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故人舊事
“形于萬物,失于憂顧,故所得……”坐在房門大開的房間裏讀書的男孩聲音突然停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砸到的腦袋,轉頭在身邊尋找,最後從桌子腳邊摸出了一個紅彤彤的小豆子。
這是相思豆,他記得外面的院子就有幾叢相思豆,結了許多紅紅的果子,看着很好看,他讀書讀累了,總愛往那邊看一會兒。
“啪。”又是一聲輕響,男孩的額頭上又被砸了一下,他沒出聲,抿抿唇,又從桌子上撚起一顆紅色相思豆。他擡頭往外看去,正對上一雙滿含好奇狡黠的大眼睛。
院子裏的那棵大榕樹上,坐着個紅衣小姑娘,看着和他差不多大,臉上還有可愛的嬰兒肥,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眯着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彎成一個月牙,像個玉娃娃。可是這玉娃娃是個小壞蛋,手裏抓着一把剛摘下來的相思豆,一顆顆的對着房間裏的男孩砸。
“你怎麽不躲啊!”又砸了兩顆,樹上的小姑娘噘嘴不高興道。
男孩沒生氣,把撿起來的相思豆攏成一堆放在桌子上,好聲好氣的問:“你是韻姨的女兒嗎?”
樹上的小姑娘晃了晃腿,腳踝上戴着的銀鈴兒叮鈴鈴的響起來,清脆悅耳。
“是啊,我娘是薛韻。我叫白苒冬,我還知道你是岚姨姨的兒子,叫聞人珺,比我大兩歲!”白苒冬笑嘻嘻的說完,從樹上跳下來,咚咚咚的跑過庭院,爬上木廊,留下一串小腳印。
她蹲在門口托着腮對聞人珺笑,很是乖巧,好像剛才那用豆子砸人的不是她,“小哥哥,我一個人無聊的很呀,你陪我玩好不好~”
聞人珺搖搖頭,給她看自己手上的靈字書,又指了指旁邊壘起來的十幾本,“父親讓我今天默寫出全部,還要一一展示給他看,晚上要檢查,我不能出去玩。”
“哎呀好可憐!”白苒冬跑進來,跪坐在聞人珺的矮桌對面,伸手去翻他那些書,眼睛瞪的溜圓,“你要看這麽多東西啊!真可憐!”她自己是個不愛學這些的,看到這個小哥哥如此艱苦學習,頓時又敬佩又可憐。
“你這麽可憐,我剛才還砸你,真是對不起呀小哥哥~”
“沒關系。”聞人珺搖搖頭,有點想戳一戳可愛小姑娘臉上那個窩窩,但是從小所受的教導不允許他這麽做,于是他小大人一樣背着手似模似樣的說:“你遠來是客,我不能陪你玩,應該我說對不起。”
白苒冬把自己的小胖手扒在矮桌上,下巴磕在桌沿,給聞人珺出馊主意:“不然,你裝作生病好了,很容易的,就抱着肚子哎呀哎呀說好疼呀~要出去走走才會不疼~然後你就可以出去玩了!”
她說的信誓旦旦信心十足,可見平時沒少做這種事。
“不行,我敢說謊的話,父親會責罰。”聞人珺想了想,從跪着的墊子上起身,出去端了幾盤點心回來,“我這裏沒有好玩的東西,這是我喜歡吃的藕香團子,你要嘗嘗嗎?”
那團子白白糯糯,散發着一股荷花的清香,聞起來甜甜的讓人食欲大漲。白苒冬剛才才在外面瘋了一陣,這會兒肚子還真餓了,不客氣的拿起叉子紮了個團子,啊嗚一口塞進嘴裏,兩個腮幫子鼓鼓的。
聞人珺眼裏有些期待的看着她,問:“好吃嗎?”
白苒冬點頭,咕咚一聲咽下嘴裏的團子,眼睛更亮了,“真好吃,我們那裏都沒有這個呢!”
聞人珺故作嚴肅的小臉上,頓時就露出個笑,察覺後又忙收斂,做出正經客氣的樣子。白苒冬吃了幾個團子,見小哥哥眼巴巴看着,猶豫了一下,還是叉了一個遞到他面前,“給你吃!”
