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荒城(3)
聊着天,車很快就進了卡卡托的地界。
這是個古老的城市,曾經繁華,人口密集,盛産石油,商旅如織,而現在……
趙影看向街邊凋敝的店鋪,關門的關門,損毀的損毀,偶爾有當地的孩子在斷壁殘垣上奔走嬉戲,成年人則大多愁容滿面,十有七八背着槍,叼着煙,行色匆匆。
達達看着窗外,自言自語地說:“這裏也曾經是人間天堂。”
趙影按了按他的肩,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在西非的時候也曾接觸過流離失所的災民,他們的眼睛就像此刻的達達,布滿了迷茫和僅存的留戀。
在卡卡托狼藉的街區之中,一棟十幾層高的樓房格外醒目。
達達說:“政府和反對派要開發布會,都會在那裏張貼告示,所以世界各地的記者們都住在那兒,相對來說也比較安全……誰也不會傻到跟媒體過不去。”
莉莎把趙影和達達放在酒店門口,他們自己則去市區的醫院補給。
酒店的金屬名字已經褪色,勉強能看出石油國際酒店的字樣。
果然,一進門,大堂正中央就是塊告示牌,上面亂中有序地貼着各種告示。
最上面的一張寫着,下午三點,政府召開說明會,地址阿波羅廳。
一看時間,兩點五十五。趙影正想找人問阿波羅廳在哪裏,就被人塞了張單頁在手心,上面是英文字,寫着“救救尼度”,下面的圖案是山河破碎,觸目驚心。
跟着發傳單的人,趙影很快找到了阿波羅廳,達達因為沒有記者證,只能在外面等。
趙影才剛走進去,就看見有人遠遠地朝她揮手,一邊用普通話招呼:“趙影,這裏!”
“程科!”
“我完全沒想到,你真的來了。”程科是SK的資深記者,三十五六歲,如今已經在卡卡托駐守了近兩個月,曬得黝黑,“收到郵件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怎麽會是你呢?宋大少爺怎麽能舍得派你來這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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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影坐在程科旁邊,不以為意地說:“宋彥?他哪兒管得了我。”
程科哈哈大笑:“是是是,董事長都束手無策的宋大少,也就唯獨怕你拼命趙三娘。”
趙影嫌棄地說:“真難聽。”
“但貼切!”程科壓低聲音問,“說吧,你怎麽會來?”
“你太太不是剛生了胖小子麽?來換你回家抱兒子,還不好嗎?”
“我才不信!之前公司一直說沒有合适人選來替換我,怎麽突然就把你給派來了?而且宋大少上次為了你去非洲的事大發雷霆的吧?這事兒可還餘威猶在,誰有膽派你來接替我,是不想在SK幹了嗎?”
“分析得那麽缜密幹嘛,又不給你發額外稿費。”趙影笑道。
程科也笑起來。在SK本部的時候,他們都愛跟這個資歷最淺的“資深涉外記者”合作,因為人人都知道跟着趙記者有頭條,而且她身上沒有女孩子的嬌氣,卻有少女的爽朗。
兩人閑話了幾句時局,趙影忽然問:“你知道卡卡托這裏有沒有國際維和部隊的人駐軍嗎?”
程科意外地說:“尼度政府一直抗拒國際維和部隊入境,所以暫時沒有吧……說起來。如果有,哪兒至于打成這樣?”
趙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程科問:“你問這個幹嘛?”
“沒什麽,随口問問。”話雖這麽說,臉色可不是這麽回事。
程科想起傳聞裏趙影有個前男友,似乎就是維和部隊裏的?可是,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什麽年代了,還有這麽長情的年輕女孩麽?
當地官員已經開始登臺演說了,無非是說明前一場沖突的人員傷亡,并控訴反對派的發指行為。
程科說:“總之都聽聽吧,反對派那裏就又是別的說法了。”
趙影點頭。對尼度的這筆糊塗賬,她早就有所耳聞,一千個人口中,一千種真相,活生生的羅生門……
就在場內一瞬的安靜中,突然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破聲!
