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敬茶風波
衛茉醒來的時候薄湛已經起床了,衣冠楚楚地站在月洞門處,把一個四方紅木盒交給了眼生的婢女,那婢女福了福身便悄悄出去了,走路沒有一丁點兒聲音。
薄湛回過頭,發現衛茉已擁被坐起,清澈的眸光猶如水波中打着旋兒的綠葉,在他身上繞個不停,他微微聳眉,淺聲道:“醒了?”
衛茉似沒聽到,盯着他身上熟悉的墨色虎銜艾草紋緞袍,想起在霍府第一次見面時他好像穿的就是這套,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記得如此清楚,迷茫之際,那只栩栩如生的白虎已躍至面前。
“拾掇一下,等下要去向祖父祖母請安。”
充滿磁性的嗓音在衛茉額前泛開,她淡淡地嗯了聲,披上外衫下了床,喚來留風和留光為她梳洗,薄湛在後面默默看着那瘦得仿佛一吹就跑的身形,不自覺地想,小知那般要強的一個人,若真被困在這具身軀裏該有多難受。
很快,衛茉着裝完畢,略施粉黛,珠玉薄綴,一襲水藍色的折枝牡丹影紋長裙配奶白坎肩,整體雖素淡了些,卻如出水芙蓉,純淨而雅致,比昨日的盛裝還美上三分。衛茉端坐在銅鏡前望着嬌媚動人的自己,微微抿唇,将所有不适應壓回心底,起身來到外廳。
薄湛早已坐在大理石桌旁,侯府的婢女正在上菜,兩碗八寶粥,一盤金絲酥餅,一屜蟹粉小籠包,六碟醬菜小食,還有兩杯羊乳,整整齊齊地擺了滿桌,待衛茉坐下後兩人便開始用膳了,婢女們都識趣的退到了門外。
其間兩人并無交談,安靜地對桌而食,衛茉見到有自己愛吃的話梅鴨子和酒漬櫻桃不免多吃了一些,而對于從前喝了會過敏的羊乳則是碰都沒碰,薄湛全都看在眼裏,眸色更深了幾分,似一團黑霧,虛虛實實,讓人摸不清後面究竟藏着什麽。
沉靜的氣氛中他們吃完了早飯,随後就去了薄老夫人所在的引岚苑。
時值深冬,外面還下着簌簌小雪,薄湛接過婢女手中的玉蘭花傘,撐開立于庭庑之下,衛茉望了兩秒,自覺地站到邊上,與他一同踏上了雪白的鵝卵石小徑。
侯府占地寬廣,從白露院到引岚院要走一陣子,衛茉思來想去,終于開口問道:“侯爺,老夫人是否真如坊間所言不同意這門婚事?”
“是。”薄湛答得十分幹脆。
衛茉點點頭,心中已有計較,“我知道了。”
薄湛偏過頭看了她一眼,道:“記得一會兒把老夫人這三個字改了。”
衛茉頓了須臾才道:“我會改口的,謝侯爺提醒。”
這句話說完沒多久,穿過一片假山和蓮池,引岚院三個燙金大字就出現在眼前,兩人并肩行至廊下,還未踏進廳裏便聽見了訓斥聲。
“如此陽奉陰違,你眼中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祖母!”
是薄老夫人的聲音。
薄湛遠遠望見跪在地上的那個背影,頓時眉頭一皺加快了腳步,衛茉緊跟在後,走進去粗略一看,除了老侯爺薄振基本到齊了。
正前方主位上坐着的自然是薄老夫人,鶴發蒼蒼,精神矍铄,右下坐着大房一家,分別是大伯母馬氏、長子薄青和其夫人徐氏,而左下只坐了一個婦人,面容精致,氣質柔婉,不必多猜,應該就是薄湛的母親喻氏了。
兩人走到中間彎身行禮:“孫兒、孫媳給祖母請安。”
薄老夫人顯然餘怒未消,只淡淡道:“你們且先坐到一邊。”
她咬字清晰,語調緩慢,卻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衛茉稍稍擡眸,瞧見一張不怒自威的臉,氣魄非比尋常,只一眼便教她驚出了細汗。
不知跪在堂下被她訓斥的倒黴鬼是誰?
