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本無意穿堂風,任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陸縣令接手海寧縣的這短短兩個月裏,發生的事沒有一件不讓人頭疼的。

瘟疫之事還沒有擺平,這天清早,陸天鶴就聽人前來禀報,芙晖州府宋大人的幺女已到了海寧的地界上,卻就在這個檔口染上了突發的瘟疫。

陸天鶴這一聽,一個頭三個大。

待他細問情況才知道,原來宋家小姐已經在海寧住了有些日子,但始終隐瞞身份住在民宅當中,若非染病還打算一直隐瞞下去,是他手下的捕頭江川深夜來到衙門裏,好言請走了神醫梁長風,奈何梁長風卻是個嘴碎又任性的主兒,又是大半夜,江川求了又求,一時心急才說出這位宋家小姐的真實身份,梁長風一聽,覺得事情嚴重了,趕緊披上外衣,漏夜趕到了江川宅中。

——此時人已經在書房裏等着了。

江川還是那身玄衣,七尺的脊梁骨難得一次垂下腦袋來,目光滿含悔意,緊抿着薄唇屈膝跪在書房中,知道紙遲早包不住火,是自己闖下了禍,就在書房裏跪了有小半宿,等候陸老爺的發落。

陸天鶴正襟危坐,眼中摻雜着疲憊和憤怒,但也十分有涵養地壓着這股火氣看着他,“芙晖的宋家,你知道是什麽身份嗎。”

宋家,那可是前朝皇族,太|祖皇帝招安後錦衣玉食地養着,如今子孫在朝中也謀得高位,在封霄八大世家當中也是極說得上話的。

從前陸天鶴在京中當差時,還算與宋家有些故交,但如今陸家沒落,早就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了,倘若宋家的女兒在海寧縣有個三長兩短,豈非天降的災禍。

關鍵這個災禍的根源還是在他自認為最得力的手下——江川手裏。

“知道。”江川垂眸應聲,抱拳道,“大人,此時是我一人的過失,若宋大人追究起來,小人一人承擔罪責,必不會牽連大人。”

“如此罪責你如何一力承擔?”陸天鶴起得頭疼,雙手按着太陽穴,“罷了罷了,宋大小姐那邊如何了?”

眼下推脫責任已經沒有意義,不如今早想想如何解決此事。陸天鶴擡了擡手腕,“你先起來吧。”

“梁大夫已經看過了,配了一副藥,眼下還沒有醒過來。”江川這才擡起頭來,心裏憋着一句想要去看看宋安寧的話,卻揣着禮法不敢說出口。

“人既然在你的宅子裏,你也跟去看看,”陸天鶴輕嘆了一口氣,“我會命輕舟備上些禮,與你一同去,才算妥當。”

“多謝大人!”江川總算稍稍面露喜色,心中早就備了一匹快馬想要狂奔回去,幾個時辰不見,竟不知她現下如何了。

七曲巷中的宅子裏,餘小尾蜷着身子躲在雕花木榻下,不知道心裏有多後悔自己所做的決定。

她還以為這姑娘頂多裝裝樣子便罷了,誰知道是真的病了。

自江川去而複返後,屋裏又來了好些人,直到天大亮時,又有丫鬟小厮守在屋裏屋外,就快沒有下腳之地了,後來又聽見陸輕舟熟悉的聲音翩然入耳,進門時說了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餘小尾昏昏欲睡又渴又餓的精神才稍稍振作了一點,卻聞床頭一聲輕嘆,“燒退了些,我再開兩副藥,一早一晚,別弄混了。”

床底下的餘小尾心中一陣哀嚎,還開?沒完沒了了,還讓不讓人出去了?

榻前,梁長風才掐了脈,這就将那帕子收回藥箱之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看着屋裏的這群人,“都杵着作甚?出去出去!”

梁長風不緊不慢地掀開簾帳走到八仙桌前,紅豆立馬捧了筆墨紙硯伺候,看着他提筆舔墨寫下兩道龍飛鳳舞的方子交到她手中,一邊囑咐道,“趕緊去抓藥,配好了拿來給我檢查。”

床底下的餘小尾聽了差點沒哭出來,竟然還要檢查?這還是她認識的吊兒郎當的梁大夫麽?

“檢、檢查?”紅豆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屋裏的其他幾個人,頭一回聽說開了方子還要檢查的。

“那當然,我開的方子我當然要檢查,否則吃出了毛病,豈不是要我來背黑鍋?”梁長風背着手朝天翻了個白眼,他行走江湖什麽流氓騙子沒見過,下人為了省錢偷換藥材的這種事情已不算新鮮了。

紅豆悻悻而去,與進門的陸輕舟擦肩而過時,陸輕舟側眸多看了她一眼,目光瞥見她手中的那張方子,果然有一味價錢不菲的海螵蛸。

“宋姑娘如何了?”陸輕舟适才放下禮盒,跟梁長風也算是舊相識了,後者背着手一臉沉重地搖搖頭,“還行。”

“梁大夫此意,是宋小姐有危險?”還不等陸輕舟繼續問,江川就将心中所想脫口而出,話說出來又意識到自己有些放肆了,于是退了一步垂頭道,“那這藥還……”

