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
燈殘夜二更,山深月歸雲。
這遠離城鎮的荒山中,白日裏還是豔陽高照,到了夜裏卻朦雲蔽月,即便已經入夏,晚風吹得身上依舊涼飕飕的。
餘小尾披了件薄衫出來,看見門前等候了一會兒的男子,果然和他們在山路上初見時一樣英氣俊朗,看上去像是從軍之人,她知道他要說什麽,出來見他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蔣尚卿見到她時也稍稍一愣,沒想到敢大張旗鼓截下流放隊伍的悍匪之首,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難怪陸輕舟事先有那麽一番話,眼下見到了人,他心中也猜出十之七八了。
但餘小尾不願讓這些人走,也不願見他,賭氣似的。
“說吧,什麽事。”于是她說話也微微別過頭去,“既然要走,就不必辭行了,我們山野莽夫,不懂你們斯文人的規矩。”
“可是大當家的和山寨兄弟舍身相救的情誼,在下是必定要拜謝的。”
餘小尾被這話說得有些觸動,這才擡眼看他。
此人雖冷眼冷面,說起話來倒很和善,眼下換了一身尋常衣裳,重新束發後看着更加玉樹臨風,比陸輕舟多了些豪氣,卻比江川多了些柔情,此時更是在這沒人注意到的時候朝着她屈膝而跪,抱拳拜道:
“在下蔣尚卿,替蔣家上下一百七十三口謝謝大當家的救命之恩,就此拜別,往日要是有什麽需要在下的地方,在下必定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男兒膝下有黃金,但他不知是怎麽想的,竟委身來拜一個匪頭子。
餘小尾站在原處,既不扶他起身,也不接受這拜禮。
她嘆了一口氣,“看來你是非走不可了。”
她心中一陣落寞,還想着鳳家那頭要如何應對,不料蔣尚卿柔聲飄過耳畔,“莫非大當家的,不想讓我走?”
“我……”
這話說得,真是不給人留臺階下。
他還跪在原處,清冷的目光毫不避諱地看着她,看得她心裏有些不自在。
“我跟你說實話吧。”餘小尾杏眼打量着他,“此番劫囚,一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來,我們山寨裏也确實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餘小尾平日裏雖強撐着堅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實際上心中還是有些懼怕的,自從上了靶子山的那一日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沒有回頭的餘地,凡事若只是憑勇氣便能成功倒也好,只是這些時日山下鬧災,城中剿匪,山上的寨子裏也沒多少糧食了,索性鳳家發了話,倘若能做成這個買賣,往後在琅邪的地界上保他們背靠大樹好乘涼,如若不肯,那鳳家練兵多年剿個匪也跟玩笑似的。
他認真地聽着,并不打斷。
餘小尾想了想,繼續道,“我們雖劫下了流放的隊伍,但終究是跟官府作對的流寇,鳳府曾放了話,此事做成便有金銀百兩,做不成,便要出兵來剿。”
蔣尚卿垂眸思索了片刻,自己站起身來,“也就是說,我們這一走,山寨的兄弟們生死未蔔。”
“不錯。”
“若此事讓大當家的如此為難,我們蔣家留下便是。”他笑了,将去留之事說得如此輕松,仿佛心中早有了定數似的,難怪餘小尾會用如此驚訝地眼神看着他。
“此話當真?”她眼中掩藏不住些許笑意。
“自然當真。”蔣尚卿答應的爽快,讓餘小尾心中也松了一口氣,“蔣門冤屈,已經無處可去了,倘若大當家的不嫌棄,我願帶領蔣家上下投入山寨,聽憑大當家的差遣。”
這一回,他抱拳行的是屬下之禮,垂眸時面帶微笑,仿佛早已料定了這一切。
餘小尾或許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原本去意已決的蔣尚卿,又是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的。
早在幾個時辰前,北涼山寨議事堂衆人散去,陸輕舟負手而出,在炎炎烈日下略站了站,因聽見身後有人喚他的名字。
“輕舟兄,留步。”
那清冷聲音翩然入耳,是他熟悉的人,果然轉身見蔣尚卿跟了上來,一身囚服尚未換下,這些時日的牢獄之災讓他清減了不少,但終究還有那雙生而傲氣的眸子,“輕舟兄這是要走?”
“我是必須要走的。今日之事未了,我還要回衙門。”陸輕舟客氣地揖手。
蔣尚卿來到他面前躬身拜禮,“今日多謝了輕舟兄搭救之恩。”
蔣家家主在京城與陸老爺曾是同僚,故而他們打小就認得,從前在京城裏有過同窗的情誼,也算志同道合。
“謝我?”陸輕舟稍微揚了揚眉毛。
蔣尚卿點點頭,“昨日鳳少主派手下交代過,今日天降貴人解救我蔣家上下幸免于難。想來家父和兄長赴京當日,陸伯父卻因進言而獲罪,今日與輕舟一見,大恩大德,我蔣家沒齒難忘——”
蔣尚卿說罷就要屈膝去拜,卻被陸輕舟眼疾手快地扶起來,忙言道:“快莫要拜我,今日出力的都是寨中的兄弟,我不過是幫着籌謀罷了。”
“兄弟?”