答案尚未分曉,薄湛的大掌伸了過來,牽着她走到下方的第一個座位處,微微垂首道:“見過娘。”
衛茉跟着又施一禮,沒想到喻氏從太師椅上起身,托着她的手肘和藹地說:“無須多禮,這一路走過來有些冷吧?先坐下暖和暖和。”
說完,喻氏拉着衛茉坐在自己身邊,恰好正對着大廳中央的銅爐,熱氣蒸騰,飛快地驅散了寒意,而薄湛則自然而然地坐到另一邊去了,眼睛卻沒離開過地上的人。
這時,薄老夫人身邊的嬷嬷彎腰低語了幾句,也不知說了什麽,目光頻頻掠過衛茉,就在她滿懷疑問之時,薄老夫人開口了。
“也罷,就先呈上來吧。”
随後,一名婢女捧着紅木盒從簾後款款步出,背對着衆人打開了盒蓋,薄老夫人略微掃了眼就讓她拿下去了,嬷嬷聞弦歌知雅意,立刻讓人奉上了朱紅色的雙喜杯盞,裏面的茶水還冒着煙,溫度正好。
衛茉霎時明白了一切,原來早上薄湛交給婢女的東西是貞操帕,她都忘了這碼事了,不過既然順利過關,想必是薄湛做了手腳吧?
她不動聲色地端起杯盞,跪在地上恭謹地向薄老夫人敬茶:“祖母,請喝茶。”
薄老夫人接過來飲了一口,命嬷嬷遞上紅封,衛茉謝過便退下了,一切就像是走了個流程,她雖懷着誠摯的敬意,薄老夫人卻沒什麽好臉色,歸根結底,還是對這門親事不滿意。
緊接着她聽到薄老夫人朝跪在邊上的姑娘問道:“你可知錯?”
“玉致知錯,不該頂撞祖母。”
原來她就是薄湛的親妹妹薄玉致,怪不得昨天婚禮上為自己解圍,衛茉這般想着,不禁對她略有好感。
薄老夫人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時把杯盞往案幾上一撂,磕出極重的響聲,卻輕言細語地問:“你覺得私自練武沒錯?”
薄玉致咬着唇不說話。
自從她爹和伯父戰死沙場之後薄老夫人就明令禁止小輩們習武,薄湛軍職在身不受約束,而她只能偷偷地練,這下被發現了,薄老夫人要沒收她爹送給她的佩劍,她心裏着急,無意中頂撞了幾句,惹得薄老夫人震怒,才有了現在這番對話。
薄湛太了解她那耿直的性子了,知道再這麽下去只怕收不了場,欲替她求情,誰知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祖母……”
“不必再說了!”
薄老夫人吩咐嬷嬷拿來家規,逐一摞在薄玉致面前,厚厚的兩沓竹簡,積灰夾塵,看上去有年份了。
“你就跪在這念家規,直到明白自己錯在哪為止。”
薄玉致本來就不認同薄老夫人因噎廢食的做法,更別提還要拿走她爹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倔脾氣冒上來,抓着竹簡一抖,一字不落地開始念。
大伯母馬氏一直樂得看戲,此時卻不鹹不淡地插了句嘴:“母親,新媳婦剛進門,不如讓她跟玉致一起讀,多了解一下府裏的規矩,省得日後行差踏錯。”
薄老夫人的目光緩緩轉向衛茉。
衛茉知道自己腳下出現了一個坑,正在考慮裝傻還是反擊,見到薄湛一臉山雨欲來的模樣,心想這才是進門的第一天,若真與大房撕破了臉恐怕今後的日子都不好過,還是息事寧人的好,于是她毅然跳進了坑裏。
“伯母說的對,我該向您好好學學。”
最後幾個字衛茉咬得極輕,似有另一層意思,馬氏聽出來了,沒料到這個軟柿子居然硌了自己的手,正要發作,衛茉已走到薄玉致身邊跪下,捧起另外半截竹簡從頭開始念起。
期間喻氏多次想開口求情都被薄湛攔住了,只能心疼地看着兩個姑娘受罰,半個多時辰過去,好不容易念完,還沒等薄老夫人開口,薄玉致主動說到:“祖母,我先前不懂事,不能體會您的苦心,您就原諒我吧,我真的知錯了。”
薄老夫人轉着手裏的紫檀木核桃,不疾不徐地說:“那你說說看,這家規你犯了哪幾條?”
