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天晚上, 程愫祎到底還是發起了高燒。
她原本并不是一場大雨就能淋出毛病的嬌花弱草,只是這半年來, 與顧奕擎重逢而牽動情傷, 當斷而不能斷的苦苦糾結,傷到顧予纾的同時也被他傷害, 小産,分居,一次次不死心地奢望又失望……直至數年前的噩夢重現, 那個嘴臉猙獰的罪犯就那樣杵在眼前,明目張膽地威脅她。
她的心也是肉長的,終于,撐不住了。
之前雖然換了衣服,但內衣還是濕的, 在路上耽擱了太久, 寒氣都穿透心脈, 紮到了骨頭裏。
但她根本沒資格說心寒,她根本沒資格。
蜷在枕頭上,程愫祎能夠明顯而強烈地感覺到, 眼淚一波一波地往眼眶邊湧,但全都還沒冒出來就被身體裏的熱氣蒸幹了。
奕擎, 奕擎……他現在得有多心寒, 她簡直不能去想。
他那樣念着她,她卻要與他斷絕,這就不消說了, 關鍵是……
他最近才剛剛揭開自己最隐秘的自卑給她看,與顧予纾相比,他原本很能維護自尊的經濟條件與社會資源卻仍舊處于劣勢,那是他最不能觸碰的雷區,她卻偏要往這個要害紮刀子,偏要提讓顧予纾替他辦事,讓顧予纾替他付錢。
讓顧予纾付錢,買斷他牽念自己心愛女人的最後一絲微茫的機會……
太殘忍了,殘忍得她自己都無法面對,可若非如此,她就很可能要承受更殘忍的結局,那……她更做不到。
可他到底肯不肯走,到底肯不肯走……
周維那幫人,又到底會不會找不到他就放棄?還是說,就算他走了,他們也要繼續追殺他?
她是不是真的應該接受周維的條件,委身于他?反正、反正……
最後這一條她根本想不下去。跟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不,根本就是自己厭憎的人在一起,那簡直太可怕了,不不不,一定會有別的辦法,一定能想出別的辦法!
不急,不急,我一定能想出辦法,等明天吧,等明天,我病好了,我就來想辦法,一定能想出辦法,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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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纾,予纾……
迷迷糊糊到了後來,程愫祎的腦袋裏,反反複複出現的,只剩下這一個名字。
如果是予纾,他一定能有辦法。
連周維自己都說,自認對付不過顧予纾,所以放棄了打他主意的念頭,确實是這樣的,予纾他一定能有辦法!
可失聯了這麽久,她終于主動找他,卻是為了顧奕擎……
他要她跟顧奕擎了結之後,再回到他身邊,可她現在就回去找他,是為了這種事……
要他,為了她,去照看顧奕擎……
他會嗎?
若是往昔,她幾乎能确定,他一定會的。
可這要求實在是太過分了,而自從他要她去跟顧奕擎在一起……那是一刀兩斷的姿态吧?那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究竟會如何,她再也不能确定了。
或許他仍舊會吧,可在那之後,她和他,大概也就完了。
被傷透的心,再傷一下,就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愛被磨沒,也就再也不能重來。
但或許,這是如今唯一的選擇,也是最好的選擇,反正……她早已做好一并失去他們兩個的準備,現在不過是用這個既定的事實來換取愛人的平安,這已經是,很值得,很值得了。
周一早晨,大家一如往常那樣手忙腳亂地起床。
雖然大學生遲到沒什麽嚴重後果,但終究還是能不遲到就不遲到吧。
程愫祎自從搬回宿舍,一直都是起得最早的那個,她自己解釋說是因為以前走讀,要起早才能趕得及上課,已經養成了生物鐘,但實際上只是這半年來的事了,她受困于沒有出路的心事,每一夜都是很晚才能睡着、次日很早就會醒來。
這天居然是她,在一片兵荒馬亂中始終無聲無息,羅婧最先發現異常,納罕地邊穿衣服邊叫她:“愫祎?愫祎?還沒醒呢?7:40了,要來不及了!”
程愫祎的床簾微動,她似乎翻了下-身,發出低低的嘟囔聲。
像是回應,更像是呻-吟。
羅婧一把掀開她的床簾,見她臉色不正常地發紅,連忙摸了摸她的額頭,被燙得“啊”了一聲:“你發燒了!燒得這麽高!要不要去醫院?”
程愫祎無力地搖頭:“我半夜起來吃過退燒藥,本來已經退了,剛才又燒起來的。沒事你們幫我請個假吧,再過一個小時又到吃下一次藥的時間了,我再吃一次應該就好了。”
另外兩個姐妹也關切地圍過來,仨人面面相觑,有點拿不定主意。
“那……我們先去幫你請假?”
“嗯,去吧,你們不去咱們就全都曠課了,還沒人請假。”
“你自己行嗎?給你倒杯水放在床頭,你能起來喝嗎?”
