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程愫祎心裏滑過千百個念頭, 她望着顧予纾的車,緩緩開口道:“剛看到我們宿舍群裏@我, 要我給她們順路帶下西門邊上那家鋪子的流沙包。”

顧予纾關切地問:“那你上車, 我去買?”

程愫祎搖頭:“不用了,沒幾步路, 那邊不好停車,你快上班去吧,本來就晚了, 人家做領導的其實都要以身作則上更長時間的班,才能鞭策下屬賣力啊,我們管理學課程上剛講的!”

顧予纾輕笑了一聲:“沒辦法,家有禍國殃民的妖女,我還能日日早朝, 已經是意志力驚人的明君了好嗎!”

挂了電話, 程愫祎勉強提起的心情又沉沉地壓了下來。

昨天才做的一應心理建設這就全部泡了湯, 對于接下來不知還要持續多長時間的不期而遇,她其實根本還無法若無其事地坦然應對。

這天下午程愫祎沒有課,按照計劃是在圖書館待到傍晚再回家。

她選的那門《日本現代文學精析》剛發布了期中作業題, 這麽早發布是因為那是一篇小論文,要給大家留出充分的研究時間。

具體的命題則是全班分成若幹組, 每組分配一篇日本現當代文學作品, 組內自行協商後,各人選擇一個不同的角度與主題,寫一篇賞析。

要完成這篇小論文, 不但需要精讀作品本身,還要大量閱讀相關評析,包括作者自己的評述,再結合課堂上所學。

程愫祎來到現代文學閱覽室,找了個空位放下書包,便按照此前查詢的書目去書架上找到未被外借的書,回來邊看邊做筆記,能看完或者覺得利用價值不大的,走時就不帶了,其餘的屆時借出。

拿好書坐回座位上,她打開書包翻出那本原著。

一看到封面上那三個字,頓然又覺得心累,無以複加的心累。

她這組分配到的,偏偏是渡邊淳一的《失樂園》。

這本書是顧家書房本就有的,她高考後的暑假,終于可以盡情走出課外博覽群書時,就已經看過了。

印象再深刻,再不願重來一次,此時為了完成占總評分數40%的期中作業,也只能再細細重看至少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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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內出軌,不倫之戀……最難忘的場景是凜子在為父親守靈期間仍抗拒不過久木的邀約,出來與他私會,在酒店裏,她一直糾結着推拒,但到底還是抵不過他的執着。

——

“我以後是不是只能盼着他好不了,永遠只能朝我借這20分?那我幹脆再使個手段一了百了,讓他永遠也好不了算了!”

“你在說什麽?不行!你不能傷害他,那樣你自己也會一輩子都不好過的!”

“那有什麽辦法呢?還不都是被你逼的!你那天晚上說,只等他好了,就跟我走,我原本比誰都更盼着他好,可現在……既然你橫豎不會離開他,那我還不如……能得到一點是一點吧!”

“不,不要,我、我都聽你的還不行嗎……”

“算我強迫你的,對嗎?以後我都得靠這個威脅逼迫你了,是嗎?拿你真正挂心的那個男人脅迫你,我也真夠可悲的!”

“不是的,不是的……你、你沒有逼迫我……”

——程愫祎左手撐着額角,右手不停地轉着筆,半天也只寫了兩行半的筆記。

腦子裏一片糟亂,思緒理不清。其實這或許算是太适合她的一篇作品,大家們的評析字字都釘到了她的靈魂裏,催發出了百感交集,千言萬語,只是全都堵在心窩裏,付諸筆端時唯餘艱難晦澀。

有些事,似乎是被迫的,可當時心裏那種竊喜,如何瞞得過自己?有些人,似乎是無奈的,可最後看着分明還有許多更好的路可走,男女主角卻還是斷然選擇了共赴黃泉。

程愫祎捏揉着太陽穴,無處躲避地想起最後那段時間……

那年春節,他潛入她在療養院的臨時閨房,天天獨守,夜夜春宵。

而後她借口提早回家,其實是與他住進了主題酒店,在綴滿了粉色泡泡與愛心的蜜月套間裏盡情歡愛了兩天兩夜。

再後來,剛開學時,顧予纾因為學生會的事特別忙,連續好幾個周末都不在家,甚至還有晚上也要忙到很晚才回來,所以沒讓她來校陪讀的,不知不覺給了他們大把的時間和機會,及時行樂,如膠似漆。

或許就是那段時間,讓他過足了瘾,夠了,膩了?當一時的嗜好帶來的狂熱結束,頭腦重新清醒,再得顧予纾一家一個友善的建議提點,他就明白過來,男人嘛,怎能沒點野心和抱負,怎能任由自己溺斃在溫柔鄉,荒廢了人生?

從容赴死的選擇,只屬于久木那樣已閱盡千帆的中年男人,不會屬于二十出頭的熱血少年。

程愫祎揉了揉眼睛,放下手裏的書,打算再去書架間轉轉,換換腦子調整情緒,以期突破僵局。

剛站起來,她驀地看到與她隔着一張書桌,面對面的那個位置上,坐着那個人!

