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番外】春來燕回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幾年前寫過小薏仁的番外,本來是滿足基友對小薏仁的喜愛給他一個圓滿。

想起來這系列最後一篇小薏仁的媳婦兒是要出來打醬油的,于是還是交代一下。

這篇時間軸其實應該在《閑來無事》之後,結交了石小碾後回到賭坊。也就是《歸如初》正文的半年以後了。【起碼半年】

特此說明!

興榮賭坊的當家掌櫃谷奕人慣來是晝伏夜出,大中午還在床上閑磨的主。并且這會兒工夫,他的卧榻之上必然不僅止于他一人。

論起來,這鎮子裏頭大小藝館但凡有幾分姿容的姑娘幾乎已叫谷奕人嘗遍了。隔三差五地,還能聽見同一間館子裏的女子們為了谷掌櫃最心儀哪個而大打出手,可見得他在花街的人望和信譽有多旺盛。

當然,坊間對這個混混賭棍最常見的評價卻不外乎“痞子、淫棍”之類的貶損之詞。可成為一個人人恨得牙根癢還不敢公然高舉正義大旗來将自己打倒的混蛋,正是谷奕人畢生的理想,他太喜歡自己身上被貼上的不良标簽了,對□□從不放在心上,日子該如何就如何,從來随心所欲逍遙得很。

這一日,輪到在谷奕人屋裏暖床的,是坊子裏最大的藝館“姳仙樓”的次席,名喚知知,跟谷奕人也算的老相好了。做谷奕人的生意已有兩年,此一樁拿錢換皮肉的長期買賣,二人素來合作得十分融洽。最要緊,這丫頭最伶俐,從不瞎打聽,也不似別的姑娘愛死乞白賴纏着谷奕人問:“爺們兒呀,究竟你心裏最在乎哪個呀?”

谷奕人腹诽:“他奶奶的,爺又不是皇帝,你們這群妞争個屁啊争?争破頭爺也不會娶你們的好嗎?爺一恩客,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幹嘛非成親那麽麻煩,娶一個供在家裏相看生厭吶?”

于是被問煩了的谷奕人,這半個月來索性包了知知一人,瞬時堵了花街上那些大姑娘小丫頭們一個啞巴黃連,真叫哭都哭不出來。

唯一開心的便只有吃獨食的知知了。這些日子一來她每天像只驕傲的孔雀,昂首闊步穿過街巷走進興榮賭坊,發上簪的是谷奕人買的金釵,嘴上點的是谷奕人贈的胭脂,腰上一條蜀錦手織的帶子圍出窈窕的身線,那是谷奕人在賭桌上贏來的,順手塞給了在旁作陪的“旺運桃花小知知”——谷奕人當時确是這麽喚她的。所有人包括知知都覺得,至少在這鎮子裏,應當沒有人比她更能左右谷奕人的意志了。她就是谷奕人的紅顏,是他的情歸!

于是今日的翻雲覆雨後,知知伏在谷奕人胸口突然嬌滴滴央求:“爺們兒,贖了奴吧!”

谷奕人欲待好睡,腦筋子沒轉,昏沉沉随口答應:“嗯!”

知知一躍而起,聲音直打顫:“爺們兒,你、你可不是诳我的?”

“啊?”谷奕人終于有絲絲清醒,掀起一邊眼睑瞥了瞥知知,“诳你什麽?”

“贖身吶!爺們兒當真要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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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奕人醍醐灌頂,一咕嚕翻身坐起:“爺幾時說要娶你?大白天發什麽癔症?”

知知泫然欲泣:“可、可你方才明明——”

谷奕人雖自诩浪子,卻非放蕩無情,見知知兩眼包淚,他于心不忍,不自覺低聲軟語:“好端端的,怎麽想起來要贖身了?”

“難不成賣一輩子?”知知眼中滾下一滴淚,落在褥子上摔得粉碎,“哪個做皮肉生意的是甘心出來賣的?不都是沒法子麽?知知及笄之年叫人買了初夜,混在這行五年了,不趁着年輕跳出火坑去,過幾年姿容衰了,便連尋歡的癞頭客人都不拿正眼瞧我了,誰還肯要我呀?”

