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水芙蓉潔如雪,出海
清晨,宋安寧獨自來到醉花樓,将一只裝着衣裳的布包袱放在黃花梨木桌上,往嘉月跟前推了推,“多謝了姑娘上回的衣裳。”
嘉月命人把包袱收到了一邊,遮面的薄紗依舊沒有摘下,未免讓人愈發好奇她的真容,自己親自給宋安寧沏了一盞香茶奉上,“些許小事,不勞煩姑娘道一句謝,只是姑娘這般進醉花樓來,也不怕叫人瞧見了?”
若是無事,宋安寧自然是不會來的。
宋安寧遲疑了片刻,來都來了,還是決定問出口,“我心裏有個困惑,此番來是請嘉月姑娘解惑的。”
嘉月低眉淺笑,撩起薄紗淺淺地抿一口盞中的香茶,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這茶是來自瑣羅的惜蘭茶,姑娘不嘗嘗麽?”
宋安寧這才摸起茶盞來淺淺一嗅,茶香果然別有一番風味,沁人心脾。
平湖潋滟撩雲霧,綠影浮沉浸蘭香,實是好茶。
宋安寧品着茶,越品越覺得好喝,嘉月那雙妩媚的眼睛落在她窄窄的肩膀上,又為宋安寧斟上一盞,擡腕時銀镯響動,“我猜姑娘所問,無論事情大小,大約都與那靶子山上的山匪有關。”
宋安寧杯盞才貼到了唇邊,聽了這話心中不免微微觸動,睜大眼睛看着若無其事的嘉月,“姑娘怎麽知道的?”
然而嘉月卻是不慌不忙地喝着茶,這海寧縣裏的大小瑣事,除了打理醉花樓上下的周媽,大概也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了。
山中小路兩匹大馬并行,陸輕舟問起方才那幫土匪為何就這麽放了他們的時候,餘小尾十分無所謂地聳聳肩膀,“他們是黑風寨的人。”
“黑風寨?”陸輕舟和梁長風幾乎同時開口,說完後又一前一後地扭頭看了一眼對方,梁長風十分嫌棄地翻了個白眼,“那不是琅邪大塢嶺附近一帶著名的地頭蛇?”
“喲,真是不出門盡知天下事,你這臉酸的郎中知道得還真不少。”
梁長風才想要開口嗆聲,想了想又把話憋了回去。本來才從琅山上下來時并不忌憚這兩個人,然而方才的那一幕太過于吓人,現在只要一想起來這年紀不大的女娃娃居然能靠幾句話讓一夥土匪認祖歸宗,心裏還是多少有些發憷,不再開口怼人了。
“你又是怎麽知道的?”梁長風換了個稍微客氣點的問法。
“他們不是都自報家門了麽?”餘小尾把那夥土匪念的那兩句詩又翻出來,“虎頭點挂子,虎頭王,點挂子指的是打鐵的,意思是姓王的鐵匠起家,河海滿挑青,江河湖海,意思是在江湖上賣兵器的,這附近有名的黑火寨子,且寨主姓王的,不就是黑風寨?”
陸輕舟聽餘小尾這麽一分析,好像确實有一番道理,又問,“那你剛才說的‘天星朦海月,黑水沒蛟龍’又是什麽意思?”
餘小尾狐疑地回過頭來看陸輕舟一眼,“怎麽,你摸我老底啊?”
“沒有,”陸輕舟見餘小尾起了疑心,連忙解釋道,“就是覺得這兩句對仗工整,用詞頗為考究,就是不知道出處。”
“自然是有出處的。”餘小尾心中帶着點小驕傲,難得有書讀的多的陸輕舟也請教她一回,于是挺直了腰杆邊笑邊解釋道,“天星朦海月,指的就是外海的生意,以珍珠和藥材為主,黑水沒蛟龍說的是在江湖上自有一支船隊,在海上算這個——”
餘小尾伸出一只手比了個大拇哥,陸輕舟心中這才了然。
“你們沒聽說過駝山海條子的事麽?”
兩人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餘小尾只好又給這兩個不接地氣的愣頭青講一遍自己祖上的光輝往事。
“從前我太爺爺在時,領着一幫兄弟在駝山起家,黑風寨的王鐵匠也是其中之一,後來幫派四分五裂,他就單幹了。我太爺爺在江湖上有個‘海蛟龍’的外號,因為利高,雲臺市面上的海産藥材大多都是餘家的貨物,後來官府斷了餘家不少營生,到了我爹主事時,就只剩下藥材一樣生意了,誰知道一朝虎落平陽……”餘小尾仰頭長出了口氣,“反正我爹說了,活着不容易,走一步算一步吧。”
梁長風躲在陸輕舟身後,心裏的小九九算了個遍,然後伏在陸輕舟的耳後低聲問,“哎,你小子不簡單啊,看上的居然是黑老大的女兒?哇——”
陸輕舟猛地一拽馬缰繩,立時馬兒揚蹄一聲嘶鳴,差點把梁長風甩了出去。
“你們兩個說什麽呢?”餘小尾不明所以地扭過頭來看着差點人仰馬翻的兩個人。
“啊,沒什麽!”陸輕舟微笑道,雙手拽着缰繩,“某人嘴賤,教訓一下而已。”
餘小尾滿意地比了個大拇指,“該!”