他也正看着她,看不出是一直在看着她,還是被她站起來的動靜驚動了才看到她的。

她僵在原地,收回目光,幾乎只停頓了一秒鐘,就開始回身收拾書包。

剛才的第一反應是“他怎麽會在這裏”,但一秒鐘後的此刻,腦子重新轉動,傳說中的諸如某校保安自學成才拿到本科文憑、某校宿管阿姨考上研究生等新聞開始自動播放。

保安也是本校工作人員,當然可以來這裏。以前之所以沒意識到這一點,只不過是他們來看書自然都是不當值的時候,也就不會穿制服,穿着便服的他們,又是大學生的同齡人,很容易就融入人群難以區分。

程愫祎一手将書包甩上肩膀,另一手抱着那幾本圖書館的書去櫃臺辦理外借手續,然後背着變沉了不少的書包離開圖書館。

從圖書館側門出來,左側就是校內的湖區了。

花期尚早,但湖畔種植的染井吉野已然開得團團簇簇,雖不成林,但也是好大一片了!

染井吉野剛開時是粉色,此後會慢慢變白,屆時與本就是白色的晚櫻連結成雪,方成盛景的極致。

但此時也已很美了,舉目都是印在純色藍天布景上的花枝招展。這些花都有綠葉襯着,仿佛有些舊式的土和俗,然而雲集得密了,也是不可抗拒的好看。

校內限制外客進入,于是花不算少,人卻很少,輕風拂過,樹下飄起了櫻花雨,恍然就是走在偶像劇裏一般。

程愫祎仰頭去看懸在樹枝上的櫻花風鈴,一挂一挂美得像是從童話裏投射出來的幻相,風鈴下的小簽上寫着少年們最美好的心願,起起落落地随着激蕩的春意搖曳在悉簌的花影間,讓人無法不相信挂在這裏的祈福都會實現。

程愫祎立在一棵樹下,咬緊牙關,突然轉身。

她看着停在她身後的那個人,映着櫻粉色的蒼白面容一瞬間泛起了潮紅:“你到底要幹什麽?我真的不明白,你還來找我幹嘛!”

顧奕擎定定地望着她,虛弱地苦笑了一下:“是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麽……你一直躲着我,看到我就走,我居然還要纏着你,別說你了,連我都讨厭我自己……”

程愫祎勉力壓制住胸中的激蕩,盡量平靜地說:“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我也不想知道。當初你要走,那是正确的選擇,我已經接受了,沒什麽好後悔,也沒什麽好回頭的,我……”

顧奕擎臉色突變,倏然打斷她:“你說什麽?當初我要走?我沒有要走!明明是你要分手,你要我走,我才……”

程愫祎難以置信地望着他:“……不是你要分手的嗎?”

顧奕擎欲言又止,從衣兜裏掏出一個信封,鐵青着臉遞過來。

程愫祎一臉莫名與震驚,接過來劈頭就看到自己的筆跡——

顧奕擎親啓

“我……我什麽時候寫過這個?”她不明白地擡眼看了看顧奕擎,更為着急地抽出裏面的信紙,依舊是她的字!

“奕擎:

看到這封信,請原諒我的怯懦與自私。

予纾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他昨晚流着眼淚與我談了一晚,讓我選擇,如果我選你,他會放我們走,如果我選他,他會給你一個更好的前程。

我思來想去,還是不能舍棄他,盡管他好了,我和媽媽欠他的也算還清,可這些天我們倆……他沒有怪我,沒有嫌棄我,還是要我,我又欠了他比以往更多……從前我總是心有疑慮,或許他跟我在一起,更多地是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可如今他又重新完美,卻還依舊愛我……此時我萬般羞愧,也再難辜負,這一生能有他,更複何求!

對不起,奕擎,我只能選擇負了你……但我相信予纾會給你一個更好的補償,你将來自會也成人中龍鳳,會有更好的姑娘陪伴你。謝謝你愛過我,從此刻開始,我會忘記你,也請你忘記我。”

程愫祎看到後來,開始越來越猛烈地搖頭:“這、這不是我寫的,我從來沒有寫過這個,除非我夢游……”她仰起臉望向他,“不是你給我寫了封訣別信的嗎?我、我把它燒了,我沒法留着它,我沒法再看一遍,所以我把它燒了,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說到後來,她意識到什麽,語氣越來越急切,急着去證明一件也許永遠死無對證的東西真的存在過。

顧奕擎卻已是一臉恍悟,冷冷地苦笑了一下:“我也沒寫過……”

他上前一步,抓住程愫祎的手腕,令她冷靜下來:“別急,愫祎,我信你,我信你……就算我不信你又能怎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還有這封信,我就覺得是你甩了我,可不也還是沒法讓自己不再愛你嗎……其實我也想燒了這封信,太紮心了,我當時根本不信自己還能再看一遍,可我舍不得……那畢竟很可能是我唯一還能保有的一件與你有關的東西了……當時我好痛,好恨……我想我得帶着它,時時帶在身邊,實在想你想得要發瘋,實在放不下你忘不了你,實在憋不住想回來找你的時候就看看它,等于随身帶着把刀,随時捅自己一下讓自己清醒過來,別做傻事……幸虧我還是抵不過,幸虧我還是來找你了,現在我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些都是予纾寫的!”

他看着怔在原地的程愫祎,提醒道:“愫祎,他會書法,他會模仿不同人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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