這下可把薄玉致難住了,說實話,她妥協只是因為不想連累衛茉陪她受罪,所以家規念是念了,卻半分都沒往心裏去,如今薄老夫人讓她倒背簡直比登天還難,她只能憑着記憶瞎扯幾句。
“回祖母,是違逆親長、進退有失、不慎言語這三條。”
應該是蒙到了點子上,薄老夫人的臉色終于陰轉晴,沒有再繼續訓斥她,正當她以為要過關了,又聽見馬氏笑呵呵地說到:“到底是我們薄家的女兒,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不知道新媳婦聽進去多少?”
衛茉垂着眸子波瀾不驚地答道:“自然都聽進去了。”
馬氏略一挑眉,笑意逐漸斂去,本就平庸的相貌越發不讨人喜歡,甚至溢出幾分刻薄之色,衛茉背對着她看不到,卻能從聲音中聽出她不懷好意。
“哦?那剛才玉致說的三條在家規中分列第幾你可還記得?”
衛茉沉默了。
這明顯屬于刻意刁難,偏偏薄老夫人視而不見,也許是不喜歡衛茉,也許是想借着馬氏的嘴考驗她,不管怎樣都能夠看出,薄湛提出要娶她時一定在家中掀起了不小的風浪,得罪了不少人。
她暗自嗟嘆,突然聽到熟悉的男聲在背後響起。
“伯母,你進薄家幾十年都沒背下來的家規,要求茉茉讀了半個時辰就倒背如流,恐怕不太合适吧。”
薄湛還是發話了,字句皆似暗潮湧動,一點兒沒給馬氏留面子,老實的薄青現在才聞出兩房之間的火藥味,剛要打圓場,清淺的嬌音滑入耳簾。
“分別是第十三條、第五十六條和第一百零二條。”
嬷嬷上前翻了翻家規,确認無誤,向薄老夫人微微點頭,一時之間,四座皆沉默。
衛茉回過頭,先是望了薄湛一眼,然後勾唇哂笑道:“我生性愚鈍,想得久了些,伯母見諒。”
馬氏猶如生吞了一只活蟲下肚,臉色難看得緊。
“行了,都閉嘴吧。”薄老夫人擺擺手,似有疲倦之意,“該領罰的領罰,該自省的自省,都下去吧,折騰了一早上,我也累了。”
衆人紛紛起身告退,大房的三人率先離開了引岚院,薄湛則上前扶起了衛茉和薄玉致,走出去了才問道:“都沒事吧?”
衛茉還沒說話,薄玉致兩步跳到她跟前,滿含歉疚地說:“對不起嫂嫂,都是我連累了你,你一定跪疼了吧……”
喻氏也急道:“快去我院子讓吳大夫瞧瞧,這大冷天的可別留下什麽病根了。”
衛茉心中騰起暖意,盡量自然地喊到:“娘,我沒事,您和玉致先回去吧,不是還要來送劍嗎?可別遲了,不然一會兒祖母又要生氣了。”
薄玉致撅着嘴說:“知道了……”
喻氏嘆口氣,又多叮囑了幾句,這才領着薄玉致返回院子,衛茉轉過身,與薄湛對視須臾,只聽他道:“我們也回去罷。”
衛茉颔首,深吸一口氣踏出了引岚院。
這嫁到薄府的第一關……算是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