阿波羅廳的玻璃震了震,頭頂的石灰随之脫落。
會議廳裏瞬間爆發出尖叫,大多數人條件反射地蹲下身,躲在桌板下,只有少部分記者争分奪秒地端着攝像機、單反破門而出。
程科本想拉住趙影讓她躲一躲,結果一擡頭,只看見女孩已經抓起單反飛奔而去。他終于知道小姑娘“頭條雷達”的稱號真不是浪得虛名。
但這孩子剛畢業進SK傳媒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的,程科依稀記得當初男同事們茶餘飯後都在說娛樂組的小趙記者又清純又呆萌,着實可愛。
可如今再說起時事新聞部的趙影,誰還記得她曾那麽軟萌?聽說被男朋友分手之後,她就轉了性似地戰亂病疫地區去了個全,膽大手快,鏡頭狠準,竟然真的業界混出了名頭來。
程科心想,後生可畏,可惜女孩子啊,勇敢到這份上就不可愛了。
這時候,石油國際酒店的一樓大堂早已一片狼藉,剛剛還豎着的告示牌被炸飛在牆角,登記臺背後的世界時鐘被表面也被飛濺的碎片打碎了。
石灰混合着□□味,彌散在大廳裏,受傷的前臺小姐倒在血泊中,捂着臉抽搐,而肇事者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趙影和另外幾個陌生記者追出酒店大廳,才發現不遠處平房的頂上正在冒煙,緊接着就聽見有人高喊着什麽沖了過來。
等在報告廳外的達達不知什麽時候來到趙影身邊,憂心忡忡地說:“他們說市中心那邊,剛剛又起沖突了,好多人受傷。”
趙影快速地挎上相機,“我去看一下。”
達達問:“我帶你去。”
“那些人不見得都走了。現在還是很危險,何況我過去是為了工作,你去幹什麽?”
達達面無血色:“我的家就在那裏。”
趙影一愣,指着門口胡亂停放的兩人摩托,問:“這個你會不會開?”
“會。”
“走吧,回頭再給人還回來。”
達達載着趙影,跟着沖在最前面的幾個外國記者往出事的區域急行,行駛到那兒的時候,趙影一眼就看見了熟悉的車——Keenan的那輛迷彩塗層的吉普。
莉莎他們的救護車也已經趕過來了,此刻醫護人員都已經進入街道實施救援,看起來沖突雙方都已經撤離了。
趙影顧不上找尋Keenan,因為眼前的一切實在太慘烈。附近的房屋門窗碎裂在地,受傷的平民倒在路中央,血從身下滲進地面的石頭紋路裏。
達達穿過人群,快步朝街道深處跑去,趙影拍了幾張照片,又幫忙搭手擡了擔架,搬開壓住人的車輛……手上身上都沾染了血污也顧不上管,太陽穴突突直跳。
自然災害讓人生畏,瘟疫疾病讓人痛心,可人類居然還在用戰争的方式自相殘殺。
終于,趙影在街道一側的小巷子裏看見了半跪着替處理傷口的Keenan。
白大褂,眉宇之間滿是凝重,唇緊緊地抿着,正要卸除乳膠手套,試圖去醫藥箱裏找什麽。
“需要幫忙嗎?”普通話。
“給我紗布。”居然也是普通話。
可趙影根本顧不上這種事,她按照他的要求一一遞着東西,然後幫助他托着傷者的臀,送上擔架。
Keenan的手套和白大褂上都是血污,就連臉頰上都被濺上了血點,毫不在意地走向另一個靠在牆邊的傷員。
趙影跟在他身後,餘光裏察覺不遠處有人在拍照,是同行嗎?不像。
出于職業敏感,她立刻察覺到有哪裏似乎不對勁,與其說是記者在記錄現場,她覺得眼前的人更像是在擺拍——
拍照的人戴着白色的救援作業頭盔,被拍的人也戴着頭盔,懷裏抱着個裙子和臉上都是血污的尼度小姑娘。
小姑娘大概被吓傻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向鏡頭,一臉無辜。而抱着她的男人則伸出了大拇指。
快門一閃,男人立刻把女孩丢在地上,轉身去看同伴相機裏的照片。
小姑娘這才回過神,伸手抱住對方的大腿,一邊指着不遠處委頓在地的婦人,一邊苦苦哀求。
可是白頭盔卻厭煩地甩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跟同伴上了摩托,從滿目瘡痍中的街道揚長而去,留下哭啞嗓子的小姑娘。
這一幕被趙影盡收眼底,她快步上前抱住小女孩,拍着她的背溫聲安撫。
女孩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拽她走向牆邊那個垂着頭的老婦人。
盡管聽不懂女孩的土話,趙影也能明白她是在求自己救救婦人。
她輕輕呼喚,老婦人紋絲不動。她伸手,還沒碰到對方,就被拉住了手腕。
“你退後。”Keenan眼神沉靜,緊抿着唇,确定趙影離開了一些,才輕輕托起婦人的下巴,探看鼻息。
子彈正中胸口,人已經沒了。
小女孩見狀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無論如何都不讓救援人員搬走母親的遺體,直到被人從地上抱了起來。
是達達。
他身上髒兮兮的,紅着眼睛将小女孩抱起來,擦拭她源源不斷的淚水:“翡翡,不要再這樣哭了,你的阿媽在天上會難過的。”
被喚作翡翡的小姑娘幾乎要哭得背過氣去。
達達抱着小女孩要走,趙影下意識地問:“你的家人還好嗎?”他說過自己家就在附近。
達達苦笑,點點頭:“我把‘他們’帶出來了。”語氣有點奇怪。
趙影看見抱着小姑娘離開的達達,褲子背後的口袋裏戳出一截照片,照片上似乎是一家四口的合影……
她腦海裏劃過一個念頭,然而根本沒來及細想,只聽遠處有人驚呼了句什麽,她只看見莉莎正在遠遠地對她比劃,焦急萬分。
怎麽了——
趙影疑惑地回頭,只看見一個破衣爛衫的少年正手持着一把木倉,槍口黑洞洞地瞄準着她!
