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如果可以選擇, 顧奕擎會毫不猶豫地摁下那個操控自己記憶的按鍵,要麽消除掉一切有程愫祎存在的往昔, 要麽消除掉一切沒有程愫祎存在的往昔。

只是随着時間推移, 本就更想要後一種按鍵的他,漸漸變得只想要後一種按鍵。

他無法忘了她, 也不想忘了她。

也許這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一種表現吧,遍體鱗傷的受害者竟與淩虐自己的命運同心同德,甘願自虐。

可惜這樣神奇的按鍵并不存在, 于是死死烙在他腦海裏的,除了那個女孩留下的所有銷魂點滴之外,還有那殘忍的一天。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是周五。

早上将程愫祎送到學校之後,顧予纾卻讓他開回家。

他以為顧予纾是忘了什麽東西, 提議先送他去學校, 他回去取了送給他。

顧予纾卻很堅持:“不, 我今天不去學校了,有件事,我們得聊聊。”

顧奕擎霎時間就明白, 他知道了。

他沒再吭聲,悶頭開車, 心想也好, 知道了也好。

他早就想兩個男人坐下來攤牌了,分享一個女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何況他是在暗的那個, 分到的永遠比對方少得多。

予纾想要怎樣了結此事?

決鬥嗎?不可能,雖然予纾也并不羸弱,可他是專業的,予纾絕不可能打敗他。

當然,他也不會對予纾下狠手就是了。予纾是弟弟,是主家,這件事,雖然是予纾自己發起的開頭,可畢竟在那之前他就已經暗戀愫祎,他本來就想搶,後來更是……總之,是他理虧。

其他的……無非是各種形式的威逼利誘吧,那些他都不怕,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除了愫祎他什麽都不想要,為了愫祎,要他放棄什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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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千山萬水,千溝萬壑,黃泉碧落,滄海桑田,他唯一害怕的,就只有一件事——

到最後,他豁出去一切,愫祎卻還是沒有選擇他。

這大約就是命運對他的嘲笑。

愫祎,真的就沒有選擇他。

拿到那封信,還沒看,他就已經信了。

因為這剛好就是他心裏一直潛藏的不安,他不用看都知道她會說什麽,一直以來,他走的是鋼絲,鋼絲的另一端,牽在她的手上,要不要他,他的死活,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因為她并不只有他一個,她同時還愛予纾,一旦康複就明明比他更好的予纾,而他對此,心知肚明。

此時此刻,坐在他對面的予纾,就告訴他:“我已經好了。”

他瞞不過自己,聽到那句話之後至少有一刻鐘,他一直在糾結,是不是幹脆再把這個唯一的孱弱對手一勞永逸地打殘,甚至殺了……

可心上的女孩留給他的信,已宣告了他的死刑,他心如死灰,就差那最後一分心氣兒,終究是沒能續上。

他再無別的選擇,當即收拾了本就寥寥的行李,離開。

顧予纾給了他好些補償的選擇,可以單選,也可以多選:到顧氏夫婦所在的公司總部去上班,去大學深造,去其他公司去白占個黃金職位……

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根本不會要。

用心愛的女孩換來的這一切,誰能享用得下去?反正他做不到。

他只想保住自己的命,盡快忘記,逃離一切可能觸發回憶的東西,他不想一直被從天堂般的美好陡然之間變質成最可怕地獄的回憶壓得翻不了身喘不過氣。

大丈夫何愁無路。

他很輕松就能找到新的工作:到大廈當保安,到工地當監工,到培訓機構當武術老師,到健身房當私教,甚至還送過快遞和外賣……

可無論是相對來說更高大上而有職業前景的工作、還是單純出賣體力只能吃青春飯的活兒,每一份他都持續不到半年。

剛開始為了學習新技能、熟悉新環境、适應新制度而轉移開的注意力,随着活兒幹得越來越熟練,需要用腦子的時候越來越少,注意力便越來越彈壓不住,迫不及待地回歸原點,越來越頻繁地撲向那個倩影,那些被記憶發酵得越發煎熬的巅峰時刻……

此前的強行壓制,都成了記憶反噬時愈加猛烈的反作用力。

越來越久沒再見到她了,是不是這輩子真的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這個念頭每每一起,就如同刀子在他身上淩遲,令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還要活着。