谷奕人感到了羞愧!

他清楚自己也是那些只看皮相的歡客之一,每日裏消耗着這些女子的能量,用她們的青春滿足自己的欲望。暢快後他們擡腳離開仿佛什麽事兒都沒發生,而姑娘們則洗幹淨疲憊的身體去迎接下一個欲望太盛的男人。風月場上,她們賣的實際是年華,是命!

只是這一切的茍合終不過一場交易。姑娘們賣身未必賣情,同樣,谷奕人付錢買樂,也從不交心。

“唉,”谷奕人無奈嘆了聲,披衣起身,“我不是不懂你的苦,相識一場,贖便贖吧!回頭找你家鸨媽開個價,我讓人櫃上給你支銀子。”

“爺們兒——”知知興奮地光着腳從床上蹦了下來。可還未等跑近,卻見谷奕人擡手冷冷示意她止步。

“別誤會,爺為你贖身,也只是贖身。之後你自來去,爺不留你。我,不會娶你!”

知知心涼:“你果然嫌棄我是,是——”

女子哽咽,一字的難堪說不出來。

谷奕人搖搖頭,言語平淡:“我不嫌棄你!我不嫌棄任何人。不娶你,只因為我最喜歡的人不是你。不是最喜歡的,不是放在心尖兒上的,皇親貴胄我都不會娶。你當我有病呗!出了這火坑,別回頭,好好走你的路。”

說完,谷奕人便拉開門出去,再沒回來。

聽賭坊裏的小厮傳,知知姑娘坐在地上哭了好久好久,眼淚多得能流成河,流向海。

“你真夠缺德的!”

谷奕人的好兄弟石小碾是賭坊的保镖,也是這鎮子裏唯一敢罵谷奕人,敢擡腳踢他屁股的強人。

谷奕人坐在人家堂屋門檻上,跟個石墩子似的擋着門,手裏端着石小碾媳婦兒招待他的一碗甜米粥。

谷奕人就着唾罵吸了一口粥,咂咂嘴埋怨:“你們南方人怎麽什麽都愛做成甜的?”

石小碾站在他邊上,垂手拿煙杆敲了下他的頭:“你不是南方人?”

“不知道啊!我全家要飯過來的,死完了,剩我一個。老頭子臨死沒說老家在哪兒。”

石小碾居高臨下淡淡睨他一眼:“不愛吃放下。”

“我有說不吃了?”

“吃就別說。”

“幹嘛不說?”谷奕人又吸一大口粥,吧咂吧咂咽下去,“啊,好吃啊!甜粥最棒!”

“……”

喝完了粥,谷奕人順手将碗擱在地上,目光追着石小碾吐出的煙輕輕袅袅飄上九天。

彼此沉默半晌,石小碾冷不防道:“你該娶親了。”

“嘁,呵呵呵——”谷奕人笑得有些病态,瘋癫的眸色裏漸漸浮起自嘲。

“跟你說呀,其實,我有過想娶回來的女人啊!”

“你說曹姑娘?”

谷奕人忙擺手:“嗨,不是不是!可早了,好早好早以前的事兒了。那時候,爺還沒當上這賭坊大當家呢!”

石小碾眼角一跳,垂目深深望着門檻上的谷奕人,口中卻輕描淡寫:“噢!是蠻早的。”

随後,谷奕人的話匣子就開了。

距離現在大約,五六年前吧!

有一段時間裏,興榮賭坊最出名的不是賭技精湛,而是老掌櫃身邊兒子似的養着個混不吝的愣頭小子,三天兩頭在鎮子裏尋人打架。

谷奕人身世悲苦,沒爹沒娘,打小在街頭流浪。混過乞丐幫,入過痞子團,還在一間雜耍班子練過兩年童子功。十二歲上在街頭跟人打架,被賭坊老掌櫃碰上。當時他已頭破血流,被圍在人堆裏卻屹立不倒,拿衣袖抹了抹血反塗了滿臉的紅,然後他笑,勝者為王般狂戾地笑起來。

就只那一霎,老掌櫃仿佛瞧見一只暴虐的夜叉破空臨世,濡血的眼瞳在人群中逡巡,似檢閱,更似責難。它們好像在問:“我有我命,天不可欺,誰敢欺我?”

