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貝勒府裏,福晉烏喇那拉氏住着主院,李氏、宋氏、武氏在四阿哥心裏有一定份量的自然各有各的院子,其餘的幾個侍妾,高氏與常氏住了一個院兒、張氏與汪氏住了她們對面的院兒。

張氏與汪氏住的院子叫蛾眉院,取的自是宛轉蛾眉之意。

既是蛾眉院,院中的張氏與汪氏自然都曾是一時美人,只是當見到被拖到近前的張氏時,四阿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意識看向宋氏所居院子的方向,做為他的第一與第二個女人,張氏與宋氏年齡相當,今年應都是二十五歲,可再看看眼前這消瘦憔悴、風吹便要倒的身形,再看那張枯黃蒼老的臉,分明是個四五十歲的老妪,身上哪裏還有往日那個靈秀美人的影子?

唯有從張氏仍然秀美的柳葉眉裏,依稀能讓四阿哥回憶起那段曾為其畫眉的日子。

兩個壯實的老嬷嬷一把将張氏按倒在地,趴伏在冰冷的青磚上。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四阿哥的耳中,讓他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主子,人帶來了,您看?”

高勿庸的聲音,喚回了四阿哥的理智,他有些艱難地将目光自地上那瘦弱的身形上移開,落在自己腳尖之前的地面,“張氏,你……”

你為什麽變得這麽蒼老?如此憔悴?為什麽要背叛我?茹蕙現今在哪兒?……

無數疑問想要得到答案,可是,看着地上那個本該青春明豔的女子,這種種問題卻全都卡在了四阿哥的嗓子眼兒上,怎麽也吐不出來。

四阿哥卡了殼,無論是高勿庸還是兩個老嬷嬷,更沒有一個人敢吱聲,随着四阿哥沉默的時間越長,空氣慢慢變得凝滞,越來越壓抑,高勿庸與兩個嬷嬷身上已經開始往外冒冷汗了,四阿哥卻仍然只是看着自己腳尖前的地面,書房裏,一時變得落針可聞。

誰也沒想到,打破凝滞氣氛的,居然會是趴在地上的張氏。

“蘭兒已經兩年不曾見過爺了。”張氏撐着地面,艱難地直起身體,擡頭看了四阿哥一眼後,又虛弱地趴回了地面:“蘭兒知道爺想問什麽,不過,蘭兒知道的也不多,大抵茹氏應該還在府裏,只是人到底是關在哪裏,蘭兒卻并不知道……蘭兒快死了,那些人便借機收買了我院裏的人手,替她們辦事,我病得半昏半醒之際,聽到幾句,才有了這個推測……”

勉力說到這裏,張氏已是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四阿哥終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自椅子上站起身,幾步走到張氏跟前,将她自地上一把抱了起來,放在書房一側自己平日休憩的卧榻上,同時一揮手,讓高勿庸幾個退出去。

高勿庸得了張氏這幾句,又得了四阿哥的示意,自然知道自己後面該做些什麽,領着兩個壯漢子似的嬷嬷飛快出了書房,咬牙着人将那些侍候張氏的下人提到了另一個院子,預備着用一切手段一個一個敲開他們的嘴。

書房裏,将張氏在榻上放置妥當,又親手喂張氏喝了一杯水,四阿哥自己搬了張椅子坐在榻前。

“你先休息一會兒。”伸手拔開張氏臉頰旁散落的幾縷亂發,看着張氏泛着死氣的臉,四阿哥不忍地撇開臉,“怎麽就病成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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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怎麽就病成這樣了呢?

張氏有些茫然地盯着屋頂層層疊疊交錯的彩繪房梁:“這病也拖了兩三年了,時好時不好的,一直拖着,也沒什麽大變化,直到上月中旬爺離府,我的病不知怎麽突然就加重了,每日裏有十個時辰都睡着,另兩個時辰也一直昏昏沉沉,沒幾時清醒,蘭兒想着啊,約莫是大限到了吧。”

“你……”四阿哥有些艱難地想要開口安慰張氏,卻發現無論自己說什麽都顯得空泛,張氏病了兩年多近三年,自己卻只在最初的日子去瞧過幾回,後來一忙,就漸漸将她忘在了腦後,直到這兩年連想也很少想起,便是想起了,也不過吩咐福晉看護着她一點兒,自己卻……

“……我一直以為福晉将你照顧得很好。”四阿哥的聲音因為過度壓抑變得有些沙啞,他伸手握住張氏垂放在榻上的手,這只手曾那麽柔軟白暫,可如今卻只剩下了皮包骨的一層,似乎只要自己一用力,就能将它捏散。

