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程愫祎回到書店時, 整個人是仿佛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的。

你出現在這裏,卻又對這裏毫無感知, 幽靈飄蕩于人間就是這樣吧?

她走進店裏, 渾身濕透的模樣把同事都吓了一跳,店長蹙着眉, 讓她趕緊去換衣服。

一位跟她要好的店員關切地陪在旁邊噓寒問暖:“怎麽去了那麽久啊?本來如果按照正常時間的話應該趕得及在下雨前回來啊,是不是郵局排隊?還是你第一次去找不到郵局在哪兒?”

程愫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根本答非所問, 可對方也沒去細想這是什麽意思,兀自說個不停:“你看是把你自己的衣服換上,還是我給你找找有沒有多的工作服?工作服吧,長袖的,比較保暖, 不過你內衣是不是也濕了?穿着難受吧?……哎呀只有大號的工作服了, 你穿着太空, 不合身……”

張羅半天,程愫祎糊裏糊塗地依着她還是換回了自己的衣服,雖然不合規定, 好在應該也不影響工作。

但是出來叫店長看見,店長還是叫程愫祎提前下班, 趕緊回去洗澡:“你穿着短袖在店裏太涼了, 現在外面也降溫了,我就算把空調關了你貼身衣服濕着也還是會覺得冷。現在還沒到開暖氣的時候,物業那邊來不及給我們調, 你趕緊走,別凍感冒了。”

程愫祎對店長道了歉又道了謝,便拿着店裏借給她的雨傘出了門。

雨比先前小了些,但也還是潑天潑地,據說剛才還有局部下了冰雹,砸得車子房子砰砰作響。

整個世界沉沒在陰晦冷暗的大水裏,無謂,亦無助。

雨又在下了,看外面又濕了,想着你要來了,可該變的都變了……

程愫祎往地鐵站走,現在是下午四點多,離她正常下班的晚上九點還有好幾個小時,顧奕擎,他還沒有來,他還不會來。

她一步步地走,胸口一陣陣地發熱,手卻凍得僵硬發疼。

如果早知道,早知道……

她真想等到他,這一次,走到他跟前,抱住他,埋怨他怎麽這麽傻,害她也只好不顧一切了。

真的,怎麽能這麽傻,為什麽還不放棄啊?她那天晚上……那種話都說出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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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早就給了她答案——

我上次相信過一次,離開過一次了,可我還是做不到,我現在很怯懦,我害怕再回到那樣的日子……

一個人如果第一次自殺沒死成,後面很可能就沒勇氣再自殺了,我現在就是這樣……

我更怕一眼看不到就把你丢了,萬一你哪天真的跟他分開了呢?到時找不到我了怎麽辦?不知道你的情況,我也錯過了把你找回來的機會怎麽辦?

……

程愫祎的眼淚一串串地墜落,她啜泣到大腦缺氧眼前發黑,也拼命憋着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傘壓得很低,就算是迎面而來的人都看不到她的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躲什麽,難道是怕驚動了上天,傳達出什麽了不得的信息?

周維那詛咒一般的話語在她耳邊反複回響,她連心跳都失去了規律,忽快忽慢,忽上忽下,忽輕忽重,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難受得說也說不出來——

“你、你們對付不過奕擎的,他、他很厲害!”

“我知道,單打獨鬥我們沒人幹得過他,不過他雙拳能敵四手,還能敵十四手,四十手?我說我信,問題是你敢信嗎?”

“……周維,你到底要怎麽樣?是你自己犯法在先,天網恢恢,不是他也會有別人處置你,你幹嘛這麽針對他啊!”

“那誰讓他就不是別人,偏偏是他呢?再說了,我本來就不爽他,他沒搞我說不定我也要搞他,原因是什麽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就不用解釋了吧?”

“你一定要這樣?你開個條件可以嗎?你有什麽條件可以談的,你說出來可以嗎?”

“可以呀!你知道我是為了誰坐牢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你給嗎?你給了,我滿意了,可能就不追究了,當然,也可能正因為滿意,我就更恨那個先碰過你、還讓老子等這麽久才得手的臭男人了,更要搞死他也說不定!”

之前回書店的路上,程愫祎第一時間就打了報警電話。她知道這樣很傻,尚未發生的事不可能求得出警,就算真的出警也只能對周維及其黨羽口頭教育一下,假如他們不惜魚死網破,就根本不會有任何作用,但她聽到電話裏的拒絕時,還是感受到了那一縷游絲般的希望破滅時傷筋動骨的絕望。

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她不确定周維跟他的同夥要對付顧奕擎到什麽地步,可到什麽地步就是她能承受的?