不消說,老掌櫃對這樣一個腦後長反骨的臭小子着實喜愛得緊,巴巴湊上去收人家當了門徒。其後,更是多加放任,于是年僅十六歲,谷奕人就升為了賭坊的三檔頭,成天不是在賭坊裏揍願賭不服輸的賭徒,要麽就一個人在外頭打抱不平,或者說,惹是生非。

另一方面,谷奕人逛花街的歷史也可上溯至他十四歲,可見得縱欲無度,以及,身強體健。

不過那時候谷奕人還是青青子衿、少年懷春的,所以對哪怕是身體上的調劑,他也算得專一。自始至終只同姳仙樓的雛兒千彾子你侬我侬,甚至舍得花銀子接千彾子出來一道逛街游集。

又因為千彾子乃自賣入的館舍,鸨媽對她看得本也不嚴。加之少女年幼,身體尚未完全長開,比不得那些成年的姑娘們姿态撩人,少有人問津不說,身價也低。有谷奕人這個一根筋的傻小子半包半養着千彾子,鸨媽委實樂意得很。

說起來,谷奕人對千彾子實在是好。領着她四處去玩兒不說,還給她買首飾買衣裳。賭坊三檔頭的名頭聽着風光,可畢竟谷奕人還小,又是半路入夥,實際他的月例分紅并不比底下堂口的香主高多少。縱使如此,他仍毫不吝惜盡管将銀子都花在了千彾子身上。與此相對,千彾子也知感念,對谷奕人親熱呵護,好生看重。

外人眼中,這一對小人初涉情場,心還單純。待過個一兩年,各自有了見識,這般恩客與姬娘的關系必然回歸到錢肉交易的純粹,低俗又現實。

而一兩年後,谷奕人也真的變得纨绔又浪蕩。他可以得心應手地對着每位館子的姑娘飙髒話講葷段子,也懂得圓滑地避開海誓山盟,只說輕描淡寫的田野蜜語。他不再只跟千彾子一個人春宵夜雨,于是行裏開始有人嘲笑千彾子魅力不足,光長了年紀不長個兒,就連胸前的兩坨肉都癟得沒有內容,勾不起男人的惦念。

千彾子聽着看着,從不反駁。她依舊每日簡單梳妝好,有客點名就陪着,沒客來便閑着,坐在窗前吃糕喝點心。

千彾子吃得很多,比同齡的姐妹們多吃一倍,可就是不見長肉。鸨媽不止一次唾棄她:“光吃不長,豬都不如!”

一切的譏諷和厭棄,千彾子只當是耳旁風,吹過便散了,不放在心上。因為即便谷奕人不再整日整夜地要她陪着,可能讓他掏銀子買鐘帶出去游集的,永遠只得她千彾子一人。誰都不能取代!

她一直記着谷奕人說的:“廢話!小爺同你熟得跟親兄妹似的,妹妹,瘋了心了才下得去手!”

妹妹——

千彾子并不喜歡這個身份,但妹妹對谷奕人來說很重要很特別,那麽她便可以說服自己當這個妹妹。況且除此之外,谷奕人對待她的态度實際并無太大改變,依舊手牽手并肩走;依舊一個碗裏喝酒,許她攀在自己懷裏取暖耍賴;依舊會背着她跑過鎮頭的石橋,讓風掠起她的發,幻想如逆風的鳶鳥臨空飛翔。

後來有一天,谷奕人還領着千彾子出去逛廟會。他們從清晨虔誠禮佛求簽,直頑到午後夕陽漸斜,一直在一起,一直手牽手并肩走。

後來谷奕人買糖葫蘆的時候跟人起了争執。

後來那人指着谷奕人鼻子,罵他是“雜種、狗娘養的的渣滓”。

谷奕人不罵回去,也不讓一向嘴很毒的千彾子替自己罵。他就是笑笑,把糖葫蘆遞給千彾子,又塞給她一把銀锞子,囑咐她下山回姳仙樓去吃飯洗澡睡覺。

千彾子一手捏着糖葫蘆一手攥着錢,擡眼瞟了瞟谷奕人身後那幾個面相不善的漢子,啧啧嘴一臉索然道:“好吧!我走了,你也早點回家哦!有時間來找我,再見!”

