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葉九篇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葉九第一次見路盛銘,是在鎮上的小橋上。木制的小橋,幾根柱子分設兩邊,下邊是清澈見底的湖水,倒映着周邊連綿的樹,泛着綠,江南獨有的好看。

素衣的年輕男子就站在橋上安靜看着橋下的湖水,聽到聲音,微微扭頭過來——葉九第一次見到那麽好看的人。

墨黑幹淨的短發,細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薄唇,線條精致的側臉。輕輕看過來一眼,溫柔平和,眼底有清澈明亮的笑意。

葉九正對上他的視線,微微一怔。

穿着水藍色長裙的小姑娘,黑發如瀑,白皙的小臉卻不可抑制地紅了。

他不是鎮上的人,葉九知道。

鎮上沒有這麽好看的人。更何況,看身高長相,和周身的氣場,也不是江南男子該有的。

兩人不經意對視,都是一愣,随即相互點頭微笑,算是問候。

葉九随後過了那座橋,去參加鎮上的書畫展。

有陽光細透綠枝。

少女眼角輕揚,兩腮緋紅,明亮的眼睛裏面有好看的光,跑了一段路,偷偷回頭,去看橋上清俊的身影。

未曾倚門嗅青梅,單是那靈巧的少女閑愁,絲毫不差。

此時,她還以為,只是不經意的一見,片刻驚鴻;卻未想到,原是牽絆的一生。

......

路盛銘轉眼,餘光掃見少女飛揚的裙擺和腳上細致的藍染繡鞋,窈窕的身姿很快消失在一場小橋流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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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莫名笑了笑,溫和幹淨的臉上透着淡橘色的陽光,瞳孔黑亮,轉身,沿着葉九離開的方向走去。

**

鎮上的書畫展不隆重,算是祖宗上延傳下來的,但是由于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少,展會也就越來越敷衍。

盡管如此,葉九還是每次必到。更何況,聽說今年剛換的鎮長的對這一傳統非常重視,說不準會搞出些大名堂來。

她小跑着趕到,坐在觀衆席老老實實等着。十幾分鐘後,新任鎮長上臺講話,說是要把小鎮書法弘揚起來。

葉九臉上一本正經啪啪跟着大家鼓掌。

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溜的轉,突然看到一個微微熟悉的身影,白衣黑褲,正在一邊微微躬身寫着什麽。

原來他也是來參加書畫展的啊......

少女未及多想已經起身,扯着裙擺悄悄往男子身邊跑去,貓着腰,腳步輕盈,不時望一眼臺上的領導。

路盛銘是凝神寫字,一筆将收,目光突然掃見木桌上一只白嫩的小手拍了上來。

他一愣,扭頭看去。

目光猝不及防看見少女桃花般嬌嫩的笑臉盈盈,笑出了小白牙上面粉紅的小牙床,大眼睛眯成月牙:“喂!”

他一怔神,筆落重了,宣紙上洇出個大墨點子。

剛剛仔細寫了十幾分鐘,全白費了。

偏偏罪魁禍首還毫無歉意,指着桌上的紙,大眼睛望着他,避重就輕:“你字寫得真好看。”

其實葉九不是避重就輕,她是真心實意的誇獎,路盛銘的字确實好看。她生在書香門第,父親是鎮上的老師,書法算是一絕,也沒有路盛銘筆下的風骨。

可他看着連二十五都不到。

路盛銘一笑,少年再溫和卻也是意氣風發的:“姑娘過獎。”

葉九搖搖頭:“我認真的。”大眼睛使勁望着他,生怕他不信自己一樣。

路盛銘看着近在咫尺的大眼睛,啼笑皆非。

正想說點什麽,身後有人叫他。

他回頭,葉九跟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是新任鎮長?

葉九一挑眉,有點茫然的回頭望他。

路盛銘應了身後人一聲,再轉身看着自己身前的少女,微微笑:“有人叫我,我先走了,失陪。”

“......哦。”葉九呆呆點頭,任由那人轉身離開。

路盛銘走了幾步,突地一頓,不由自主地轉過身來——身後少女被風吹起的巨大藍色裙擺和及腰長發渲染出一幅畫。

他目光有一瞬間的暗沉,笑着開口,聲線溫和:“小姑娘,你叫什麽?”