“你哪只耳朵聽見我說她有危險了?”梁長風往一臉嚴肅的江川面前走了幾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由得挑着嘴角壞笑了笑,“不過你要是有心,我可以往這方子裏加一味拖延時日的藥,多留她個十天半月的不成問題。”

江川苦笑了笑,“梁大夫說笑了,自然是宋小姐的身體要緊。”

梁長風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對于男女之事卻是八卦得很,賤嗖嗖地側身碰了一下江川的胳膊肘,“聽聞人家宋姑娘在你這住了有些時日了,怎麽着?有賊心沒賊膽兒啊?……”

“梁大夫不要開這種玩笑……”

“不是開玩笑,我一向喜歡撮合有情之人,倘若你心裏惦記着宋姑娘,等她醒了我再替你探探人家的口風啊……”

“不不不,宋小姐何等身份,在下怎敢有非分之想……”江川說着下意識地看了看陸輕舟。

“哎你不要自卑嘛——”

正當梁長風忙着調侃江川之時,陸輕舟緩步走到了床榻前,簾帳掀開,榻上的女子緊閉着雙眼,呼吸時帶着濃重的鼻息,兩頰燒得發紅,偶爾皺一皺眉心,睡不安穩。

這便是宋家的幺女,十五年前與他結下親事的女子。

過往的十餘年只知其名不見其面,如今乍然出現在自己眼前,陸輕舟只覺心中有些揪心之感,竟覺得愧對了她。

幸好她還睡着,若是在此情此景下相見,陸輕舟的心中實是不願面對她的。

——總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宋小姐若無大礙,家父也能放心了。”他此行的任務就是來看望宋安寧的病勢如何,時間不早了,他也該早些回去複命。

陸輕舟正要放下簾帳之時,察覺到自己的靴子上有些異樣感,低頭望去竟看見一只手從床榻下伸出來,食指點了點他的鞋面,陸輕舟吓得差點跳起了半尺高,稍微定了定神,邃俯下身子低頭去看——

只見那床榻底下,蜷縮着一個穿着一身黑衣的姑娘,連連擺手,擠眉弄眼地做着誇張的表情——

“求求你救我出去啊,我快餓死了……”

“陸少爺這是作甚?”梁長風聞聲走來,正看見陸輕舟蹲在地上歪着腦袋的那一幕。

“啊,是佩掉了。”陸輕舟慌忙中把自己腰間的玉佩解下來捏在手心裏,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站起來,僵硬地一笑,“我是說,宋小姐沒有大礙吧?”

“無礙,服了藥就能醒來,休養個三五日便可痊愈了。”梁長風說着還要斜眼瞥着傻立在一旁的江川,“至于人家醒來後是去是留,那咱們就做不得主了。”

“既然如此,天色不早了,在下——”

陸輕舟話說到一半,有感覺到那只床底下伸出來的小手明顯拽了拽他的衣角,遲疑了片刻又改了口,“——在下以為,這麽多人在屋裏實在不好,不如先在外間小坐?”

梁長風連連點頭,親自起身把人往屋外趕,“沒錯沒錯,一個姑娘的房間聚了這麽些男人算怎麽回事兒,都出去出去——”

梁長風推着大家走出屋去,唯獨趁着江川離開前,揪着他的衣領将他生生地拽回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你不是陸縣令派來的人麽?你留下。”

“我……”江川稍稍愣神,梁長風方才不是說姑娘的房間裏怎可有這麽多人,怎的轉眼間就改了口。

“小丫鬟抓藥去了,我們這一屋子男人,留誰服侍人家宋姑娘啊?你不留下誰留下,難不成讓你們少爺伺候?”梁長風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然後朝那鵝黃帳簾的方向使了個眼色,“要說什麽就麻溜兒的,她雖然睡着,但耳朵不聾。”

江川還未反應過來,就被梁長風推着心口一把推進了屋子裏,然後在他面前關上了門,轉頭朝着陸輕舟咧嘴一笑。

“江川還在裏面?”陸輕舟的心裏咯噔一下,預感到大事不好了。

“是啊,屋裏總不能沒人照顧。”梁長風為自己的機智暗中拍手,深覺自己是幹了一件大好事,“你要是不放心就多留一會兒,等會兒宋姑娘的小丫鬟拿藥回來了,咱們一同走啊。”

陸輕舟張了張嘴,啞然失笑。

衆人皆去,若不算被困在床榻底下無法脫身的餘小尾,屋裏只剩下江川和躺在床榻上沉睡未醒的宋安寧二人,隔着一道鵝黃簾帳,她病中的模樣讓江川心中一陣心疼,好在梁神醫有話在先,不出三五日就能痊愈了,總算是個好消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抑制住心底裏想要掀開簾帳多看一眼的想法,緩緩坐在了小桌前,看着桌上剩下的紙筆和殘墨,不禁自己提筆寫了幾個字,平垂勾提,筆鋒蒼勁,行雲流水,而那雙深邃的眸子始終都沒往簾帳的方向多看一眼。

江川手腕一提,側眸而視,隐約中聽見從簾帳中傳出一陣稀疏的響動,好像是……肚子叫的咕咕聲。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小尾每次被困住最大的問題不是如何脫身,而是如何不被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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