望着千彾子蹦跳跑遠的身影,谷奕人如釋重負,轉回頭挽袖別衣,挑眉歪嘴,烈烈邪笑:“喂,劃道吧!怎麽……”

“打”字兒還在舌尖上呢,谷奕人額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他頓時眼前一黑,不由自主跌撞幾步,穩住身形緩過勁兒來,只覺得頭上劇痛,依稀似有溫熱黏滑的液體劃過眼角順頰滴落。

又甩了甩頭醒一醒神,谷奕人終于開始聽見世間的聲響,人聲鼎沸,叫賣聲蓋過了驚呼,吵得人腦仁兒疼。

谷奕人垂着頭站定沒有倒下,緩緩擡手摸了下額頭,摸到了血,還有幾片碎瓷片。

他恍然,剛才有一只大青花瓷水壺砸在了自己腦門兒上。他也清楚,這一記打是誰加諸的。懶拿正眼去瞧,僅憑着身體的感覺,擡肘橫送出去,悶哼聲想起的同時他膝也到,直頂在一方柔軟的肚腹上,将側邊的對手撞翻在地悶哼痛吟。

額角上的血止不住,混着碎瓷片漸漸糊住了谷奕人的左眼,他睜一眼閉一眼滿不在乎舔了舔嘴唇,旋身,上步揮拳,往剩下的對手攻了過去。可拳頭還沒招呼到那貨臉上,驟然一陣風從身旁掠過去,緊接着便是“彭”地一聲悶響。再看時,那人頂着一腦門子血,翻了翻眼搖晃兩下,徑直撲街倒地。

谷奕人站定揉眼,始看清,方才從身旁掠過去的并不是風,而是去而複返的千彾子。她手裏頭握捏住一根比自己小細腕子粗了一大圈的錘衣棒,還在一下一下發狠往衰人背上擊打。

谷奕人沖上去一把奪過棒子,甩手扔出去老遠,拽住千彾子胳膊喝她:“你瘋啦?”

千彾子望着他愣了愣,哇一聲大哭,邊哭邊抹他臉上的血:“他罵你!”

谷奕人哭笑不得:“小爺天天被人罵,你他媽還罵我呢!”

千彾子哭得舌頭都大了:“你是我男人我罵得,他什麽東西知道你什麽?憑什麽罵你?打你更不行!”

谷奕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小爺不是你男人!”

千彾子頓了頓,哭得更傷心了,一字一抽:“你、就、是——嗚嗚嗚——就、是——”

文人寫詩文,最愛寫女子垂淚,描繪得極盡凄美。可谷奕人看着哭得一臉鼻涕泡、五官扭曲在一起的千彾子,只覺得這妞哭起來可醜可醜了。但又很奇怪地,他一點兒不讨厭這張醜醜的哭臉。反而想,怎麽有人可以哭得這麽好玩兒?這麽地,可愛?!

記事起,谷奕人就沒被人宣布過主權。每個人都可以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唯有他谷奕人沒有歸屬。他不是誰的誰,也沒有人是他的誰。白天黑夜年複一年,他都是一個人,孤獨地來了,孤獨地活着,也許還将孤獨地死去。

千彾子說谷奕人是自己的男人,也就是說,她承認自己是谷奕人的女人。他們互相擁有,他們一體共存。

真好啊——

“後來怎麽了?為什麽你仍舊一個人?”

石小碾聽得累了,挨着谷奕人也在門檻上坐下。

“吓,”谷奕人擠了擠眼,“她嫁給別人啦!一個有錢的米商。”

“啊?”石小碾顯然沒料到現實如此峰回路轉,驚訝地嘴半張,眼圓瞪。

谷奕人自嘲地笑笑,擺擺手:“別這副表情嘛!我也很難過好不好?都跟老爺子借錢要給她贖身了,結果她被別的人贖走了。我有打算去搶親的,老爺子不讓,攔着我說:浪子無德,姬娘無情啊!小子你就當白費了一番心,大丈夫何患無妻,重新來過吧!可怎麽才叫重新來過?我真的不明白呀!”

