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衛瞻握着筷子,在面條裏挑揀着。

面條裏撒了一大捧的蔥花和香菜,還有些辣椒籽。面端上來的時候,是已經拌好了的。那些切碎的蔥花、香菜和面條拌在一起,混着湯汁,粘在面條上。

衛瞻垂目,手中握着的筷子将粘在面條上的每一塊蔥花和香菜都挑出來。連那些小小的辣椒籽也不放過。

霍瀾音用筷子挑起自己碗裏的一根面條來瞧。只是一根面條而已,上面就沾着不少的碎蔥花和香菜。她再去看衛瞻,他還在慢條斯理地挑着。

這要挑到什麽時候……

平日裏,霍瀾音也是不吃蔥花香菜的。但是這樣冷的天兒,又從雪山翻過來,有的吃已經着實難得,還哪裏顧得上挑三揀四?

霍瀾音又吃了一口面條,望向坐在對面的衛瞻,恍惚想到面前這個暴躁的男人是曾經的太子爺。真正含着金湯匙出生,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呼風喚雨說一不二。他是這天下最為養尊處優之人,沒有之一。

“我明明提醒過店家不放這些啊……”奚海生冷着臉吆喝:“再端來一碗面,什麽調料配菜都不許放!”

面店老板一邊蹲着擦長凳,一邊不好意思地說:“客官,實在是對不住。剛剛給你們端上去的面條已經是今兒個最後剩下的了。本來我還留了一碗給自己,也加給你們了!真的再沒了,将就一下,将就一下!”

奚海生生氣地悶哼了一聲,倒也沒辦法。

奚海生是第一個吃完的,緊接着是小豆子和莺時,然後是林嬷嬷和江太傅。

霍瀾音咬了一口面條,面條已經涼了。她擡眼去看衛瞻,他坐得端正,還在繼續挑揀。被他挑揀出來的碎蔥花和香菜堆在小菜碟裏,像一座小山。

……還沒挑完。

霍瀾音低頭,看着自己的碗裏剩下的面條。面條被吃了大半,剩下的沒在湯汁裏,也沒在蔥花香菜裏。霍瀾音看着那些蔥花香菜,忽然覺得沒什麽胃口,放下了筷子。

下一刻,衛瞻“啪”的一聲摔了筷子,起身走人。

挑了兩刻鐘蔥花和香菜,最後一口都不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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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他碗裏的面條白白,幾乎已經被他挑幹淨了……

霍瀾音起身,急忙小跑了兩步追上衛瞻。她從腰間系着的荷包裏取出一粒糖,舉起來遞給衛瞻。

“先前放在荷包裏忘了吃的,還剩最後一顆。”

衛瞻煩躁地揮手,将霍瀾音遞過來的糖塊打落在地。

江太傅抱起長衫前擺,跑着追上衛瞻,苦口婆心:“讓之,這外頭的日子不好過,對吧?現在就吃不好睡不好,到了西荒更是受不得。咱們回京過好日子如何?只要你好好療治……”

“閉嘴。”衛瞻腳步不停。

江太傅可追不上衛瞻,他望着衛瞻走遠的背影,摸着胡須,氣喘籲籲:“尊師重道!尊師重道!”

衛瞻理都不理他。他繼續往前走,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向後望去。

——霍瀾音蹲在地上,手裏捏着那塊糖。她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離這裏路岔口沒多遠,是一個人口不過三四十的小村落。奚海生打點了一番,選中最好的一處宅院,用來今晚過夜。雖然已經是小村子裏最好的住處,可仍舊需要重新打掃一番。

衛瞻眼前不由浮現霍瀾音蹲在路邊捏着那塊糖的樣子。他皺眉,推門出去。

莺時握着掃帚正在掃院子。

“你主子呢?”衛瞻問。

莺時吓了一跳,手中的掃帚也落到地上。她慌忙彎腰撿起來,結結巴巴:“在、在廚房,說是,說是……”

衛瞻懶得聽她說下去,看見升起的煙,知道廚房的位置,大步走去。

廚房的舊木門半開着,煙與熱氣跑出來。

衛瞻站在門外,隔着煙霧看向霍瀾音。

她蹲在地上,長裙覆在髒兮兮的地面,弄髒了。她把長凳當桌子,雪帕當紙,燒過的木杆當筆,在雪帕上寫字。

她仰起頭來望向林嬷嬷,認真問:“都記好了,殿下還有什麽不吃的?”

衛瞻黑瞳微縮。

林嬷嬷搖搖頭,說道:“這些是殿下永遠都不會碰的東西。不過殿下喜好時常變化,除了這些東西,也很可能在某一段時間偏愛什麽,或厭惡什麽。”

林嬷嬷是難得的耐心。

霍瀾音點點頭,她垂下眼睛去看雪帕,雙唇阖動,默念了一遍,忽而笑起:“蒸餃要好了!”

