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是馮星辰第一次來警察局,院子裏整齊排着幾輛警車。

旗杆上的旗幟被寒風吹得撲簌抖動,她關上車門,仰頭站了一會,眼神裏已經沒了在車上時的迷茫惶惑,堅定地擡腳朝裏面走去。

走廊裏時不時有交警穿着制服攜着文件夾經過,也有不少事主面色或焦躁或愁苦地等待,徐振深在一旁等着,她則鎮定地按照他教他的話把事情解釋清楚。

交警估計知道她被牽扯進來略有些冤大頭的成分在裏面,照例詢問了幾句就完事了,過段時間可以領車,不過維修費要他們私下商議,車子很可能要報廢。

馮星辰倒是不怎麽關心車,跟盧伊人說清楚她不會介意,單刀直入地問傷者怎麽樣了。

年輕警官看了他一眼,說在醫院已經問過情況,并好心地告訴了她在哪家醫院,馮星辰謝過後從辦公室走出來,說要麻煩他帶她去醫院看望秦光光和他的妻子。徐振深回眸,長眉微凝,“他們現在情緒肯定不穩定,你現在過去他們只會把這件事怪在你身上,你一會又要難過。”

“可我并不是為了要他們感激我才把車借出去的,我必須要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麽情況。雖然攤上這事很麻煩,但這些麻煩和人命比起來算什麽?”她蹙着眉很認真地說着這些話。

徐振深默了默,淡淡說:“走吧。”

馮星辰原以為還要跟他解釋很久才能勸動他,沒想到他這麽爽快就能答應,遲疑了數秒才跟上去,耷拉着腦袋說不出得灰心喪氣。

她到了這樣一個心思敏感又細膩的年紀,發現一點人生道理就忍不住得意忘形,恨不得把費心摸索出來的門道無私貢獻給身邊的所有人,搖着尾巴求贊美求表揚,結果徐振深沒有問下去,讓她隐隐有些失望。

她其實非常想告訴他她剛才悟出來的道理,想讓他心心念念的男人不要總是用一種看待小孩兒的眼神看她,至少不是這種見怪不怪的眼神。

人越長大應該是心懷悲憫和溫柔的,而不是懂了世人或世俗的黑暗就自以為是地假裝清高,把人分出三六九等。

可轉念想到這是她經歷過憤世嫉俗後用來忏悔和安慰的漂亮話,又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她一度驕傲地抱着她通過自己拼命努力賺得的優越感,甚至有一瞬,想憤怒地貶低底層虛榮拜金的都市男女。可從另一個角度講,她擁有了別人都沒有的東西,本事就不具備評價的立場,遑論用自己的價值觀衡量別人行為的對錯。

不是所有人生下來的目的都是為了做好人,只是有些人要求她做一個好人,而這些人裏,也包括她自己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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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安全事故馮星辰心存愧疚,總覺得對不起秦光光夫婦,好不容易到了醫院門口,卻猶豫着躊躇不前,低着頭徘徊一會兒,緊張地望向徐振深。

剛才信誓旦旦地說了那麽多大義凜然的話,此時卻是近鄉情怯,難為情地向她求助。

相處了這麽長時間,徐振深多少了解這姑娘的性情。

馮星辰這女孩吧,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常年被父母兄長呵護得太好,和世俗脫節太久,迫切地希望得到認可,怎麽撒潑打滾求表揚都是可以理解的。

對是非對錯有清晰的界定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更多的人或許會在成長的路上走偏。在看見了諸多不公後,努力學習人情世故,學習如何圓滑處世,溜須拍馬,把世界的陰暗面拿來當作冷漠無情的借口,定期嘲諷真性情的人們的天真,他們在努力未遂的情況下就已經失去了堅持原則的信念。

只有忘記年齡,忘記目的,忘記曾經的努力,忘記過去的死傷或成績,做好一切從頭的覺悟,才不會蓄滿孤芳自賞的壞情緒,踏實勤勉地謙虛進取,而不是被年輕氣盛的戾氣所傷,好勝妄動,做出損人不利己的傻事。

