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學期的《日本現代文學精析》這學期也開了課, 程愫祎補修。
她上學期那篇期中論文得分很高,可以直接轉過來, 但這學期講的內容又有不同, 何況她也喜歡這門課,于是基本上每節都還是照常去上。
十一月初的那節課是東野圭吾專題, 程愫祎聽着老師複述的某個案件:男主角為了保護他心愛的女人,不讓她與女兒殺人的真相暴露,将這具屍體銷毀無蹤、随之殺死另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并讓其進入警察調查範圍, 使得警察只能将他認定為殺人犯,就算知道背後的真相也拿不出證據……
她腦子裏突然一炸——
顧奕擎他……有沒有可能已經遭了人渣的毒手,卻因為是孤家寡人無人報案,所以一直沒被發現?!
周維和四叔固然一直有警察盯着,可監控并非那麽嚴密, 而且警方一定是以他們兩個為重點甚至唯一監控對象, 可萬一他們聰明地避其鋒芒呢?他們自己根本不出手, 而是另外買兇呢?
說到底,他們的離開,到底是出于警察所解讀的那個原因, 還是……其實是已經大仇得報,所以既無需再留在這裏、也有必要逃之夭夭?
程愫祎最近看了太多的東野圭吾, 關于罪案的腦洞被帶大了, 雖然明知那麽玄乎的事鮮少發生、也不太可能是周維四叔之流所能達到的水平,還是吓得手都軟了,那種慌張失措六神無主, 是她從未經歷過的魂飛魄散!
她掏出手機想要打給顧奕擎,或者給他發短信,手卻抖得按不準鍵。
而且……萬一他不接電話或不回短信,豈不是将煎熬拉得更長?
坐在旁邊的是一個還算熟悉的同學,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程愫祎的失态,關切地轉過來問怎麽了。
程愫祎有口難言,連自己也不明其意地搖搖頭。
離下課還有半小時,她卻一分鐘也等不下去。
她看了看老師,終于咬牙起身,從後門跑出教室。
程愫祎徑直跑到離教學樓最近的圖書館,對門口的保安亮了亮學生證,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好,請問……顧奕擎還在學校工作嗎?”
那人看着面生,不認識程愫祎,一臉莫名地看着她,一時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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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愫祎擔心他會不會是新來的,根本不認識顧奕擎,正想開口再問,不料那人突然回答了:“他在啊,你找他有事?”
程愫祎大大松了口氣,一時只覺得面部肌肉抽搐,根本控制不住那種似悲似喜幾欲發狂的奇怪表情。
那個保安滿臉狐疑:“你找他什麽事?”
程愫祎用力搖頭,什麽也答不出來,轉身離開。
這就夠了,這就夠了……她有些激動過了頭,心跳得又快又亂,腦子完全是空白的,根本無法進行任何思考,以至于後來才回到教室就馬上下課了——不過短短五分鐘的路,她走了二十分鐘,因為花了十多分鐘才想起來自己是要去哪兒、去幹什麽。
旁邊的同學看程愫祎匆匆跑出去,好一會兒才回來,以為她是拉肚子上廁所去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熱心地給她分享後半堂課的筆記,程愫祎則一邊感激地将那頁筆記掃描到手機裏一邊滿心感慨地想:這事是不是就算過去了?周維已經消停,奕擎也沒事,奕擎他,沒事……
手機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來電顯示只有一串號碼,但不需要有名字,她也知道來自于誰!
程愫祎僵住。
那個號碼固執地不斷呼入,直到自動切斷,但馬上又再度呼入。
程愫祎假裝是收拾東西騰不出手,避開同學好奇探究的目光,背起書包背過身去,才邊走邊接起:“喂?”
“你找我?”對面那個聲音,有些虛飄,似乎他也不敢确定,或怕驚醒某個莫須有的幻夢。
“嗯……”她沒法否認。
“什麽事?”
程愫祎咬了咬嘴唇,終于壓着聲音問出來:“我上次……不是叫你離開嗎?”
對方沉默。
這段時間的擔驚受怕忽而倒湧而來,程愫祎只是後怕,又難以言明,不由語氣就有點重:“你為什麽不肯走?幹嘛非要留在這裏?我給你開的那些條件不夠嗎?那你提,行嗎?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肯……”
程愫祎的腳步停在教室門口,質問也斷在喉嚨裏。
顧奕擎就站在走廊的另一頭,握着手機遙遙注視着她:“就連我的存在也礙着你了,是嗎?一定要我走?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我走?哪怕我已經避開你的一切感知,也避開你老公的一切感知,對你們而言與不存在完全沒有差別,這裏也還是容不下我,對嗎?”
程愫祎怔怔地站着,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模糊着顫抖起來。
“我知道你跟他又和好了,我知道他每天看你看得很緊,連校門都舍不得你自己走進走出,非要車接車送,可我也沒有打擾你了呀!你用得着這麽趕盡殺絕嗎?你用得着這麽急于向他證明自己嗎?
“顧太太,我知道你們家厲害,但也不至于連這個學校用不用一個小保安都要親自來過問吧?所以我今天如果還不走又會怎樣?你們就要去找我的上級了,是嗎?之後呢?把我趕走之後,還要确認我離開這座城市,對嗎?如果我再不走,是不是就要動用警力遣送了?