蔣尚卿不解,迷惑道,“輕舟兄怎會與這些……”
“怎會與這些土匪稱兄道弟?”陸輕舟替他說出了後半句,蔣尚卿自知此話不合時宜,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
從前,陸輕舟也把他們當做惡人,但有時回想起在山中的這些時日,所謂的匪也并非十惡不赦,他們大多是受人誣陷、走投無路才落草為寇的普通人,即便當了土匪,也沒做過多少殺人放火的惡事,反而幫着衙門赈災送藥,有情意義的。
但是眼下,蔣尚卿是不會理解的。
陸輕舟笑了笑,“眼下,你有什麽打算?”
蔣尚卿長出了一口氣,看着身後才從虎口逃出性命的蔣家人,如今他們的前途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家父與兄長判了斬刑還在獄中,琅邪定是回不去了,自此只有亡命天涯,四海為家吧。”
此事出在雲臺和琅邪的地界上,兩州的州府都不願擔責,自是要互相推诿一陣的。
“倒不如留下來。”陸輕舟早給他想好了去處,那就是留在山寨。
蔣尚卿聞言先一愣,而後苦笑道,“輕舟兄的意思是,留在這裏當土匪?”
“有什麽不好?”
“可一朝為匪,我蔣家的世代清廉——”
“蔣兄可知道這些土匪與你們素來無交情,為何會舍命相救?”
蔣尚卿心中早已猜到了大半,此刻明言也不算胡說,“自然是拿了錢財辦事。”
“并不全然是這個緣由。”
“不然還會有什麽緣由?”
陸輕舟目光指向寨中諸人,蔣尚卿也跟着他的目光望去。
“你看看他們。”烈日下,有門前掃地的,有端茶倒水的,有洗衣做飯的,還有蹲坐在門前喝酒閑聊的,都各自忙着手頭的活計,“他們從前也都是清清白白的百姓,後來迫不得已上山當了匪,正和你眼下的境況一般無二。”
“輕舟兄的意思是……”蔣尚卿張了張口,卻無言以對。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陸輕舟了解蔣家的處境,自然也不願讓山寨落入危局之中,倘若他能答允留下,那便是鳳府無端來剿也動不得手的,反而要細心庇護。鳳府位高權重,自然比他這一個海寧縣衙要大得多,無論是如何考慮,這似乎都是最好的辦法。
“蔣兄留下來,一來可以暫避風頭,蔣家上下衆人免受流亡勞頓,二來,也算是與這些人相互之間的扶持吧。”
蔣尚卿眉心微皺,思慮了良久,最後留下一句:“此事關系到蔣家上下的未來,輕舟兄至少容我與家人商議過,再作打算。”
“那是自然。”陸輕舟此時才和顏悅色道,“蔣伯父和你兄長不在,他們視你為家主,你也應當為他們的未來做打算。”
陸輕舟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從一個弟兄的手中牽過自己來時的馬,駕馬下山而去。
琅山,鳳府。
次日酉時正。
白鹿持劍夾風而來,入門後抱拳拘禮,“少主,都辦妥了。”
書案前,鳳景翎腕上一震,一滴濃墨落在紙上,擡頭看了他半晌,心中想着些旁的事情,這才笑了。
“沒想到這些土匪看起來散兵游勇,辦事還是很牢靠的。”
“這些人都是拿錢辦事的,少主既許了銀子,自然要好好辦。”白鹿思路清晰,忙不疊提醒道,“那善後之事?”
“蔣家人呢?都下山了?”鳳景翎思緒很快,直言問道。
白鹿搖搖頭,“沒有,留在山寨中了,似乎是那餘姑娘的意思,為了這事兒還多給黑風寨兌了好些銀兩呢。”
鳳景翎雖然早已經料到,卻還是不住地點點頭,“她果然聰明,這下蔣家人在他們手中,咱們就算有心剿匪上報朝廷,也動不得了。”
“或許……不是餘姑娘的意思。”白鹿微微擡眸,試探着。
餘小尾行為莽撞,白鹿是見識過的,她雖有膽量扣人,卻也沒本事說服蔣家一百多人留下,能做到這件事的,或許只有陸輕舟。
鳳景翎站起身來,在書案前走了兩步,自語了幾句,“是啊,那餘姓女匪魯莽,這主意多半是她身邊的陸輕舟出的,看來他們二人之間的私交真不淺啊……”
“那雲臺那邊?”
“死咬着不放,就說不知道這事兒。”鳳景翎轉而向白鹿交代道,“再給慶平寨送封信去,叫他們拿了銀兩就退避到北涼山以北琅邪的地界上,不許再生事。剩下的事情有些棘手,務必小心着辦。”
“是。”
白鹿抱拳領命,轉身推門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我估計你們能看出來,蔣尚卿雖然落魄,但骨子裏還是有一點傲氣的。
他不是男主,但算是個助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