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活下去

“穆然,醒醒,別睡了。”

聲音深緩而沉靜,似是來自遙遠的曾經,又仿佛盡在咫尺,微啞的聲音含着令人格外心安的因素。

“唔,外公。”沈穆然揉揉眼睛,視野中映出淺淺的輪廓。

老人慈祥的雙目漸漸清晰,滿頭的銀絲,額角深深的褶皺,一切如此的熟悉。

“還難受嗎?”老人粗糙的掌心貼着他的臉頰,小心地摩梭着,眉間結出厚重的擔憂,“怎麽還在發燒?”

“外公,你怎麽來了?”沈穆然勉強笑笑,蒼白的臉上,這樣的笑容有着異樣的溫暖。

“你病成這樣,外公心疼。”老人的眸子裏泛出濁淚,聲音愈加黯啞,參合細微的哽咽。

“外公,你是來帶我走的嗎?”

這種類似于回歸母體的安寧,他已經很久沒有嘗到了,不免開始貪戀起來。

“你願意跟我走嗎?”老人淡笑起來,反問了一句。

“我願意。”他不假思索。

“真的嗎?”老人嘆息了一聲,撥了撥他額前的碎發,“鳴浩還在拘留所,墨初還是個孩子,如煙她什麽都不懂,你當真放得下一切?”

他忽而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再點頭,又搖頭,表情瞬間垮下來,透着懊惱。

“然然,還記得外公以前交代過你什麽嗎?”老人無奈地笑笑。

“記得。”沈穆然乖巧地點點頭,自然而然地回憶起三年前的那一天。

“老爺子快不行了。”陳毅走出房間,面色沉重,“準備後事吧,有什麽話盡快說,別落下遺憾了。”

于是,一大家子的人都進了寬敞的房間裏,圍在床旁,心思各異。

老人戴着氧氣罩,微微阖眼,聞及聲響,睜開眼睛,勾起一抹燦爛的笑容,“你們出去吧,都出去,我想安靜地走。”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服從。

“穆然,你留下。”老人忽然開了口,大家難免疑惑,但也不敢多問些什麽,都按着他的意思來。

“外公,怎麽了?”他蹲在床旁,茫然無措。

“如煙那孩子,心結多,你要多擔待點兒。”老人握着他的手,力道不大,繼續道,“她三歲那年你外婆就過世了,都是我一個大男人把她拉扯大的。小時候啊,同學們都笑她沒有母親,所以,她做了母親之後就發誓要保護好自己的孩子不受欺負。”

“嗯。”他茫茫然地點點頭,似乎能理解童如煙當時被排擠的孤獨感以及不安。

“可是墨初從小身體就不好。”老人呼吸開始不暢,顫了顫,艱難地繼續道,“外公知道,然然是個好孩子,不會害了墨初的。”

“外公,你先休息會兒,我們以後再聊好不好?”他扯了扯被子,許是因為有人告訴了這些他不知道的曾經,寒涼的心底有一個角落慢慢地溶解開來。

“外公沒時間了,然然,你聽着就好,外公還有好多話想告訴你,可是都來不及了。”老人制止了他的動作,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不會的外公,你忘了,我們還有一盤棋沒有下完。”沈穆然不着痕跡地抹去眼角的水澤,強帶出笑容來,盡量看起來沒有被悲傷吞噬。

“穆然,堅持下去,總有一天如煙會想通的,不要記恨她,也不要怨她,好不好?”老人的眼中溢滿祈求,“就當外公拜托你,好好地陪着她。”

“嗯,我知道,我會的。”眼前模糊出水汽,鼻尖酸澀,他咬咬牙應下,這樣的請求,他怎麽忍心拒絕?

縱是老人不說,他也會一如既往地過下去,接受有理無理的責罰,忍受所有的謾罵。

這已然成了一種習慣,根深蒂固地留在了心底。

“外公相信你可以......”