想一次她,就是挨上淩遲的一刀。

越是按捺自己不去想,一刀一刀之間也就隔得越長,總也死不了,卻也永遠好不了。

待全身挨過一遍,最初的舊傷或已愈合,于是又要再來一遍。

別人被淩遲,再慘也三天三夜就死了;他試圖自救,卻反讓自己一直死不了,一直活着受罪。

想通了這一節,他索性又回到她所在的城市。

索性不停地去找她,不停地去看她,看她越來越美,看她與顧予纾恩愛纏綿,看她在他懷裏嬌俏可人笑靥如花,看他們比以前還要如火如荼,看她……終于嫁給了他……

一刀一刀又一刀,紮得精準狠厲,不帶半點的模淩兩可含糊其詞,刀刀刺在最致命的要害。

可他竟然還是沒有死。

那麽,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程愫祎用力掙出顧奕擎的懷抱,而他熾烈的眼神仍舊煥散着收不回來,難耐地又纏住她的背,吻在她的後頸窩裏。

程愫祎輕喘着用力揉搓自己的臉迫自己清醒:“不行,不行……我已經跟予纾結婚了……”

顧奕擎不管:“大多數人都覺得行了婚禮才是結婚,你們現在很簡單,再去打張離婚證就好……乖,咱們不貪他家的東西,什麽都不要,咱們求他,只要他放你走就好,回到我身邊……”

程愫祎用力搖頭:“我幹嘛要跟他離婚?我愛他,他愛我,我們很好……”

顧奕擎不依不饒地将她轉過來,緊緊壓在樹上重新吻住:“反正我等你……你跟他行了婚禮也沒事,我還是等你離婚,也許你們總有一天就不好了……”

程愫祎勉力推擋着他暴風疾雨一般的唇:“不,我不要再像原來那樣了……那時我真的很折磨,我不想再來一次了!”

顧奕擎終于頓住,眼睛裏回複了幾分清明:“你說什麽?你當時……不是很快樂嗎?你不是也愛我嗎?”

程愫祎不知該怎樣才能說得清楚:“我是,可我也……我很痛苦,那樣明明不對,而且那時……那時還很特殊,那時是他多少默許了一部分,我還可以昧着良心騙自己我其實只有你一個,可現在……我有他了,再跟你……那算怎麽回事啊!”

顧奕擎聽得心潮澎湃,臉上的神色又重新被那種不顧一切全面占據:“我不在乎!他在不在乎我不管,最好他在乎,那樣他就可以把你讓給我了!”

程愫祎別無選擇,用力打了他一個耳光。

趁着顧奕擎怔住,她推開他,又退開兩步,狼狽地胡亂整理着衣襟,又揉了揉臉,試圖抹去輕易就能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的被熱吻的痕跡。

她眼裏全是淚,聲音發着抖:“你不能再逼我!奕擎,當初也許是個誤會,我們是被他使了手段強行拆散的,可那也是……我現在不得不說,那也是我想要的,那也是他愛我的證明。當時看到那封信,看到你不要我了,我也很難過,我也快要崩潰,我也這麽久都沒能完全走出來,可是……可是我更沒法再回到過去了……如果真能回到過去,也許、也許我也不會選擇去将我們那段再重複一遍,也許我會選擇去修正它,讓它從來都不要發生……”

顧奕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嘴唇漸漸發起了抖,讓人無法判斷他究竟是無話可說,還是戰栗得想說說不出來。

程愫祎忽然意識到這就是最好的時機了。

她轉身倉皇地跑開,慌不擇路得直到奔出櫻花林,才意識到剛才被顧奕擎奪過去扔在旁邊草地上的書包忘拿了。

她轉身望着來路,茫然無措,不敢再回去面對顧奕擎,可又實在不能任由那個書包就這樣丢掉。

裏面放着的書都還好說,都可以再買到,圖書館的書假若是絕版,也可以賠錢,可還有傾注了她大量心血的課堂及讀書筆記呢。

最重要的是……該怎麽跟顧予纾解釋自己丢書包的事?

她在林邊六神無主地咬着手指徘徊了一會兒,不确定地祈盼失望透頂的顧奕擎沒有注意到那個書包,等他走了,她就可以去拿了。

或者他注意到了,或者別人注意到了,然後交到失物招領處,她晚點去領就好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将被困幼獸般的程愫祎定在原地。

她看着拎着她書包的顧奕擎,躊躇着不知是不是該過去接。

顧奕擎看着她,将書包再往前遞了遞,露出一個疲憊的苦笑:“就這麽怕我?怕我以它為質強迫你做什麽你不願意的事情?”

程愫祎咬住嘴唇,猶豫着往前蹭了兩步,伸長手臂握住書包背帶。

但顧奕擎也握緊了另一條背帶,不肯松手。

程愫祎為難而乞求地看着他。

他仿佛起了幾分興味:“我用它換什麽你肯給?”

程愫祎語塞。

顧奕擎又看了她一會兒,心灰意冷地松開手。

對面的力道突然撤掉,程愫祎猝不及防,往後倒退了兩步才站住。

顧奕擎慘然一笑,輕聲說:“放心,我愛你,我不會故意要你痛苦,我真希望你知道我多想要你回到我身邊,哪怕還是跟他分享也好,可我……不會再強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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