“哦,我是本市戶口,不好操作對吧?那麽是不是黑道的手段都要用上,就為了要我終身都不再出現在你們的世界?!這是你們的世界,對吧?那我呢?哪裏是我的容身之所,你告訴我?這座生我養我的城市,我的家鄉,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對嗎?就因為我愛錯一個人,礙了你們的眼?”
程愫祎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紮到掌心裏。她心裏大喊着不是的不是的,牙齒卻咬住舌頭,不讓自己開口,千萬不能開口。
就讓他這樣想好了,她說不出口的話,就讓他自己說好了,不要否認,不要否認,如果這能幫他死心,如果這能保他平安,如果這能讓他放下她……
待她終于放下唯餘一片盲音的手機時,口腔裏已彌漫開一片帶着腥氣的鐵鏽味,而視野盡頭的那個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眼前顫抖不止的世界終于随着急劇下墜的水光迅速沉落,腦子裏還在一遍一遍回蕩着他最後那句“好,如你所願”,與久久滞留耳畔的盲音糅雜在一起,那麽茫然,而蕭瑟。
這天下午,顧予纾來接的時候,程愫祎突然問他:“予纾,咱們還舉行婚禮嗎?”
顧予纾側首看她:“當然,你想嗎?”
“嗯。”她點點頭,又問,“那……什麽時候?”
“你想什麽時候?”他還是問她。
“越快越好,行嗎?”
顧予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探詢地看着她。
她轉過來,濕潤的目光與他坦然相接,他看到一片柔軟的企盼。
“好。”他将她攬到懷裏,在她頭頂的發叢裏親了親,又肯定地補充了一聲,“好。”
婚禮畢竟是一生一次的大事,雖然此前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但當時是按照夏季婚禮準備的,此時算算日子,怎麽也得按照冬季婚禮來張羅了。
主題、地點、菜式、伴手禮、乃至請柬的風格和內容,全都要換,這客觀上也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效果,就是保密。
周維和四叔的事,在結束之後他們都絕口不提,畢竟關乎顧奕擎,而且程愫祎不想讓顧予纾覺得自己不信他已經料理幹淨。
但她不說,他也懂,只有足夠低調保密,她才能放心。
如此一來,可以想見趕得再快也要到十二月中旬以後了,于是索性把喜期定在這年的平安夜。
程愫祎知道顧予纾的用意——
我們是彼此這一生所得到的,最好的聖誕禮物……
這讓她動容而感懷,窩在他的懷裏,她閉上眼睛,覺得安心,安心到有些空落落的,傷感。
這一生,就是這樣了吧,還這麽年輕,可早早就已愛過,荒唐過,瘋狂過,痛過,傷過……此後漫漫餘生,将再也沒有,另外那個人。
此後漫漫餘生,最大的期望就是,終有一天,就算是心裏,也再沒有,另外那個人。
當地的婚禮很重儀式中的接親環節,程愫祎卻幾乎相當于沒有娘家。
好在媽媽住在療養院,尚算體面。
婚禮前一天,顧予纾把她送到療養院,次日再帶着全套迎親儀仗去接她。
顧予纾離開時,程愫祎莫名地就有些心慌,或許是擔心那種突然安靜下來獨處時的脆弱。
他在身邊,她無論如何都能撐着,無論是客觀上注意力能被轉移,還是主觀上有動力硬凹,都比只有自己一個人、卸下所有防備和僞裝時容易應付。
顧予纾走開一步便被扯住,回頭看到她依依不舍的手。
他心裏也軟軟地發疼,又回身摟住她:“乖,你知道的,我更舍不得跟你分開,哪怕只有一夜……上次分開兩個月,我真有些傷到了,不但沒能習慣,反而落下心理陰影了。好在就只是這一夜,好嗎寶貝?”
程愫祎嘟哝着撒嬌:“那不能你留下來也跟我住這兒嘛?反正那邊的人也看不出來你是今晚沒走,還是明天才過來的。”
難得她任性一次,這小小的無理取鬧教顧予纾聽得又好笑又甜蜜,耐心解釋:“我爸媽還在家等着呢,哪能這麽容易糊弄?回頭他們罵我沒事,就怕萬一罵了你可怎麽好?”
他托起她的下巴,滿眼憐愛:“乖,我也不想管這些勞什子傳統禮節,但老人講究,說今晚我們倆還在一起的話,以後不吉利。反正過了這一夜,咱們說什麽也不分開了!以後就算我要出差,你沒空我就推遲或者換人,你有空我就帶你去,像那段時間那樣,好不好?”
磨了半天,顧予纾走的時候都九點了。
原本還說第二天要早起,九點程愫祎就要睡下呢,這下可好,怎麽也得把就寝時間推遲一個小時。
她站在門邊,保持着送別的姿态,猛地就回過味來了。
她好像……有點害怕。
是害怕什麽呢?
她回頭望着這個房間。
這就是春節期間她來陪媽媽時住的那個房間。
那時,有人陪她……
她從未一個人在這兒住過。
是怕那個人又突然出現,還是怕他終究不會再來,證明一切都已過去,只有不依不饒的回憶,于夢醒時分悄然潛入,扼住她的呼吸?
曾經滄海,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