張氏死寂的目光裏泛起一絲漣漪,她艱難地笑了笑,“爺一點沒變,對信任的人便不肯有一點猜疑。”張氏的目光落在四阿哥的臉上,想要如往日那樣摸摸他英挺銳利的眉眼,只是,卻連擡手的力氣也沒有。

張氏嘆了一口氣,想着自己反正也活不了了,有些話,也便不必再藏着掩着的了。

“爺還是太任性,便是我在病裏,也知道爺對茹氏寵愛異常,府中無人能及。這也便罷了,安院一切事務,便是福晉也不讓插手,爺這樣做,讓福晉的臉面往哪裏擱呢?這還是茹氏年幼,若是幾年後茹氏長開了,真進了府,這府裏的女人哪裏還有站的地兒?為着這,茹氏想要活也難。”

說了幾句,張氏又有些喘,艱難地翹了翹嘴角,仿佛想要笑,但卻完全沒有力氣。

“我這也是眼見便要咽氣了,才敢跟爺說這樣的話,這府裏的女人都指着爺活,爺心裏有誰,誰便過得風光,活得自在,否則便要如我這般,便是死在了某個角落,也無人知道……”

“你……”四阿哥艱難地咽了一口口水:“……你別想太多,爺總能讓你好起來的。”

張氏心中苦笑,知道四阿哥說這話,只是因為心裏愧疚,只是,現在她人都要死了,這愧疚于她也不過是表明她的心不曾完全錯付罷了……好也罷、歹也罷,那也是別人的日子,與她再也無關了。

閉上眼,張氏已沒力氣多說,只道:“爺,保重,蘭兒,唯願,唯願,來生……”

看着軟下身體的張氏,四阿哥努力了幾次,才将手擡起來,伸出手指放在張氏鼻間。

直到手指上感覺到雖淺卻分明并不曾停止的呼吸,四阿哥才如同乏力一般軟在了椅子上,不過,在略緩了一下後,四阿哥立馬喚人去找府裏值守的太醫。

……

茹蕙是在睡夢中被推醒的。

用力頂開困頓的眼皮,入目的便是四阿哥那雙帶着紅血絲卻依然銳利的眼。

目光一轉,入目所見,是熟悉的牡丹繡帳,只是四阿哥為什麽會坐在她的床沿上?還将她半抱在懷裏?

“我這是在做夢?”

她先前不是在地牢裏嗎?怎麽睜開眼,卻是在安院自己的床上?

看着小丫頭懵懂的眼神,想着太醫診斷說她這幾日驚吓過度又一直不曾飲食,精、氣、神三者皆有虧損,至少需要養幾個月才能養回來,一時不免心疼;再思及太醫說她幼年體質虛弱,養了幾年方養好,如今這次劫難卻又将這幾年養回來的全都耗空了,又不免心虛。

“喝藥。”四阿哥有些僵硬地自尋冬手裏接過藥碗,遞到茹蕙手中。

茹蕙眨了眨眼,莫名所以,卻仍然下意識接了過來,一口喝了下去。

好苦!

懵懂的腦子,猛地被一碗藥苦醒,茹蕙痛苦地皺着臉,飛快将藥碗塞進四阿哥手裏,同時擡頭沖站在一側的尋冬喊“水,水!”

尋冬看了一眼手中的蜜餞,姑娘喝了藥後不吃蜜餞?

一邊想着,一邊已回身将妝臺上早備好的溫水倒了一杯遞到茹蕙手上。

咕嘟嘟連喝了好幾口清水,終于将口中的苦味沖淡,茹蕙這才舒了一口氣,靠回枕上。

“我仿佛記我是被關了三天?”茹蕙有些不确定:“還是我病糊塗了在做夢?”

看了一眼因為自家姑娘的追問而僵住的四阿哥,尋冬一聲沒吭,默默退了出去。

四阿哥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一臉信任看着他的茹蕙,有些艱難地解釋:“幾個背主的奴才爺我已經處置了……”

茹蕙看着四阿哥那繃得緊緊的臉,眨了眨眼:“背主的奴才?那我不是做夢,确實被關了三天?”

對上那雙無辜的眼,四阿哥發現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完全沒法說出口,只是,難道要他說自己治府無方,府中所有的女人聯手将一個十歲的孩子囚禁在地下五米的牢裏,準備将她餓死?他卻不能為她報仇?

還是說他們如今所居之地雖然是他的四貝勒府,他卻完全不知道地下那麽深的地方居然會有一間地窖,還差點成了她的埋骨之所?

四阿哥猛地站起身,無視了一臉期待看着他的茹蕙,轉身狼狽地快步出了碧紗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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