醉花樓裏,平日四方賓客多如麻,最多的就是消息,最不值錢的也是消息。
三樓雅間裏,嘉月差不多把海寧縣的幾部分土匪勢力都講了一遍,最後不痛不癢地加上一句:“姑娘還是不要招惹他們為好。”
照嘉月這麽說,海寧的匪幾乎要比民還多,各自有各自的山頭,且分工明确互不相擾,自成一套體系:
沿着海岸一帶叫水匪,往西去有專門劫富戶的山匪;
北面有專門劫官道的沙匪,每隔兩個月劫一次官銀;
還有專門劫匪的悍匪,異常兇猛,江湖上有名的“黑風寨”,做的就是這營生。
最上頭的龍頭老大管着這些匪,江湖上叫做“海蛟龍”,就雲臺以北到大塢嶺一帶,都是他的範圍,只不過朝廷海禁之後,有些許年沒聽說過海蛟龍的名號了。
只有兩眼一抹黑逮誰劫誰的才被叫做土匪,幹的是沒有道義可言的營生,因此遭衆匪唾棄。
宋安寧一味聽着沒有插話,本還心中十分好奇,她一個日日在花樓裏彈琵琶的藝伎怎麽會知道這些,不過略略一想,一個伎子竟然能随手拿出一身捕快的衣裳,一應的帽子腰牌都不缺,倒也十分值得琢磨。
嘉月的身份愈發成迷,但宋安寧眼下最想搞清楚的,還是靶子山上到底是怎麽回事。
“原來靶子山上的那群,是專門打劫富戶的山匪,後來不知道怎麽,連富戶也不劫了,也許是換了營生。”
宋安寧頭一次聽到這些話,仿佛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般,眨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接着問:“匪的營生還能說換就換了?”
“那當然,當官的講究一朝君子一朝臣,當匪的也一樣,許是當家的倒了,或是被人橫生斷了財路。”嘉月娴熟地運着茶壺,白皙的手腕如玉雕的一般,引得宋安寧總想多看兩眼,“上回姑娘跟着捕快去靶子山剿匪,結果如何啦?”
“哦,正如姑娘說的,只是……”宋安寧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最後想想反正話還是會傳到她耳中去的,說了也無妨,“只是陸家小哥哥似乎有意護着那些山匪,叫他們逃走了。”
嘉月聽着她的話,無端端地挑了挑眉毛,這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陸縣令能有如此明事理的兒子,真是不容易。”
“姑娘這話何意?”
嘉月擡起頭來正色道,“宋姑娘,海寧不比京城,天子腳下無人敢橫生是非。這裏天高皇帝遠,衆匪都像土皇帝一般,百年來剿匪都如摸着石頭過河,牽一發而動全身,倘若莫不清楚情況就貿然剿匪,只怕這任縣令也要不長久了。”
海寧縣近百年來幾十位縣令,半數都是死在悍匪手中,所以這事急不得。
宋安寧怒着嘴,“可我還是想不太明白,他們好好地當匪,為何要平白無故地送藥材到衙門去。”
“這說明靶子山上的新當家的是個有頭腦的,難怪連陸少爺都護着。”嘉月說得波瀾不驚,似乎不論是什麽樣的消息傳到她的耳中都不覺得是什麽天大的事兒,芝麻綠豆罷了,“我若是姑娘,就将人好生放了,算是為陸縣令代行一件好事呢。”
眼看着就要到了海寧縣,餘小尾卻勒住了馬,遲疑了許久都不敢再往前走了。
“要不,我先回了。”這一路天不怕地不怕,連土匪都能應對自如,反而快到了海寧卻心中懼怕起來,不得已朝陸輕舟投去試探的目光,“我怕你爹……”
梁長風暗自笑道,“哦,原來是個怕婆家的。”
“這一路有餘姑娘随行,在下十分感激。”陸輕舟不理會他,也點點頭,在馬上朝她揖了手,“城裏還在鬧瘟疫,姑娘這幾日還是不要下山為好。”
餘小尾也點頭就當做告別,調轉馬頭才走了兩步,又轉過來朝陸輕舟大喊了一聲:“稀飯!你——”
她多怕這一分別,就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陸輕舟也回過頭來,寒風中遠遠地看着她笑了笑,振聲回答她:“我挺喜歡這個名字的。”
餘小尾也笑了,笑眼眯成兩個彎彎的月牙,“那你要是有空,山上……剿我啊?”
此時陸輕舟還未再說些什麽,餘小尾便駕着馬,沿着山路揚蹄而去,唯獨陸輕舟身後傳來梁長風一聲隐隐的笑聲,捏着嗓子學她的話:“有空上山來剿我啊,哈哈,你們道別的方式還真是夠刺激的。”
“回去不許說起這事,否則——”
“我知道我知道!”梁長風連忙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會說出去半個字,“完事後我還得回琅山呢,可不想半路上再碰上黑風寨白風寨的人……”
“那就好。”陸輕舟這才引馬慢慢往山下走去,沒有餘小尾吓唬着的梁長風,又開始一路唠叨個沒完,什麽天網恢恢啊,什麽太歲爺頭頂上動土,最後翻着白眼嘟囔了一句:“你說你一個縣太爺的兒子,怎麽也跟着學得匪裏匪氣的,還知道要挾人了……”
正當餘小尾歡歡喜喜地回到山寨中,見到的自家兄弟紛紛抱拳打招呼,餘小尾一陣風似的在寨子裏轉了一圈,“二當家呢?東西也不知道給我送去沒有。”
“二當家的?”二狗子前後左右看了一圈,嘴角的笑容冷了下來,“有兩三日沒回來了,我們還以為……宿在哪個窯兒裏頭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星是珍珠,海月是水母,黑水蛟龍是水匪中的杠把子。
餘小尾心裏裝着一整本海寧縣黑話大全。
這一章基本上就是個背景脈絡的梳理,沒什麽劇情。
梁長風确實是……好心但嘴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