聞人珺忙退後了一些,小臉上有些紅,“不……我是說你自己吃就好了,我不餓。”他從小就是以下一任山主的标準培養的,長到這麽大也沒有玩伴,母親身體不好,不常見面,父親嚴肅不茍言笑,他從未與人有這麽親近的接觸,一時不能習慣,白皙的臉頰一下子紅紅的。
白苒冬不知道他在害羞,肉爪子不停的拍桌,“吃一個吃一個吃一個!”
聞人珺被她鬧得無法,最終上前張口吃了那個團子,因為太緊張還嗆着了,整張臉都嗆得通紅。把白苒冬吓了一跳,跑到他背後使勁錘了錘,生生把聞人珺背後錘出了一片紅。
出塵山派無定山,有一個很可憐的小哥哥。白苒冬後來每次跟着母親一起去無定山,都會帶上自己覺得好吃好玩的東西,去找她那個喜歡害羞的小哥哥。
“小哥哥!這是我們容塵山派種的朱提果,可好吃啦,你嘗嘗!”
“謝謝苒苒。”
“小哥哥,我爹娘帶我去凡人的城池玩啦,你知道嗎?那裏可多好玩的東西了,還有好多好吃的,但是我爹娘不讓我多吃,我纏着娘給我買了兩個糖葫蘆,分一個給你呀~”
“糖葫蘆?”
“對呀對呀,我也是第一次看見,甜的,你舔一舔,對吧?不過裏面是酸酸的,娘說是,嗯,是山楂~你咬一下,對吧對吧!好不好吃~”
“好吃。”聞人珺有些羨慕,他的爹娘從未帶他出去過。
“小哥哥,你也想出去啊?”白苒冬舉着糖葫蘆,眨眨大眼睛,笑嘻嘻的道:“那等我們長大一些,偷偷去玩吧?”
聞人珺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看着白苒冬期待的小眼神,慎重的點了點頭答應下來,“好,我會保護苒苒的。”
“小哥哥,這是我養的玉靈鼠,叫小白白,我特地帶來給你看的。”
“很可愛。”聞人珺除了要給小姑娘張羅吃的,還要替這小鼠兒找吃的,看着主寵一模一樣的嘟着肥臉吃東西,忍不住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小哥哥,我爹娘帶我去了上雲寺,好多和尚呀,都沒頭發,我偷偷摸了一下一個兇和尚的腦袋,被他瞪了!好吓人啊!”
“苒苒有沒有被欺負?”
“沒有沒有,我瞪回去了,然後那個兇和尚就被我瞪跑啦哈哈~”
“苒苒不能這樣,要是遇上壞人怎麽辦。”聞人珺肅着小臉,戳戳小姑娘得意揚起的眉毛。
“小哥哥,你看你看,我學會禦水決了!我厲不厲害?”
“厲害,苒苒越來越厲害了。苒苒這麽聰明,以後一定會很厲害很厲害。”
“那是!以後我要像我爹娘那麽厲害,小哥哥要是敢欺負我,我就打你!”
“我不會欺負苒苒的!”
“好吧,那我變得很厲害保護小哥哥,誰要是欺負小哥哥,我就打他!”
“我也會保護苒苒的。”
……
“珺哥哥,你真的不能出去玩啊,我好無聊。”白苒冬躺成一個大字形,就在聞人珺的矮桌旁邊,無聊的滾來滾去,把自己紮得好好得發髻都滾散了。
已經熟悉了許多,白苒冬幾乎把這裏當成了另一個家,有事沒事就愛纏着母親往這裏跑,而每次來這裏,必然會來找聞人珺。
對與聞人珺來說,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只有小姑娘到來的時候,才會瞬間變得生動鮮活起來,她渾身都好像有用不完的勁,時時刻刻都高高興興的,笑起來無憂無慮,讓他看着就覺得心情好了起來。
見到她眉毛皺成毛毛蟲,聞人珺頓了一下,放下手裏的書,說:“苒苒,我帶你去玩吧。”
“嗯!真的!好呀好呀!”白苒冬都沒想過這個認真的小哥哥會主動提出帶她去玩,高興的立馬蹦起來,生怕他反悔似得,拉着他就沖了出去。
聞人珺帶着白苒冬去了無定山附近的一個蘆葦荷塘,那裏有一個荒廢的古渡,古渡邊上有一棵老桃樹,已經過了花期,沒有花也沒有葉子,只有光禿禿的樹幹。那裏是聞人珺最喜歡的地方,從前他被父親訓斥了,都愛一個人坐在這裏安安靜靜的待上一會兒,他還從未帶人來過這裏。
“哈哈哈!”白苒冬沖進蘆葦蕩裏,驚起了幾只白色的水鳥,一轉眼看到蘆葦上停着的紅色蜻蜓,又跑去抓。她總是閑不住,像只調皮的小奶貓,左邊趕趕鳥,右邊撲撲蜻蜓,摘花折草,一刻都停不下來,一個普通的蘆葦塘都玩的很開心。
“珺哥哥那裏有藕!我們去挖好不好?”
