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輾轉苦行百裏路,回眸
當趙霸天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放眼望見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且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一陣陣木香氣,他只覺得腦後一陣悶痛,剛擡起手來想摸摸腦袋,才發覺自己雙手雙腿被緊緊反綁,動彈不得。
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出現在他的腦海當中,他該不會挨了那一掌之後,生生被姓江的給劈瞎了吧?!
此時趙霸天的內心是很想罵娘的。
趙霸天撲騰了幾下未果,愈發心裏委屈,回想起這些日子遭遇的種種,一個五大三粗的七尺男兒竟然吭吭唧唧地擠出幾滴眼淚來:
心說我好心好意地給縣衙送藥材去,為的是和山下老百姓這麽多年互幫互助的情誼,路過此地偷瞄了一眼,因為這事兒被姓江的逮着真是到了八輩子的血黴了。
趙霸天吭叽兩聲,絮絮叨叨地說:
若非餘大當家的上山的那一日起,他在靶子山慶平寨裏過的那就不是人過的日子,衆兄弟都是欺軟怕硬跟風倒的主兒,怕就怕大當家的居然還是個娘們兒,春風得意的窯子不讓逛,路過官道上的富商不讓劫,有事兒沒事兒的還得挨一頓打,蒼天有眼啊,他自己是吃飽了撐的要借銀子給餘家,錢收不回來不說,自己反倒成了給人提鞋的……
“別嚎了!煩死了!”
此時門外閃過一道火光,眼看着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前頭那個提着個燈籠的是丫頭,火光照亮了柴房裏的一切,原是一盞明瓦的燈,另一個姑娘穿着一身水藍的衣裳,用料華貴,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單是站在那裏便規規矩矩的樣子,桃眼好奇地打量着被困在角落裏的趙霸天,此時那個提燈籠的姑娘揚着下巴冷不丁地來一句:
“大半夜的,能不能叫人安生睡覺?”
大半夜的?趙霸天抽了抽鼻子,睜眼仔細看看身邊的一切,原來自己沒瞎啊,只不過是趁着夜色,且這柴房裏昏暗,一絲亮光都見不着。
“紅豆,客氣些。”
宋安寧往前走了兩步,又惦記着江川的囑咐說此人有些身手,不要近前,凡事等他回來再行處置。只是這厮大半夜裏叫得讓人不得安生,宋安寧心中也覺得好奇,貓兒似的探出爪來又趕緊縮回去,然後斂着裙擺蹲下,輕聲問道,“請問——”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靶子山慶平寨趙霸天是也!”趙霸天還沒等人家問出後半句,先自報了家門,說完還鬥志昂揚地揚起腦袋,正好讓人家看見他鼻孔裏亮晶晶的鼻涕。
這是當土匪的職業操守,行走江湖,死也要死得有名有姓。
——主要是方便自己人收屍。
紅豆十分嫌棄地在宋安寧耳邊道:“小姐,你看這人都哭成這樣了,我看您也問不出什麽,不如早點歇了,明兒等江捕頭忙完了差事,帶回衙門處理得了……”
然而宋安寧聽見“靶子山慶平寨”幾個字時,別的想法也沒了,擺手示意紅豆先退下,然後繼續問道,“這麽說,你是土匪?”
趙霸天爽快地笑笑,“姑娘好膽識,知道我是土匪也不害怕?”
“你捆着呢,我怕你做什麽?”宋安寧雖然是個大戶小姐,但也沒膽小到那種程度,左右看看之後又問,“那你認不認得,陸輕舟?”
宋安寧無論如何也忘不了,元宵節前她拌成捕快跟着江川上山時,陸輕舟張開雙臂攔在馬前的那一剎那。
“陸……輕舟?”趙霸天唆着牙想了想,不知這女娃心裏打的是什麽鬼主意。
“他在你們山寨看上一女子,你可知道?”
“這……”趙霸天直來直去的性子難得遲疑了片刻,她所說的,難道就是大當家的?
“你要不認得就算了。”
“縣太爺的傻兒子嘛,有什麽不認得!”趙霸天換了一副嘴臉,反而嘿嘿笑起來,“不過不管你要打聽什麽啊,只有一樣,你得先放了我。”
從琅山至海寧縣的路要經過幾座山嶺,聽聞此處山匪橫生,每一座山頭都有個像慶平寨的山寨,專門打劫過路的行人。
陸輕舟與餘小尾帶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梁長風,三人騎着兩匹馬,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遇上劫財奪命的歹人。
唯獨陸輕舟身後的梁長風打着哈欠懶洋洋道,“放心,山匪看我們這身打扮,都懶得動手。”
“你倒是會說風涼話,畢竟有本姑娘這麽花容月貌的在這裏,人家打劫的肯定是我。”餘小尾絲毫不敢放松警惕,連夜半襲來的寒風都要狠聞幾下,聞聞有沒有殺氣。
“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梁長風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要我說,你們還不如趁早放了我,就算不放人我也是會找機會跑的。”
“別說話!”餘小尾此時勒住馬缰繩,眯着眼看清前方攔路站着幾個黑衣蒙面人,個個身長七尺,腰間別刀,梁長風剛才還能說會道的,見了這情狀立馬吓得腿軟,“難道真的有土匪?”
“廢話,難不成是鬼?”