在報警之前,其實她最初想到的當然是趕緊告訴顧奕擎,讓他防備,讓他逃走,可想也知道,他怎麽可能會聽?相反,他只會又從中确認到她對他的感情,那樣一來別說他更不會走了,就算這事過了,他也必定永遠都會覺得,她拒絕他是無可奈何,他只會更放不下。

在地鐵站裏,程愫祎蹲在牆根處又哭了很久,待終于漸漸能夠止息,她掏出手機,盡力按下最後的怯懦,打給顧奕擎。

——

顧奕擎還在值班。

最近的班他都跟同事調好了,其他時間他盡量上班,空出程愫祎上下班的時間段,他一定休息。

他并不确定程愫祎是哪天回到學校的,他看到她的時候,她穿着全套防曬行頭,将自己遮得像武俠小說裏的蒙面女俠。

五官臉型都無法看清,但他又怎能不一眼就認出她?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牽腸挂肚的身形與姿态,他真的相信那句話,她就算化成灰他也不會錯過!

開始他還想,她會不會是生病了?譬如得了什麽不能見光的病?

但這個念頭幾乎還沒成型就已被推翻,如果她病了,顧予纾不可能讓她離開家住到外面來。

而她偶爾掠過的那警惕又躲閃的眼神,讓他一下子就被心裏的直覺擊潰——

她是為了……躲他吧……

不知不覺地,就那樣跟上去了。

跟上去以後就很快确定,他那殘酷的直覺,是對的。

每一次出了校園之後,她很快就會摘下防曬面罩,脫掉防曬服,只留着帽子,那驟然涼快而松了口氣的表情與動作,紮眼又紮心。

他不想當個變态跟蹤狂,可她如此躲他,他挂念纏身,別無選擇。

最開始,他純為了每天能有那麽兩段時間,遠遠地看着她,聊慰相思,畢竟……雖然她在學校裏時他也可以這樣,但太容易被她發現了,他怕她發現了,就又不知要躲到哪裏去了。

後來就意識到,跟着她上下班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同時也可以暗中保護她,照顧她。

暑假裏這座城市游客衆多,她的上下班時間并非高峰時段,地鐵也頗為擁擠,這給了他很好的掩護。

所以,她不知道他一直在附近,就隔着幾個人的身位,默默地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好幾次走到某個不知是不是對她不懷好意、總之自帶危險信號的色狼跟前,将他們同她狠狠隔開,再用一個警告的眼神,把他們轟離這節車廂。

她不知道她好幾次差點被後面急匆匆趕路的送外賣電單車刮到,是他及時把車子拉住。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為了不讓她躲得更遠,在學校裏值班時,他總是高度警惕,一旦見她出現,就先行躲開。

心裏的苦無處訴說,愛一個人,當然想要她知道,只怕她知道得不夠多。

上次她承認,她選了顧予纾,放棄了他,可他知道那是她一向的态度,她那樣選不是因為不愛他,而只是更不想對不起顧予纾。

真的很怕,當她真的漸漸感知不到他,就會真的漸漸不愛他了。

而此時此刻,她怎麽會……

她居然會!

顧奕擎看着來電顯示,僵了一瞬便迅速回魂,迫不及待地接起來。

思念太漫長,就會越累積越沉重,像是決堤的大水,瞬間沒頂,沉沉地壓住喉嚨,教人說不出話來。

程愫祎本來以為顧奕擎會先開口的,沒想到半天沒聽到聲音,只好遲疑地說出一句:“你……是不是在跟蹤我?”

她的聲音很低,因而顯得遙遠而飄悠。

甚至沒有去确定信號是不是暢通,對方是不是真的聽得到,就直接開口,生怕再躊躇一秒,就再也沒有勇氣。

顧奕擎心尖一顫,第一反應就是:你怎麽知道的?!

他還沒拿定主意到底是該為之欣喜、索性順勢表白、讓她允了他的陪伴呢,還是解釋他沒有任何不好的念頭,請她不要把他這條路也斷了,就聽她接着說:“我不管你是為什麽要這麽做,總之請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而且我希望你立刻離開,離開這座城市,到別的地方去。我能明白你為什麽還需要留在學校當保安,你想要大學文憑,這無可厚非,但……我讓予纾給你另外聯系一所學校好嗎?更好的學校也可以。你現在也沒修很多學分吧?反正不管多少學分,我們幫你轉過去,你的學費、異地安家費,要多少你提,我們都出了,雙倍,可以嗎?求求你,你走吧,我這輩子……就求你這一次了!”

顧奕擎聽到自己的心在直直地往下墜,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那種失重的感覺,不好,很不好。

可他無能為力,只能任它一直一直地往下墜,沒完沒了,無始無終,像是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永恒地墜落,讓你每一秒都在不斷刷新認知:原來還可以這麽糟,原來還可以比剛才更糟。

比什麽都,更糟……

耳朵裏嗡嗡作響,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麻木地問:“你是要……以此向予纾證明?”

“是的!”她回答得迅速而決斷,似乎是迫不及待,“我撐不住了,過了這麽久了,他還沒讓我回去,我怕他真的不要我了……你對我好,就幫我這一次,求你了……”

她再次說出了那個“求”字,為了在另一個男人那裏挽回。

除了“好”,他還能回答什麽?

偏偏是這個“好”,要他如何應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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