谷奕人神色黯淡,再不笑了。

“我去找千彾子,鸨媽不讓見,說是千彾子不願見我。我說出三倍價錢,鸨媽反而給我跪下了,說賣身契已經交了,千彾子注定是別人的人了,她求我放千彾子一條生路,求我別鬧了。吶,”谷奕人偏過頭來望着石小碾,“為什麽我喜歡千彾子要給她贖身要娶她,反而是我在害她呀?是她自己說我是她男人噠!她說完了自己又不認,那我怎麽辦?我連問一問都不可以嗎?誰來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啊?誰來——”

谷奕人說不下去了,臉埋在臂彎裏,整個人蜷縮着,像極了受傷的野犬,無助又可憐。

石小碾真的不太會安慰人,便只是沉默着,坐在谷奕人邊上一口接一口抽他的旱煙。

擡起頭,天上陰雲密布,不似雨來的前奏,也看不見絲毫陽光的蹤跡。陰霾只是陰霾,鋪天蓋地,嚴絲合縫。

彭——

一聲唐突的悶響打擾了傷心人的懷想,石小碾看見賭坊裏的荷官六幺連滾帶爬從門外跌撞進來,邊跑邊喊:“大當家的,快快,來啦!”

谷奕人猛擡頭,揮手照着迎面而來的六幺就是一巴掌。小子跑得急,剎不住,被扇個正着,原地轉了一圈停下來,暈頭轉向找谷奕人的所在。

就聽谷奕人插着腰喝罵:“沒見識的東西,咋呼什麽?”

六幺總算确認了谷奕人的方位,晃悠悠攥住他袖子慌忙禀報:“彾、彾姑娘,回來啦!在賭坊吶!”

谷奕人不耐:“操他媽的彾姑娘?哪個彾姑——等等,”他一瞬間仿佛白日活見鬼似的,“你說彾子?千彾子?”

六幺猛點頭。

谷奕人愣怔片刻,撒腿就跑。留下石小碾莫名其妙立在院中,同還在暈乎中的六幺面面相觑。

一路橫沖直撞沖回賭坊,谷奕人把各種久別重逢的場景都想到了,可一眼看見屋子正中間坐着的千彾子,他還是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乖乖,這圓滾滾的肥妞是誰呀?我的千彾子吶?我那壁立千仞的千彾子在哪兒?”

——谷奕人想吶喊,想沖到桌旁那個正在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流油的少婦面前将她一把拎起來,甩手扔到牆外去。那不是他放在心裏懷想的愛人,那只是一個養得太好吃得太多,身體發福的胖妞,有點像千彾子的胖妞。

“噢,你回來啦?”胖妞舉着雞腿跟谷奕人打招呼。

他噗通一下直跪在地上。

——媽的,真的是千彾子!

谷奕人好想哭。

他張了張嘴,卻只說出:“你幹嘛來了?”

千彾子咽下嘴裏的雞肉,嘻嘻一笑:“來嫁你呀!”

谷奕人剛爬起來,腿一抖幾乎又跪下去。他顫巍巍扒住桌沿,挪到長凳上坐下平複了一番情緒,清清嗓子:“咳咳,妞兒你腦子沒壞吧?你有婆家。爺不想陪你浸豬籠啊!”

千彾子繼續埋頭吃雞:“放心,我把他休了!”

谷奕人差點兒沒從長凳上滑下去,由衷佩服:“壯士威武!”

“嘿嘿,好說!啥時候成親?”

“等、等等,”谷奕人痛苦地扶額,“爺得先弄清楚,一、你為什麽要休夫改嫁?二、幹嘛非嫁給我?三、為什麽五年前不嫁今天來嫁?說清楚了,咱們再來讨論爺要不要娶你的問題。”

千彾子放下雞,拿起桌上一塊不知是抹布還是擦手巾的白布,胡亂抹了抹嘴,又喝下一口溫茶,打了個飽嗝篤悠悠道:“這些事兒得倒着說。五年前不嫁你,是因為你沒錢給姑奶奶贖身。”

谷奕人插嘴:“老爺子答應借我啦!”

“借的不用還吶?賭坊都是高利貸,我可不想看你一輩子受人盤剝。”

谷奕人脖子一梗,嚷嚷:“媽的,爺是賭坊大當家,誰他媽敢跟我算賬?”

