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荒城(4)

趙影本是跟達達一起來的,可回程卻找不到達達的身影,只好跟着營地的救護車一起離開。

按原計劃,她是應該留宿石油酒店的,可才跟司機說了兩個字,副駕駛座的Keenan就打斷了她,不容置喙地說:“直接回營地。”

“我要回石油國際酒店,同事還在那裏等我呢!”

“營地還有病人等着救治,沒空繞路送你。”Keenan頭都不回,“要想去酒店,自己想辦法去。”

她能有什麽辦法出來!難道用兩條腿走到卡卡托嗎?怕是人還沒到,腿就廢了。

司機壓根沒有再聽取趙影的意見,一腳油門到底,開得飛快。

趙影心裏像憋了一團火,一路上半個字也不肯再說,盯着窗外的斷壁殘垣出神。這裏的局面,比她在國內所了解到的更加混亂,而從政府介入的時效性來看,顯然是不夠的——倒黴的都是平民百姓。

生活在國內的時候,總覺得是太平盛世。

走出來,才發現太平的不是這個年代,而是她的國家。

思及此,趙影的眼神不由柔和。前座的那家夥啊,曾經也是為了守衛這份和平而穿上軍裝扛起槍的英雄,她比誰都知道。

車行駛到無國界醫生營地時,裏面早已經亂哄哄的,傷員們已經陸續被送來,重傷患者被擔架擡進樓內的手術室,輕傷的則留在治療棚和路邊等候。

為數不多的醫療人員忙得團團轉,一見到Keenan回來,立刻有人拿着文件迎上前,他一邊脫下被弄髒的白大褂,一遍聽取對方說明急需手術的病人情況。

趙影站在不遠處,剛好看見他脫下寬大的白褂露出貼身的軍用背心,肩胛骨是露出來的,瘦削得好似凸出來。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趙影至今都記得,陸靳泓還在念軍校的時候有次實戰演練,她費盡心機地混進了報道隊伍,得以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近距離拍攝。那時候,穿着搏擊背心的陸靳泓肌肉虬結,寬肩窄腰,就算隔着布料都能感覺到層次分明的腹肌。別說他只是醫療兵了,就算是放在普通兵種裏也毫不遜色。

可如今,他又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又像是失去了耐以生存的精神支柱。究竟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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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enan很快套上了幹淨的白大褂,拿着血型表快步走向手術室,可行了一半,他突然回頭看過來,恰好對上趙影的視線。

兩人中間隔着傷患和醫護,聲音紛雜,他說了什麽趙影壓根聽不見。

她疑惑地看着他,又目送他在護士的催促下轉身,投入手術間。

手術室的門關上了,像多年前一樣——他有他的使命,她也有自己的。

趙影打開鏡頭蓋,開始在營地裏拍攝,盡可能将陸靳泓的影子從腦海裏撇除出去。

鏡頭裏那些痛苦掙紮的眼神,悲天憫人的眼神,求助的手、施救的手,奔走中沾滿泥土的鞋履,還有被血污沾染的衣擺和袖籠……被一一捕捉。

大學時代,教授很喜歡趙影,誇她“心明眼亮,腿勤手快,鏡頭裏能有新聞的靈魂”。

可畢業之後進了SK,她被發小兼少東家的宋彥宋公子塞進了娛樂新聞組,做起職業娛記,若不是兩年前陸靳泓突然出事,她或許還鼓不起勇氣轉行。

當初她痛哭了一場,剪短了十幾年的馬尾辮,白紙黑字一紙申請遞給SK高層——要麽換崗,要麽換人。

好在,雖然宋大公子百般阻撓,趙影還是順利進了新聞部。從此開始跑實地、參加外訓,髒活累活沒人去的她都搶着去,恨不得一年攢出人家十年的功力。

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年沒日沒夜的拼搏,讓她順利取得災難新聞和戰地新聞播報的資質,甚至成了SK最年輕的“資深記者”。

個中辛苦,只有閨蜜莫伊知道一二。

鏡頭一轉,趙影的注意被一道視線所吸引。那雙眼睛帶着審視、探究,還有一閃而逝的敵意。

可是當趙影飛快地按下快門,然後擡眼去看的時候,那人已經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沒有與其他人交談,徑直回樓裏了。

她打開相機的顯示屏——那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鷹鈎鼻,亞洲面孔,穿着土布衣衫,拄着拐杖,拍攝的那一瞬他确實是在審視她,絕對錯不了。

可是,為了什麽呢?