他同情她的經歷,心疼她被人欺負時的隐忍,可還是會為她那些投機取巧的小心思生氣,只是不忍心像馮劍豪那樣教訓她而已。

或許在一定領域有建樹的男人都不喜歡女孩子跟自己逗貧,在該端正态度的時候油腔滑調,或者在沒人看着的時候一個人胡思亂想,所以每當馮星辰耍賴皮的時候他反而會更沉默。

她很聰明,知道怎麽達成自己的目的,确實沒傷害過別人,可養成的那些頑劣的習氣和博取憐憫心的無助放縱,都沒辦法讓他對她做的事說一句贊賞的話。

她所做的一切不該做的事都可以被原諒,可從來沒誰教她去承擔後果和代價,所以每當災難來臨的時候她都會不知所措。

他可以在她心煩意亂的時候開解她,卻不會在這種時候伸出援手。他不但是一個情人,更是受了她兄長囑托、希望她成長的人。受了那麽久溺愛,她必須懂得如何處理正常的人際關系,必須在情感和理智之間做出選擇。

馮星辰見他始終沒有寬慰自己的意思,只有硬着頭皮到服務臺自己問秦光光他們的病房號碼,護士正忙着将報告單上的內容往電腦裏輸,擡頭看她怯生生的樣子更沒耐性,好在還是忙裏抽閑幫她查詢了一下,語氣冷淡。

到了病房所在的樓層,轉過一道彎便是秦光光妻子所在的病房,她在門口就聽到了痛失孩子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喊,“你個殺千刀的!”

下一秒秦光光歉疚的聲音響起,“你別這樣,孩子還會再有的,我不是還在呢嗎?”

女人幾近崩潰,已經口不擇言了,“你在有什麽用!你還我孩子!”

秦光光像哄了她很久了,也被她撒潑的勁兒弄得沒了耐性。馬上都要做父親的人了,因為他的一時意氣釀成了這場災禍,他本來就痛苦,再聽到妻子這麽埋怨自己,更加痛不欲生,開始找對方的錯處,語氣還是斟酌過了,“要不是你虛榮心這麽強,非要往車上坐,也不會出這檔事啊。”

本來只是訴苦過嘴瘾的女人頓時暴躁起來,抄起枕頭就像他砸去,“秦光光你還是人嗎?!你還有沒有良心!死的不是你的孩子啊!這種話你怎麽說得出口!”

秦光光根本不能理解女人求安慰時的矯情,只是看着妻子這個樣子覺得應該像一個男人一樣,起碼不逃,于是又忙不疊哄,“我哪是這個意思?你不應該從這件事裏感悟出什麽嗎?”

“……”馮星辰在外面聽得尴尬癌都要犯了,不由擡手敲了敲門。房間裏頓時安靜了許多,只剩下女人抽泣的聲音。

秦光光循聲望去,見到來人是馮星辰登時怔了怔,好像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得到消息。

他對事故發生的始末了然于心,所以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把車弄壞了,那車他恐怕賠不起,頓時緊張驚惶地看着馮星辰,撓着後腦勺磕磕巴巴地說:“星辰啊,車……”

馮星辰一心都在止不住哭泣的同性身上,問秦光光,“嫂子沒受傷吧?”

女人當然更注意丈夫說的話,從悲痛之中緩過神來,仔細掂量了一下傾家蕩産到底要損失多少人民幣,神思已經不在孩子這事上了。

剛才肇事司機來過了,一看就是不好對付的人,追尾雖然是後車負全責,但錢什麽時候到手還難說。

再者就算拿到了那筆款項,他們也湊不出錢來賠馮星辰,或者說,十年內都不一定賠得起,這種時候當然把自己說的越慘越好。

于是女人拉着馮星辰聲淚俱下,扯着嗓門喊,“老妹兒啊!孩子沒了!”

女人抱怨起來永無止境,絮叨個沒完,又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馮星辰有點被這架勢吓到,她又不會勸人,只好順着她的話低聲勸哄。

後來大概眼淚有傳染力,弄得馮星辰也紅了眼眶,執手相看淚眼,大方地說:“嫂子你別哭,孩子還會有的,車我也不讓你們修了,你和光光好好過日子吧!”

女人這下高興了,借花獻佛地拿出果籃裏一個蘋果,塞到馮星辰手裏,殷勤地說:“你是個好人!”

徐振深在旁邊看了半天,難得露出一抹鄙夷的笑容。

馮星辰傻嗎?

當然不傻。只不過她把她的精明藏到了善良背後,保證內心的無愧。

他沒能做到的,永遠不可能做到的,總希望她做到後,不要後悔。

看望完病人馮星辰把蘋果洗了在車上啃,她聽人哭了半天餓壞了,啃得津津有味。

徐振深打着引擎問她,“你為什麽總把不屬于你的事往自己身上攬呢?”

馮星辰咔嚓咔嚓地嚼完嘴裏的,振振有詞地說:“我變強大不就是為了幫助身邊的人嗎?攬得起就攬,攬不起就等攬得起再攬,反正總有一天會攬得起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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