“我去吧,你別把衣服弄髒了。”
白苒冬就頂着一大片荷葉蹲在岸上,等着聞人珺挖藕上來。聞人珺從沒有弄得這麽狼狽,但也從來沒有這麽開心。一直玩到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兩個人都渾身沾滿了泥巴。白苒冬非要把藕抱在身上,臉上都沾了泥巴。聞人珺給她擦,越擦越髒,最後兩人對視而笑,笑的停不下來。
“你可還記得自己是無定山少山主!玩成這樣成何體統!顏面都被你丢盡了!在這裏跪着,好好反省,反省完了才能出去,哼。”
“是,父親。”聞人珺直挺挺的跪在黑暗的靜室裏,心裏很平靜,甚至回想起剛才的事,還很開心。他一直被父親嚴厲的要求,稍有出格就會被狠狠責罰,今天在去那裏之前他就知道會這樣,但他一點都不後悔。
白苒冬并不知道,下次來這裏的時候,聞人珺帶着她去其他地方玩,她也開開心心的去了。等她回去容塵山派,等着聞人珺的就是父親的責罰。
但那有什麽呢,聞人珺從未覺得這麽快活過。他喜歡看到白苒冬臉上愉快的笑容,願意帶她去玩。
兩人越長越大,成了初識情滋味的少年人。咋咋呼呼調皮搗蛋的白苒冬每次來見聞人珺,都會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聞人珺每日修煉都會不時看着門口,期待着那個人影突然出現。
小兒女感情好,雙方父母商量着定親,互相交換了信物。
白苒冬撥弄着自己腰上系着的那枚白玉鴛鴦扣,再看看聞人珺腰上系的另一枚,臉上微紅,“珺哥哥,我以後要嫁給你啊?”
“嗯,苒苒嫁給我的話,以後就能天天都見面了。”聞人珺自己的臉比白苒冬還紅。
白苒冬雙手捂臉趴在矮桌上不說話,少見的小女兒姿态,聞人珺偷偷瞧她一眼,見到她紅的滴血的耳尖,臉上更熱,說話都開始結巴起來,“我,苒苒,以後我,我會好好對你,給你買很多好吃的,帶你去玩……”
捂着臉的白苒冬小聲回答了一句,“不、不許騙人!”
……
然而世事無常,魔族作亂,讓白苒冬失去了疼愛她的雙親。
容塵山派掌山人夫婦身死,白靈一脈岌岌可危。大弟子連未行,二弟子謝椿懷在巨大的壓力下,紛紛突破,自立新的脈系,然後成為白靈脈系的附屬脈系,然後将師傅師娘唯一的女兒,他們捧在手心疼愛的小師妹,拱上了白靈山掌山人之位。
然而,白靈一脈的地位還是一落千丈。白苒冬那時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根本沒有長大,終日惶惶,失去了父母給她帶來的打擊極大,不過幾日就消瘦的厲害,而似乎周圍除了兩位師兄,所有人的視線都帶着惡意。
還好,她還有師兄們,她還有珺哥哥,他們一定不會抛棄她。
然後緊接着,無定山讓人送還了當初的信物——白玉鴛鴦扣,并且帶來了一個消息,少山主聞人珺即将與修真世家衛家家主的小女兒衛悅心定親。
白苒冬不信,偷偷瞞着師兄們去了出塵山派。
芳菲的花樹下,俊朗嬌美的男女宛若一對璧人,白苒冬看着那個已然長成出色男子的人,親吻了懷中那個羞澀的少女。原來,并不是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露出那種表情。白苒冬覺得自己應該哭的,但她沒有,她轉身走了,去了那個聞人珺常帶她去的蘆葦塘,挖了一天的蓮藕。
挖完藕,她一把火将蘆葦塘燒了個幹淨。
滿身泥巴和黑灰的白苒冬抱着那堆藕,全數扔在了聞人珺的書桌上,将他珍愛的書全部沾上了泥。又把他放在書架上那些,她送的小玩意都捏了個火決燒掉,跑到庭院裏把他們一起種的桂樹一腳踹斷,廊下挂着的兩人一起做的風鈴铛扯下來踩了個粉碎。
聞人珺阻攔不及,看着她做完這一切,在一旁焦急解釋:“苒苒你聽我說!”