老人最終還是沒能說完想說的話便安然地合上了眼簾,呼吸不再,兩行淚水劃過耳際,沒入枕頭不見蹤跡。

那天,他沒有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嚎啕大哭,甚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有些哭得凄厲的,反而增了做作,賣力地掉眼淚,可能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金錢的作祟。

在做禱告的那天,他默念了道,“外公,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放心吧,一路走好。”

自那以後,生命中唯一一個無條件疼愛他的親人離開了,再也不會有人對他的病痛無助噓寒問暖,再也不會有人在他忙于課業時遞上一杯牛奶,陪着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打盹,再也不會有人強迫他休息了......

很多事情,再也不會發生。

“可是,外公,我真的累了。”沈穆然維持着清醒,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太糟糕,太狼狽。

“穆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是你自己說的。”老人心疼更甚。

“帶我走好不好?”沈穆然忽然濕了眼眶,像極了小時候受委屈時向老人哭訴的時候的那副可憐模樣。

老人依舊是搖搖頭,眸子裏的光華漸漸散去,化出濃濃的苦澀,“活下去,為了自己活下去。”

“這麽多年了,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為自己活下去了。”

沈穆然掙紮着坐起來,死死拉着老人的衣角,受了委屈的孩子也不過如此,拉着大人的衣袖,企圖得到些許的安慰。

“外公,我不要留在這裏,他們都不相信我,都覺得我是壞人。”

“外公下次再來看你,聽話,回去。”老人的身形開始忽隐忽現,被拉住的衣角亦是漸漸地消失。

“外公,外公,帶我走,帶......”

氧氣罩上的霧氣忽濃忽淺,沈穆然微擡下巴,四肢涼透,抽搐不已。

緊接着,便是儀器發出的尖銳嘶吼,起伏的曲線化作一道惺紅的直線。

“快,除顫儀,220J,充電。”

“再來一次!”

“強心劑給我!”

“然然,回去,快回去。”老人面露薄怒,更多的卻是心疼與急躁,“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什麽都會好起來的。”

“我回去,那外公等我把這裏的事情處理好了一定要來接我,我們要下完那盤棋。”沈穆然果然不再故作堅強,任憑眼淚落下。

“好,外公答應你。”老人徹底地消失不見,只有低沉的聲音隐隐傳來。

“恢複了恢複了。”護士盯着漸漸起伏的曲線,險些驚呼出聲,剛才實在太兇險。

沈穆然意外地掀開了眼眸,目無焦距,凝着平靜,“我要......出院。”

“你瘋了嗎?”柯素媛穿着藍色的隔離服進了病房裏,口氣不善。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看了昨天的記者招待會很容易猜到發生了什麽,沈墨初不可能突然轉變,沈穆然沒理由不出現,可是這樣的不現實偏就發生了。

恰巧,她接到了薄若晴的電話,得知了他的處境十分不好。

在病房外等了許久,好不容易搶救過來的人竟不知死活地想要出院,到底是把她徹底惹怒了。

“如果真的瘋了,也不錯。”沈穆然抽出了手背上的針頭,抽了兩張紙按壓着。

“你先休息吧,我讓護士過來紮針。”柯素媛上前,替他按住了出血的地方,克制着自己的怒意。

“我決定了的事情基本沒有改變的餘地。”

沒有多少力氣,他掙不開柯素媛的手,只能任由她擺布,由着她幫他止血。

“那正好,我想做的事情也沒有轉圜的可能。”

她說得很認真,很嚴肅,執拗的眼神正對他無光的眸。

顯然,沈穆然不會真的配合她的想法。

薄若晴前腳插好了針,後手他就拔了針,循環了三四次。

“柯小姐,這......”薄若晴為難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似乎兩個人鬥氣,受傷的還是她。

“繼續紮。”

“再紮。”

“繼續!”

“柯小姐,這樣不是辦法。”

在嘗試了第N次之後,薄若晴選擇了放棄。

“麻煩你幫我辦出院。”沈穆然和煦地笑笑,有求于人,态度很重要。

“不準!”柯素媛一口回絕。

“這家醫院姓沈,不姓柯。”

他語調平平,終是沒有留給任何人反駁的餘地。

柯素媛被他的一句話噎住,不知從何作答,惱怒之下,把門關得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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