“能的,謝謝。”
“手機也給你放枕頭邊上了啊,要是有什麽情況馬上打給我們,我們立刻回來。”
“好,你們快去上課吧。”
“那你盡量再睡一覺,我們一下課就回來看你!”
她們宿舍應該是全班走得最晚的了,所以當她們的腳步消失在門外,走廊裏來自其他宿舍的動靜也都沒了。
程愫祎試圖睡着,但捱不過渾身難受,到底還是輾轉掙紮到了下一次吃藥的時間,爬起來吃了退燒藥,才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又到程愫祎的生日了。
十八歲,這一生,成人的那一天。
陪她過生日的是顧奕擎。他端着蛋糕,映着暖色燭光的面容好看得令人心驚。原本陽剛堅毅的輪廓被陰影描得柔和了,硬朗強悍的氣質仿佛也沾上了幾分奶油的甜軟,教人看得,挪不開眼睛。
他對她微笑着感嘆:“你長大了,我就老了……”
程愫祎心疼起來,連忙安慰:“大傻瓜,你不也才二十五都不到嘛!男人四十都一枝花,你可是連花骨朵都沒長出來呢!千萬千萬別怕自己變老,要知道女人比男人老得快呀,所以應該擔心的是我,我應該擔心有一天自己都變成老太太了你還是個大小夥子,那可怎麽辦呢?”
顧奕擎仍是那樣柔軟地笑:“愫祎,我有個戰友準備下個月結婚,他老婆比他大兩歲。他對我們說:‘女人的平均壽命比男人長,所以當初決定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想着的就是,将來能多陪她幾年。’”
這句話突然之間就讓程愫祎的眼眶重重地酸了起來,她急得嘟嘴佯怒:“你怎麽連這種不吉利的話都說出來了,不理你了!”
她原以為顧奕擎聽到這話會認錯求饒,然後倆人敲木頭呸呸呸,化解厄運。可沒想到他還是那副表情,甚至比剛才還要更柔軟一些,簡直柔軟得……染上了幾分憂傷。
“愫祎,我真的很想陪你一輩子……”他就那樣憂傷地看着她,伸出手在她頭頂上憐惜地揉了揉,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夢境消散的時候,程愫祎仍在泣不成聲,她擔心極了,害怕極了,害怕到根本不敢開口問,到底出了什麽事,要他說出這種話來,好像他們馬上就要訣別,馬上就要永遠都見不到了。
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夢裏的悲傷是一種比清醒時的悲傷還要滅頂的災難。清醒時你還有餘力去想旁的事,有沒有解決辦法,有沒有人能幫忙,甚至一個無關緊要的風吹草動,都可能幫助你轉移注意力,不至于在嚴絲合縫密不透風的悲傷中溺死。
可在夢裏,當悲傷如潮水般淹漫而來,整個世界都已不複存在,你只能沉沒在悲傷裏,不堪重負卻又無處可逃,只能專心致志、一心一意地,去感知它給你的每一寸淩虐。
她想,她要失去顧奕擎了,她要與顧奕擎永訣了……
可到底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這樣呢?
是不是他得了絕症?是不是他又回部隊了,要去打仗?是不是他作為保镖,要舍身護主?是不是……
腦子裏亂糟糟的,可一旦開始思考,夢境就散了,睡意也跟着漸漸散開。
她慢慢地想起一件事。
其實,她過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顧奕擎已經走了,他沒給她過過十八歲生日。
這個慘淡的認知倒讓她松了口氣。
原來那是夢,夢是假的,他沒事,他還可以沒事。
但現實是真的,昨天發生的那一切,睡着前将她置于火上反複煎熬的種種,都是真的……
程愫祎意識到有人握着她的手。
她緩緩睜開眼睛,忽的一下子覺得自己神經錯亂了,從一個夢又跳躍到了另一個夢。
更真實的……夢境。
顧予纾坐在床邊,握着她的手。
“醒了?”他用汗巾替她擦掉滿頭的汗,順手試了下她額頭的溫度,聲音發澀,“頭是不燒了,身上不知道溫度下來沒有,乖,我們來量個體溫。”
程愫祎艱難地轉動了一下酸痛的眼珠子看看四周。
這是她的宿舍,沒有別人,只有顧予纾。
所以,到底是真的,還是做夢?
顧予纾給她插好體溫計,将床頭的水端起來,扶她去喝:“多喝點。想上廁所嗎?不急的話等量好體溫我抱你去,好不好?”
程愫祎愣愣地喝了水,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尚不能回過神來。
顧予纾又揉了揉她的額發,苦笑了一下:“你平常一年也病不了一次,頂多感個冒。結果上次,我就一天沒看着你,你就把自己整拉肚子了,這次更厲害,離開我身邊兩個月就燒成這樣……我再也不敢低估你照顧不好自己的能力了,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