并不躲閃地直視青年的眼睛,“先說說,找到答案了嗎?”
“……找到了。”
“那你為什麽還想來?”韓崇巍語氣是疑問,神情卻仿佛早有預料,“你難道不想留下嗎?”
“我想,但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留下,過有一天是一天的糊塗日子,那對他不公平。”
韓崇巍點了點頭,毫不掩飾眼裏的欣賞,“你真的很勇敢,比我以為的還要勇敢。”
溫随不想聽誇獎,他怕多一分鐘就要多一點猶豫,他直接道,“現在您可以告訴我,我到底是誰?”
“……”韓崇巍輕輕将手裏的筆放在桌案上,十指交叉,看着溫随的目光慎重,眉宇平展,語速也稍稍放慢。
“心理學上有一種病,稱為‘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又叫解離症,是指人對自己的身份有多重認知。”
“簡單來說,就好像做夢,有時我們可能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有時會自己跟自己講話,有時會覺得自己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舉動,或者想象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這些現象都是會發生的。”
“正常人和解離症患者的差別只在這些現象出現的頻率與嚴重程度。當夢境裏支離破碎又具有一定連續性的片段拼湊到足夠完整,以至于在現實中也時時出現,就意味着分離出一個具有自我認知的新身份。”
“兩個身份之間可能彼此完全獨立,互不共享記憶,也有可能互相交叉,記憶也存在關聯,但記憶又可能随着情況變化而變化,比如意識發生融合,當然往反方向,也可能永久分離。”
溫随的心頭重重一跳,眼睛不可抑制地張大,明亮溫暖的咨詢室裏,他掌心卻布滿冷汗,“所以您的意思是……?”
“你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人’。”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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