那小姑娘瞬間就眯着大眼睛笑起來,唇紅齒白,嫩生生的嬌俏:“我叫葉九。”

身後有柳樹枝丫被風吹來,挂了她的眼,一片綠稱在少女粉紅的面上。

那人左腳一轉,完全面朝她,迎着風,背着光,微微笑起來。

“葉姑娘好,我叫路盛銘。”

“哪個銘?”

“銘記的銘。”

言罷溫和一笑,轉身走了。白衣黑褲,背影清俊。

留葉九頓在愣了一愣,片刻後,輕輕“哦”了一聲。

一段路,一段盛大的銘記麽?

真是好名字。

一輩子所有的精彩紛呈,都得以銘記。真好。

少女到底年幼,迷迷不知事。

忘了,精彩紛呈會銘記,痛苦難當依舊會銘記。

......

路盛銘少年壯志,放着好好的城裏公子哥不當,跑來這小鎮義務體驗生活,給孩子們做書法老師。

葉九一次給父親送東西去學校時,正碰上講課。

她聽得入了迷,就扒在竹子搭的窗臺邊,半蹲着聽了幾十分鐘。下課鈴響了才起身,腿一麻,就要朝前倒去。

正撞上一朣胸膛。

有幹淨的茶香瞬間填滿鼻息。

——————

曾經的記憶太美好,所以此刻葉九見到門前的人,心如刀割。

少年早已不再意氣風發。

紅着眼,下巴上有瀝青的胡茬,狼狽不堪。

他說:“小九,你跟我走,我能做到。”

葉九清冷一笑:“自己救路家?盛銘,你我都清楚,如果你自己便能做到,當初就不會走。”

路盛銘聞言一陣沉默,再開口時,聲音啞得像含了幾斤的沙石,連擡頭看一眼身前人的勇氣的都沒有:“......抱歉。”

葉九沒說話。

路盛銘:“那如果,我能為你放棄呢?”

“......盛銘。”

“......什麽?”他幾乎在顫抖。

葉九指甲狠狠插.進掌心,抵禦親手放棄愛人的痛:“你放棄,那麽百年之後,我情何以堪。”

“.........”

“你走吧,既然當初便決定要走,現在,就不該回頭。”

“小九......”

“走!”

她仰了頭,隐住含在眼邊的淚:“我葉九,不需要你這種不甘的施舍。”

葉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怨他,那天毫無挽留的離開。

或許是吧。

他的背影太決絕,她怕了——沒有勇氣再承受一次天崩地裂無愛成歡。

她會死。

身後人靜默無聲。

她的手不自覺扶上平坦的小腹,輕輕磨挲。

——其實這一生,得這樣一個人如此,已經夠了。

至于他,

不見了,她和他,這一生,最好不相見吧。

她聽見自己冰冷刺骨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蹦出:“路盛銘,這一生,別再來見我。”

就這樣吧。

她入不了葉家族譜,也踏不進路家大門。

——————

往後的許多年,她一個人帶着南桪,日複一日的生活。

未婚先孕,夫家又不知道是哪裏人,民風保守的村子當然會有不好聽的流言,就連南桪也不止一次看見過有村子的紅娘上門來,想要給葉九說親事。紅娘苦口婆心,說她這麽一直下去,不是個事。

無一例外的,都被她客客氣氣趕了出去。

她說:“我未婚先孕,名聲敗壞,又帶着個孩子,就不嫁人了,省的拖累人家。勞喜娘挂懷。”

也有男子自己上門提親的。

葉九說:“我只嫁我喜歡的人,不是你。”

流言越來越多,越來越難聽,可葉九從不在意。

這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卻在冷漠的現實面前,用一副強大不可摧的姿态,固執的捍衛着自己的愛情和驕傲。

多年一日。

哪怕她的愛情早已另娶新婦,哪怕她的驕傲在外人眼中,可笑而可憐。

可她不後悔,到最後,還把自己唯一的骨血雙手奉上。

直到他的死訊猝不及防的傳來,她病來如山倒。

高燒不斷,一場場日夜不斷的夢裏,全是他的臉。

他那日輕輕一笑,清淡一句“姑娘過獎”,她念了一輩子,帶進黃土,被歲月掩埋。

他最愛叫她“小九”,那麽溫柔平和的人,卻總是亮着眼睛,嘴角笑意璀璨,微微無奈:“小九,別鬧。”

葉九知道,她這一生,從不是為他而活。

她是為了自己的愛情。

孤獨活了一生。

老死江南。

其實啊,呵,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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