“你要娶那個衛家的?”
“是,父親要我娶她,不過苒苒,我不愛她,我只愛你,你等等我,等我當上山主,我就不需要再忍了,到時候我再迎娶你……”
“那你娶的衛家小姐呢?”白苒冬冷冷的打斷他。
從未見過白苒冬這種表情的聞人珺艱難的道:“到時候我會替她找一個好去處,我保證她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到時候我能決定一切,再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你想去哪裏我都可以……”
“聞人珺。”白苒冬低頭看着手上幹涸的泥巴,“我知道,你很多事都沒法自己決定,我也是一樣,從前我總覺得沒有什麽事做不到,可現在我才發現,我其實什麽都不會,什麽都留不住。你以後,好好對衛小姐吧,別讓她哭。我爹說,害女孩子難受哭泣的人,不是什麽好東西。”
水漬滴在手上,打濕了手中的泥土,糊成一團,将她脈絡明晰的手掌染的一團模糊。
“我不會再來找你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來找我。”
“苒苒!”聞人珺急忙去拉她的手,卻被狠狠甩開。
“我這輩子,都讨厭你。”眼尾帶着紅的少女,臉頰瘦了許多,越發顯得眼睛大,她的眼裏有種驚人的光,好像一下子,那個活潑天真的小姑娘就不見了。
聞人珺不知不覺松了手,愣愣的看着她越走越遠。
年年月月,春去秋來,無定山下的荷花開了又謝,白靈山上的白鶴去了又來。有人終究遺忘了,有人卻始終忘不了。
————
“師傅,你在喝酒。”
白苒冬脖子一縮,谄媚的笑着轉過頭,果然看見大徒弟冷着臉走過來。
“翎翎呀,師傅就喝了一點點~”
白翎站在她身邊,擡手捧起她的臉,“你是因為聞人珺終于要結婚了,心情不好借酒澆愁?”
“冤枉啊!都多少年的老皇歷了,翎翎醋壇子怎麽還要提起來,師傅冤枉啊!”
“哦?”
“師傅我好不容易從你大師伯那裏偷來了他的百年釀,這不是就嘴饞偷偷嘗一點,還被你抓住了。”白苒冬讪讪道。
白翎一手輕輕按在她的臉頰上,輕聲問:“真不是在意他?如果你在意,我就去殺了他,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哎喲寶貝兒你可別給師傅添亂,好吧我确實挺不爽,畢竟第一次被人甩,他過得高興我就不高興,但我真的不喜歡他了一丁點也不喜歡,師傅對天發誓!”白苒冬一把摟住大徒弟的腰,蹭了蹭。
“那你最喜歡我了對不對?”白翎眼裏的殺意消退了許多,表情也柔和了,和白苒冬額頭對着額頭,鼻尖對着鼻尖。
白苒冬唇上一癢,老臉一紅,推開徒弟的臉,無奈的捂着額頭,十分怨念,“翎翎,你什麽時候長大啊。”
“我已經長大了,只是你不想試。”
“不不不,師傅說了很多次了,師傅可不是禽獸。”
“真可惜。”
“覺得可惜的話,你倒是快點長大啊!”
“我說了,師傅想要多大,我都可以滿足師傅。”
“問題不在這裏!你敢讓自己的外表長大一點嗎!”
“這樣不好?”
“好、好倒是挺好的,但是看你這樣師傅我下不了手!”
“讓我來下手就好。”
白苒冬開始懷念起,剛撿到大徒弟的時候了,那麽小小一只的雛鳥,可愛的用腦袋拱她的手,還唧唧唧唧的叫着。
“翎翎,把你的手從師傅衣服裏拿出來。”
“我從前睡在裏面也可以。”
“你變成鳥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