“嗨。”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趙影一驚,回頭看見是莉莎。

莉莎瞥見了趙影的相機屏幕,說:“嗯?你拍了熊輝?”

趙影問:“他也是這裏的病患嗎?”

“是野外受傷被撿回來救治的,骨折,傷好得差不多了還不肯走,自稱失憶。”莉莎苦笑,“相比起城裏,營地這邊反而安全,所以他們總想多留一天是一天。”

趙影點點頭。

“對了,Keenan說你可能需要電話和網絡,讓我帶你去電話室。”莉莎眨了眨大眼睛,“忙成這樣了,居然還惦記着你的事,真讓人意外。”

說是電話室,其實不過是營地門房裏的一個簡陋隔間,裏面粗粗的電話線就那樣裸露着,老式電話機讓人分分鐘穿越回上世紀。

莉莎說: “這條線路一般情況下是通的,政府軍和反對派都刻意保護它,畢竟出了事還得這邊去救援,誰都不想自己的人死。可以打電話,也能上網,就是網速大概只有上個世紀的水平。”

趙影點頭,先給石油國際酒店去了電話,結果打到第五通才有人接聽,對方操着難懂的口音叽哩哇啦說了一堆,趙影勉強聽懂了核心:太亂了,石油酒店不安全,媒體要麽回國了,要麽搬走了,酒店沒有工作人員能接電話。

也不知道程科怎麽樣了?趙影惴惴地想。

莉莎搖頭說:“你就別惦記着住石油酒店了。我們離開之後,那邊又有一場小規模爆|炸,完全不知道是什麽人幹的,政府和反對派都沒有出來宣布負責。這會回去,不是明智之選。”

趙影脫口而出:“又爆|炸了?”

“嗯,跟第一次的一樣,小型自制的炸|藥。”莉莎感慨,“幸好,你已經跟Keenan的車回來了。”

因為還有病人要照顧,莉莎将趙影一個人留下先行離去。電話室裏隔音很差,趙影一邊打字,一邊還能聽見營地裏不間斷的喧雜。

這網絡确實能用,但也确實夠渣。才剛撥號連線,就又掉了,上上下下,這種上網體驗趙影還是小學那會兒感受過。

終于,連上了,她才剛把組好的稿件給SK新聞部發過去,右下角的企鵝號就跳了起來。

莫伊,宋彥,還有幾個其他同事。

“有信號了給我報個平安,臭丫頭,你怎麽能讓孕婦替你擔心?”

趙影想象着莫伊那張賢良淑德的小臉兇神惡煞的表情,心情不由好了些,給她留言:“我在無國界醫生營地,我找到他了。”

不過,他不肯認我。這句趙影沒寫出來,怕惹莫伊心煩。

緊接着是SK少東家宋彥的留言,一連串的表情,文字倒沒幾個,全是火冒三丈的小人兒:“我跟你說趙影,你麻溜地給我回國!如果三天內看不到你人,我就親自來尼度捉你歸案!”

趙影朝天翻了個白眼:還親自!還捉拿歸案!整一個中二病少年。

她直接關了宋彥的聊天窗口,又去回複其他同事。

忙忙碌碌了半天,趙影合上筆記本電腦,靠在椅背上,房間裏頓時黑下來。她這才發現天色已晚,而營地裏也漸漸塵埃落定,趨于安靜。

一天奔波,精神和體力的高度緊張,她其實已經很累了,對着天花板撐了個懶腰,突然就覺得有哪兒不對,立馬回過頭,只見電話室門邊倚着個人,面孔半明半暗。

她精神一松:“你來啦。”

對方紋絲不動。

趙影起身走到他面前,仰面對視:“聽說石油酒店那裏又發生爆|炸了,下午你不肯送我回石油酒店,是因為擔心嗎?”

Keenan依舊沒有開口,可目光分明很柔軟,他靠在門邊,也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

趙影無奈,只好又拿英文說了遍。

這次,他總算開口:“不是,只是不想繞路。”

趙影鼓起腮幫子,無計可施。其實從小到大,只要陸靳泓想做,還真就沒什麽堅持不下去的。且不提用半年時間改掉一口南方口音的困難度,就光憑他能一邊念高中,一邊在跆拳道館打工,還能年年把獎學金納入囊中——就足以知道,這個人要麽是天才,要麽對自己夠狠。

從小一起長大,趙影怎麽會不知道,如果他不想說,問什麽都白瞎。

趙影眉眼一耷,打算從他面前離開,手臂忽然被人握住了。

Keenan手下稍微使力,就把小姑娘給帶回身前,低頭只看見她蓬松的短發,一天奔走,翹的翹,還沾着黃沙,有點狼狽,又有點小可憐。

趙影沒甩開他,盯着他的手瞅了會,擡頭,一本正經地問:“你是打算認我了嗎?”