她仔細将雪帕收進荷包,起身去掀鍋蓋,卻被燙了手,慌得她急忙去捏自己的耳垂。

衛瞻的視線落在霍瀾音捏着耳垂的手指,紅紅的手指頭。

“夫人是沒怎麽進過廚房罷?”林嬷嬷用棉布裹着把手掀開鍋蓋。

大量的熱氣從鍋裏湧出來。霍瀾音急忙向後退了一步。她彎起眼睛,莞爾:“嬷嬷教我,我會好好地學。”

她又垂下眼睛,勾勒出幾分小女兒的嬌羞,聲音也變得更低更軟,不太好意思地說:“我想親手給殿下做……”

衛瞻聽到這裏不再聽,轉身回了屋。不多時,霍瀾音端着飯菜進來。

“小村子的食物種類不多,也缺很多調料。不過瞧着林嬷嬷做得很好吃的樣子。”霍瀾音一邊擺放飯菜,一邊說,“雖然我也想試試下廚,可實在不怎麽會,只好給嬷嬷打下手。”

說完,霍瀾音雙手捧着筷子遞給衛瞻。

衛瞻的視線落在霍瀾音的手指頭——還是紅的。

他說:“以後不準進廚房。”

“為什麽呀?”霍瀾音問。

“我說不準就是不準。另外,”他頓了頓,“去把身上髒兮兮的衣服給我換了!”

衛瞻盯着霍瀾音的臉,眼睜睜看着她眸中的神采在一瞬間黯然下去,逐漸攀上失落,難過,還有一絲茫然不知所措。

“好,我知道了。”霍瀾音垂下眼睛,藏起眼裏的情緒,轉身往外走。

有那麽一瞬間,衛瞻甚至隐約覺得她似乎生氣了。

夜晚,霍瀾音再次進屋歇息時,竟是沒有主動與衛瞻說話。熄了燈,霍瀾音安靜地側躺在床裏側,理也不理衛瞻。

就連衛瞻碰她,她也沒什麽反應,仿佛像最初幾次被送上他的床榻——無動于衷地任由他擺布。

衛瞻忽覺沒勁,放開了她,沉着聲音:“不想留在這裏去別處睡。”

霍瀾音立刻起身,撿起散落一床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她剛要下去,腳還沒有碰到地面,忽然驚呼了一聲,轉身撲進衛瞻的懷裏,瑟瑟發抖:“老鼠!有老鼠!”

她将臉埋在衛瞻的胸口,手向後指着。

衛瞻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角落裏是一只小孩子的布鞋。屋子裏很暗,看不清鞋子本來的顏色,瞧着的确有幾分像耗子。

衛瞻面不改色地道:“是,而且不止一只。應該有一窩。”

霍瀾音的身子顫了顫,越發往衛瞻懷裏鑽。

衛瞻拍了拍霍瀾音的肩膀,攬着她重新躺下,扯過厚厚的棉被蓋在兩個人的身上。霍瀾音像一只貓兒一樣溫順乖巧地偎在他懷裏。

長夜漫漫,一片漆黑裏,霍瀾音輕輕勾起唇角。

若一個女人永遠溫順讨好一個男人,她可能是卑微地愛上了他,更可能是畏懼他仰仗他的權勢。

偶爾生生氣才是一個小姑娘愛上一個男人的表現。

當然了,地位懸殊,關系複雜,她不可能指望衛瞻真的來哄她。所以,必然要好好把握度的問題。

霍瀾音輕輕蹙眉。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必須盡快讓衛瞻相信她全身心地愛着他。所幸上天待她不薄,第二天就給了她一個絕妙的機會。

第二日醒來,霍瀾音仍舊做出不怎麽願意搭理衛瞻的樣子。除非必要,不與他多說一句話。

沒了馬車,他們從村子裏買了幾匹馬,繼續往西行。

霍瀾音坐在馬前,後背緊貼着衛瞻的胸膛。衛瞻的手臂環過她的細腰,拉着前面的馬缰。

風有些大,吹在臉上有些疼。

霍瀾音看見衛瞻的手被風吹紅。她彎腰從懸在馬側的行囊裏扯出一件衣服,然後把衛瞻握着馬缰的手仔細包裹起來。

衛瞻盯着她的動作,等她包好,他卻輕易抽出手,捏住霍瀾音的下巴,轉過她的頭,去看她被風吹紅的臉頰。

“你……”霍瀾音輕哼了一聲,掙脫不得衛瞻的手,索性嘟着嘴別開視線。

衛瞻沒開口,而是放慢了速度,去掰霍瀾音的腿,讓她由跨坐變成側坐。他動作粗魯地将霍瀾音的兜帽扣上,然後将她的臉摁進自己的胸膛。

他低下頭聞了聞,鼻息間都是她的香味兒,香氣卷進風中。

他忽然皺眉,很不爽夾雜着她的體香的風會像撫過他那般撫過別人的臉頰。

下一瞬,衛瞻漆色的眸中忽然閃過寒光。

前一刻還在說說笑笑的奚海生和小豆子也是在一瞬間住了口警惕起來。

奚海生握住刀柄,咧嘴笑了笑。信中提及多次的刺客終于他媽地到了。

霍瀾音覺察有異,詫異地從衛瞻懷裏仰起臉,問:“怎麽了?”

衛瞻沒答話,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霍瀾音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看見了密密麻麻手執弓箭的黑衣人。

箭矢幾乎是在一瞬間射過來,若疾風密雨。

衛瞻迅速一邊調轉馬頭,一邊摁着霍瀾音的頭讓她趴在自己的懷裏。

耳邊是風聲、馬蹄聲,還有箭矢聲。霍瀾音攥緊衛瞻的衣襟,眼中浮現掙紮。倘若她不顧自己的安危替衛瞻擋下一箭,他是不是就不會再懷疑她的真心?

這是一步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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