電光火石間,她甚至連躲都不知能往哪裏躲,仿佛能看見灰頭土臉的少年扣動扳機的食指一彎——
砰!
啪!
一扇窗戶被擊碎了,與此同時,落地的碎磚砸得粉碎,蹦出老遠。
開木倉的尼度少年捂着骨折般疼痛的手腕,呆若木雞地看向正快速俯身拾木倉的醫生。
剛剛,似乎就是他用地上的石塊,踢飛了自己的木倉。少年怒從心起,劈手就要攻擊醫生,沒想到他就像後腦勺有眼睛似的,反手一扣,輕輕松松地把人鉗制在肘下。
Keenan單手拆解了手木倉,彈夾應聲落地,動作娴熟得仿佛做過無數次。
少年見狀,終于放棄了掙紮。
“你沒事吧?”趕過來的莉莎關切地問。
趙影搖頭,又說:“彈夾已經卸了,他沒有威脅了。”
莉莎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快步上前,從Keenan手下拉出少年。
那孩子瘦得可憐,眼白通紅,小小的胸脯起伏着,惡狠狠地盯着趙影。
莉莎用土話說:“她不是你的敵人,她是來幫助我們的。”
“她也帶着這個,她跟他們是一夥的!”少年指着趙影胸前的相機,用憤怒的口吻說,“殺人償命,都應該死!”
莉莎攬着孩子,将他按在自己腹前,低聲說:“好了,莉莎阿姨知道了,乖……你先回去休息,我們晚點再說好嗎?”
孩子被人帶走了,莉莎疲憊地轉過身,看向已經冷靜下來的趙影,說:“這孩子全家只剩下他一個人幸存,受了刺激,神智有點不清楚。幾年前我們就送他去了好幾次福利院,他都又跑回來了。木倉大概是他撿的,他對你沒有惡意,只是頭腦不清醒。”
趙影說:“沒事,我也沒受傷。”
莉莎疲憊地吐了口氣,而後慢慢看向正俯身收拾醫藥箱的Keenan,不無疑惑地問:“Kee,你以前當過兵嗎?剛剛你拆木倉的動作——”
“沒有,彈夾是被石塊砸壞了,自己脫落的。”Keenan提起醫藥箱,也不管被肢解的木倉還在地上,就離開了,“我們的工作結束了,政府的醫療救援已經來了。”
果然,尼度當地的醫療隊已經姍姍來遲,開始交接,莉莎連忙跑去交涉。
趙影終于垮下肩,覺得疲憊異常。
“你不适合這裏,”Keenan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這就是尼度的常态,誰也制止不了,誰也救贖不來。”
“可不管是你們,還是我們,來尼度不就是為了救他們嗎?”
Keenan冷淡地說:“誰都不是救世主,我們不過是把生命損失降到最低。”
他們的交談已經恢複了英語,在攜手救援時的國語交談似乎從未發生過。
趙影忍住心中的疑惑,跟在他身後離開,卻看見一雙雙從破碎了的窗戶裏偷偷打量他們的眼睛。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剛剛那幾個戴白色頭盔的是什麽人?”
沒想到,她才才剛剛提到白色頭盔,Keenan就猛地停下腳步,回頭嚴肅地看着她:“那些人的事,你不要管,不要拍,不要問,聽見沒有?”
“抱歉,我英文水平很差,聽不懂你說什麽。”
他瞪着她,趙影不甘示弱。
“聽話。”語氣裏帶着無奈,和一絲寵溺。
趙影愣了下,終于收起劍拔弩張的氣勢,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