Keenan的喉結動了動,沒出聲。

趙影将他的神色變化看在眼中,苦笑着說:“其實你真不用這麽辛苦,就算你給我笑臉,我也不會打蛇順杆上地要求複合。”

Keenan眸子裏情緒流轉,特別是她說到“複合”兩個字的時候。

趙影潤了潤幹澀的唇,輕且慢地說:“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在執行任務?”就算是秘密任務,點個頭,總是可以的吧。

這個念頭兩年來一直萦繞在她心頭,當她來到尼度,發現金發美女不過是幌子,陸靳泓一直在這兵荒馬亂的國度生活,這個想法就越發的篤定起來。

因為莫伊的老公,也是他們共同的發小楚瑜就身在特種部隊,趙影對部隊各種不可外傳的機密任務早有耳聞。

她并不需要陸靳泓告訴自己他在做什麽,她只想知道,他依舊是當年那個赤子之心的少年。

一直沉默的某人總算是開口了,可僅僅一句話,就把趙影心頭的火給撲滅了,拔涼拔涼的。

Keenan問: “你什麽時候回國?”

兩年前,被莫名其妙“分手”的時候,她都沒這麽心灰意冷過。那時候,她根本不信陸靳泓的為人會做出背信棄義的事兒來,所以卯足了勁要做記者,要查明原委。

因為不信,所以始終燃着火。

可這會兒,火滅了。

她千山萬水地尋他而來,他卻只有一句“你什麽時候走”。

她垂下眼睫,用英文說:“在這裏工作的同事家裏生了兒子,我來換他回國看寶寶。等他回來了,我就走。今晚我跟莉莎睡,行李還在你車上,鑰匙給我,還是你陪我去?”情緒出奇的平靜,只是杏仁眼裏籠着一層薄霧。

Keenan說:“我跟你去。”

趙影二話不說,從他面前跑了出去。

營地裏很安靜,空地上晾曬着白色床單,她餘光中忽然察覺到有人影閃過,頓時警覺地俯身,打算去查看,結果彎下腰卻被Keenan的大長腿給擋住了。

“快走吧,我還趕時間。”他說。

被他這麽一打岔,被褥後的人就逃了,趙影只看見了個柱狀的東西,像是……拐杖。

Keenan猛地從淺眠中驚醒,四周一片寂靜,他才意識到自己等趙影居然等得趴在方向盤上睡着了。

因為不放心才陪着她,結果居然累得盹着了,他心頭一緊,慌忙尋找他的小姑娘。

終于,他從後視鏡裏看見了後排座椅上那個嬌小的身影,她竟既沒有也沒有喊醒他,就這麽靜靜地陪伴。

車門沒有關,她就那麽歪在後排座椅上睡着了,膝上的筆記本電腦因為許久沒有操作而進入了屏保模式。

屏保照片上,是四個半大少年傻兮兮的并肩對着鏡頭。中間是紮着馬尾辮的趙影和穿着長裙淑女模樣的莫伊,莫伊的現任老公、時任男友楚瑜板着臉,老老實實地被女友挽着手。

趙影身邊的是穿着迷彩短袖T恤的陸靳泓,身板挺直,笑得露出兩枚小虎牙。

那一年,陸靳泓剛剛考入軍醫大,趙影帶着莫伊一對兒特意跑去清城看他,在學校門口讓校友給拍了這張合影。

比起莫伊小兩口的親密,趙影和陸靳泓之間就腼腆了許多。但身體語言騙不了人,兩個人的身體都向對方微微偏轉——從心理學上,這是親密的表現。

Keenan的目光久久地停在趙影笑眯眯的小圓臉上,下意識地摸了摸胡子拉渣的下巴。

兩年不見了,她怎麽就能憑一張糊成渣的照片認出來呢?居然還不顧莫伊和楚瑜的勸阻,一路找到尼度來。這麽個膽小鬼、愛哭包居然會不顧莫伊和楚瑜的勸阻,一路獨自找到尼度來……

Keenan關掉了車上所有的燈,熄滅了筆記本電腦的屏幕電源,這下周遭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就算有誰暗中窺伺,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而在這漆黑之中,站在車外的年輕男人俯身,在睡沉了的小姑娘柔軟蓬亂的發頂落下了一個輕如蝶翼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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