千彾子不甘示弱吼回去:“當初誰知道老掌櫃能把位子傳給你啊?”

的确沒人知道!便是谷奕人自己都沒想到,他一區區流浪兒有朝一日能坐擁一間賭坊,日進鬥金,閑來無事還能撂下生意出去走走江湖闖蕩人生。

而千彾子更不知道的是,為了奪下這個位子,谷奕人一人挑戰了所有堂口的香主、檔頭。帶着滿身血腥走進賭坊正廳時,他前心後背被刀子紮了六個洞,斷了兩根胸骨,脖子上還被撕下寸巴長的一塊肉來。執事監賭的長老宣布完結果,他就從椅子上直直翻落在地,足睡了兩天一夜才醒。

不過今填谷奕人不想提那些腥風血雨的往事,這跟千彾子瘋狂的行為完全無關。他不明白:“你嫁都嫁了,幹嘛又回頭來找我?”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因為姑奶奶喜歡你啊!從過去到現在,只喜歡你一個。”

谷奕人炸毛了:“那你不肯見我,非得嫁給別人?”

千彾子也站起來高聲喊:“說了你沒錢贖我啦!要跟你在一起,就得先得到自由啊混蛋!所以姑奶奶才答應那老東西給他生兒子,他才肯給我贖身啊!”

谷奕人頓時感到腦子裏電閃雷鳴,嗡嗡地響。

“你,說什麽?”他死死捏住千彾子雙臂,“你說你應了他什麽?你做什麽啦?”

千彾子眼望着頂上,吸吸鼻子故作輕松:“就是這樣啊!那人說只要我給他傳宗接代,就給我贖身。那我想花別人的錢得到自由,然後跟你在一起,多劃算吶!我就爽快答應啦!哪曉得頭一胎居然是女兒,還差點兒送掉姑奶奶半條命。郎中說不調理好身子不能生二胎,會要了我的命,于是姑奶奶只好又等了兩年。你是不知道這兩年我過的什麽日子啊!你看看,”千彾子左右搖晃着展示自己圓潤的身材,“那老家夥,盡挑大補的東西給我吃。瞧給我喂得,我親媽都不認得我了好不?”

谷奕人審視着眼前胖嘟嘟的少婦,心裏頭翻江倒海。他沒想到傷心難過了五年,真相居然如此荒唐。原來他愛的姑娘從不曾變心,只是她表達愛的方式太與衆不同匪夷所思。谷奕人無法想象,居然有人可以為了和心愛的人長相厮守,而去同一個不愛的人相處相伴五年。甚至把自己變得臃腫醜陋,甚至不惜抛棄子女背負罵名從家庭裏決絕出離,這,這簡直就是——

“瘋丫頭!”谷奕人喃喃如自語,“你腦子有病!”

千彾子忽然不安起來。她盯着谷奕人的眼睛,急切追問:“你會娶我嗎?你還要我的對嗎?喂,阿奕哥哥,你說過要娶我的,不能耍賴的!”

千彾子搖晃着谷奕人的肩頭,忍不住嘤嘤哭了起來。

她真的駭怕了!對現實和時間,以及莫測的人心感到深深的恐懼。

“你嫌我了,嫌我胖嫌我沒有以前漂亮了,對是不是?男人果然都是勢利的,世上沒有真心,從來沒有。嗚啊——”

千彾子哭得傷心極了,就跟那年望着花轎出城卻無能為力,只身跪倒在鎮頭石橋上痛哭流涕的谷奕人一樣傷心。

眼淚滴滴落在谷奕人無力的手背上,帶着未散的體溫。

他驀然意識到,即使經年物是人非,千彾子圓潤得臉像包子腰似水桶,哭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張大的嘴角和緊閉的眼尾都浮出了細細的紋,他依然不讨厭這副難看的哭像,依然覺得,這妞好玩兒極了,也可愛極了。

“媽的!”谷奕人咒罵一聲,奪似的拽過千彾子來狠狠吻了下去。

所有人都驚愕了,也包括千彾子。她嘴角未拭盡的雞油沾了谷奕人一嘴。長驅直入的軟舌在她口中輾轉流連,甚至還能舔食到些許雞肉的碎末。然而谷奕人全不在乎,他只是忘情地深吻,全心全意。

“蠢貨!”谷奕人捏着被吻得神魂颠倒的千彾子肩頭斥她,“要你多什麽事?現在好了,你都成二手的了,叫我怎麽娶你啊?”