梁長風從小在琅山長大,過了十多年的清靜日子,最多就是和鳳家人打架鬥嘴打哈哈,從沒遇見過真刀真槍迎面相見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敵多我少,且三個人裏兩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有個年紀不大的姑娘,能活着出去就怪了。
梁長風吓得臉色煞白,雙手捏着陸輕舟的肩膀,骨節都吓得發白,“我可沒有銀子啊!要不咱們掉頭往回走——”
餘小尾恨鐵不成鋼地瞥他一眼, “閉嘴!老實在這等着,都聽我的!”
陸輕舟捏緊馬缰繩,心中倒有幾分信她,沉聲道,“姑娘小心。”
“放心,都是同道中人,我搞的定!”餘小尾自信地拍拍胸脯,伸手去摸腰間的兩把短刀,駕馬上前,轉頭時朝陸輕舟莞爾一笑。
“……她說什麽?”梁長風嘴唇發抖,愣愣地看着陸輕舟,“她也是……土匪?!”
梁長風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厥過去,他要早知道自己同行的是土匪,這一路上他早就老老實實地不貧嘴了。
陸輕舟懶得回他的話,薄唇微抿,自己也伸手去摸背後的弓箭,以防萬一。
那蒙面的土匪頭子走上前來,沉聲命令道:“對面的一哥對不住!兄弟們劫財不害命,奉上銀錢買自己個兒性命,亮青子!”
衆土匪得令紛紛亮出兵刃,月色下映着寒光,然而餘小尾不慌不忙,清了清嗓子,“辛苦辛苦!”
那土匪回頭看了看自家兄弟,“看來是個簧點清的啊。”
衆人皆笑。
“那就按規矩來吧!”
餘小尾冷眼看着這些人,手摸着兵刃也不亮出來,應答如流:“醫要走,相要守,都是同門師爸點出來當相的,放我們一馬!”
那蒙面土匪倒是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心裏掂量着一個面生的女娃娃怎麽會自家的黑話,接着問,“你一個小星枝,師爸貴姓?”
餘小尾面無半分懼色,答道:“駝山海條子。”
不料那土匪收了刀,抱着胳膊上前來,“我的師爸也是駝山海條子,可有詩為證?”
餘小尾不慌不忙,高聲道,“天星朦海月,黑水沒蛟龍。”
“虎頭點挂子,河海滿挑青!”
騎在大白馬上的梁長風暗暗地把這兩句話念了幾遍,伏在陸輕舟耳畔小聲道:“他們說什麽呢?”
“不知道,沒聽過這兩首詩,也不會解。”陸輕舟大氣也不敢喘一下,聽着餘小尾獨自與這群土匪一來一往地說着他聽不懂的話,他自認為讀書破萬卷,卻從未聽過這樣沒頭沒尾的詩。
說罷,那蒙面的土匪突然擡手示意自己的弟兄收了兵刃,屈膝抱拳朝餘小尾而拜:“小弟有眼不識泰山,請大當家上路!”
“上上上……上路?”梁長風一時間吓得冷汗直流,“他們該不會是——”
餘小尾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陸輕舟未回他的話,而是輕輕踢了馬肚子,架着大白馬跟着餘小尾一路往前,衆土匪恭敬退至兩旁開路,直到拐角盡頭看不見了,三人才撒開馬蹄沿着山路而去。
宋安寧從柴房裏走出來時,拍了拍裙上沾着的灰,擡眼看着那一日一日癟下去的月亮嘆了口氣。
紅豆湊上來,“小姐該不會真的打算放了他?那江捕頭那邊兒——”
“容我想想,萬一動起手來,我可打不過他。”宋安寧心裏清楚地很,就算是為了自己這條小命考慮也不能一時心軟。
此時從柴房裏傳出一聲幽怨的叫聲:“姑娘可要說話算話啊!大丈夫一言!四匹馬難追啊!嘿嘿嘿嘿……”
宋安寧不理會他,一邊往卧房走去,走到一半卻停下來,拐到了院子裏的小桌前坐下,“紅豆,他說的話你信麽?”
趙霸天為了脫身,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山頭是如何被餘小尾霸占的、餘小尾如何命令他給縣衙門口送去了藥材,甚至自己為何三番兩次地往她的院子來,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說得條理清楚,老淚縱橫,仿佛這麽長時間的委屈都借着這個由頭都傾訴了出來。
宋安寧頭一回聽說,這世間還有土匪保護着自己的一方山頭百姓的事情,照這個邏輯,江川當真是錯怪了他。
紅豆篤定地搖搖頭,“我不信,土匪就是土匪,沒什麽好委屈的。”
“要不咱們把他放了吧。”宋安寧雙手疊在冰涼的石桌上,下巴枕着胳膊,扭頭看着紅豆,“萬一江捕頭問起來,就說是他自己跑掉的,行麽?”
“小姐你千萬不要動這個念頭,萬一他扯謊怎麽辦?您的性命不要啦?老爺和夫人該有多傷心?”紅豆瞪大了眼睛,繞到桌前也坐了下來,她握着宋安寧白皙的手,“其實小姐若想要知道他是否說謊,咱們何不找機會去一趟醉花樓,問問嘉月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對話裏用了些土匪的黑話,大致意思應該都猜得到,下章解釋餘小尾為什麽會是大當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