千彾子茫然了片刻,回過神來,又咧嘴大哭:“哇啊啊啊,你果然嫌棄我嫁過人!”

谷奕人捧住她的臉,咬牙切齒:“我怎麽會嫌棄你?你不知道改嫁的女人死後要被分屍嗎?一半給原配,一半給繼任。我才不要!我不要死了以後還得跟別人去搶你!”谷奕人将千彾子緊緊摟住,“你只能是我的,活着死了都是我一人的。我的,誰也不給!”

他用力抱着千彾子,緊得似乎要将她揉進自己身體中。眼淚悄悄滑下,落在她的頸窩。

然而谷奕人并沒有真的感到遺憾或者難過!他只是太高興了。高興自己終于明白,原來這麽多年一個人走來走去,只是沒有得到一處能容自己停下來的地方,沒有那個可以留住他的人。姳仙樓的姑娘們留不住,就連曹蕊初都不行。他要走,因為他的心被帶走了。

他走了一大圈沒有找回來的心,今天,領着它的歸宿一道回到自己身邊。他的心停了下來,他的愛人就在懷中,他終于可以跟自己說:“不走了,再不走了!”

千彾子一直就沒停止過哭泣。之前是因為恐懼傷心,現在卻沒人知道是為了什麽。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哭得含含糊糊還在不停地說:“那怎麽辦?怎麽辦啦?”

谷奕人猛擡頭,扯着嗓子唾罵圍觀者:“媽的,愣着幹嘛?辦彩禮去!八人擡的轎子,鳳冠霞帔,爺一律要最貴最好的!”

經他一罵,底下人忙不疊去操辦婚禮事宜。

其後不到一個時辰,全鎮上下都風聞:興榮賭坊大掌櫃要娶親啦!

整條花街的藝館都在悲戚,姳仙樓內哀嚎陣陣,就連老鸨子都哭天搶地:“完啦完啦!這麽大個主顧,就這麽飛啦!”

房間則有人罵谷奕人是負心漢、壞男人,也有人不無感動地誇贊他是萬中無一的癡情種。

“你說,大谷子究竟算好男人還是壞男人?”谷奕人最好的兄弟石小碾站在自家院中,環着嬌妻甕聲甕氣問她。

妻子笑笑,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石小碾默了默,誠懇道:“對千彾子來說,他是最好的。也許,這就夠了!”

妻子撫着他面頰,笑容清淺:“石頭真的長大了呀!”

石小碾不說話,也只是凝望着妻子,柔柔地笑着。

看完了喜帖,曹蕊初真真氣不打一處來。坐在一旁的宋箴好笑地望着她:“你不是最不耐奕人糾纏你麽?怎的他娶親你倒不痛快了?”

曹蕊初将喜帖憤憤摔在桌上:“我生氣不是因為他娶親,而是他居然拿我當替身,替身啊!他大爺的,老娘跟他那個什麽千彾子哪裏像了啊?哪裏像?”

宋箴暧昧一笑:“我仿佛記得,你确是說過,我是你的。”

曹蕊初登時雙頰緋紅,別過臉去,嘴還硬:“對,你就是我的!怎麽?不服?”

宋箴起身過來,鄭重地牽起她手按在心口:“是啊,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即便那個人是奕人。”

曹蕊初羞得頭都擡不起來:“好端端的,怎麽說起酸話來了?”

宋箴搖搖頭,擡起她臉來額抵額,鼻尖相觸。

“我只想你明白,這世上無論旁的人如何待你,我心裏,你最重,抵死不讓。所以,”宋箴無聲地笑了一下,“奕人成親,我實在很高興!這世上總歸少一個人惦記你了。”

蕊初噗嗤笑出來:“恐怕這世上惦記你的人,要比惦記我的,多得多。”

宋箴不辯,只緩緩地,覆唇,落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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