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此後的半年裏, 發生了許多事。

周維與四叔一夥被逮捕,定罪量刑不一, 作為主犯的二人, 因故意殺人未遂,獲刑十五年。

未遂本是認定具有殺人故意的客觀障礙, 偏偏他們雇了幫手,頓時多了許多證人,指證他們曾明确要求“要了那兩個男人的命”。

程母得知自己成了那個讓罪犯鑽的空子, 又得知女兒童年曾差點失身于禽獸的魔爪,又驚又怒,又怕又愧,雖然顧予纾和程愫祎都反複安慰不是她的錯,怪他們沒有提前與她溝通, 她還是堅決要求換了所療養院, 遠離所有善惡不明的舊友, 還央顧予纾事先調查清楚新療養院裏的人,才決定與誰交往。

婚禮當天作為伴娘而在車隊裏半懂不懂地目睹了那樁慘案的大學室友們,程愫祎終于向她們坦承了自己那無法啓齒的過往, 她們才總算了解了那年暑假程愫祎與顧予纾那段莫名的分居。

只是在敞開心扉之後,程愫祎也與她們迅速疏遠了。

對于這一點, 姐妹們遺憾, 卻也能夠理解。

一方面,程愫祎所有的課外時間都需要用來陪伴昏睡中的顧奕擎,不再有空與她們同行, 另一方面,她那模糊不清的未來,隐秘難言的情感世界,也未必方便讓外人過多地洞悉。

往後,她們會偶爾聯絡,時常談起,卻再不會走得太近,以免打擾。

這半年之後,顧奕擎終于蘇醒。

顧奕擎醒過來之後,程愫祎便不再出現在他眼前。

顧予纾将他接到家裏的一套大平層,除保姆之外,安排了三位最專業的人員陪護——一位負責日常起居,一位負責身體機能的理療複健,還有一位負責大腦智力的恢複訓練。

房子此前的布局和裝修也被全部改造,各種功能的內室應有盡有,以便天氣不好無法外出活動時,他也能待得自由自在,舒适開心。

夏季方興未艾時節,一切都茂盛而蓬勃,天氣尚未炎熱,花朵無需退場,草木亦不必蔫頭耷腦地躲避酷暑,初夏更像是醞釀到了極盛處的春,生機正濃,祈望正酣。

哪怕是大人也被傳染了一般,抑或是多年延續下的習慣根深蒂固,都開始默默地期盼起一個快樂的暑假,日日盤桓戶外的人越來越多,喜笑顏開。

但每次陪護人員們的反饋都是……顧奕擎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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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很暴躁,動不動就發狂,砸東西,食物也亂扔,什麽手段都安撫不了——當然,我們一直嚴格按照顧先生您的要求,絕對沒有對他采取任何暴力或禁锢手段,也盡量不給他使用鎮靜劑。”

“帶他出門壓力特別大,他老是亂走,特別是有時看到個小姑娘就追過去,看清了臉又對人家發脾氣,吓着人家……他最近體能恢複得很快,我們跟他不是一個數量級,已經快追不上了,這幾次出門都得一個人開個平衡車跟着……”

“他總不肯好好吃藥,我們各種辦法都想了,拌在食物裏也能被發現,一發現他就要大發雷霆。”

……

顧予纾在顧奕擎所住的屋子裏到處裝了監控,随時可以查看,确保陪護人員沒有失職或虐待他,以上的彙報,樁樁件件都有證明。

程愫祎看着屏幕上的監控錄像回放,面無表情,默不作聲,只是嘴唇下不自覺咬出的牙印洩露了她內心的憂急痛楚。

顧予纾苦笑:“其實我一開始就想過,這是個悖論。或許只有你的聲音能夠喚醒他,可這也注定了你的痕跡烙在他的腦子裏,就算不記得以前的事,也可能還是只有你才能讓他得到安寧。其實誰也沒法知道,就算不是被你喚醒的,他是不是也會只要你……更何況我們都希望他的智力能恢複到正常水平,但誰也不能保證,他智力恢複了記憶不會一起恢複,畢竟是大腦在痊愈。”

程愫祎繼續沉默着。

顧予纾靜靜地看着她,等着她的決定。

良久,她終于說:“咱們去看看他吧。”

程愫祎和顧予纾到達時,屋裏一片安靜,陪護人員悄聲示意顧奕擎在午睡。

于是他們倆都自覺放輕腳步,在客廳坐下後,三位陪護與他們面對面坐下,輕聲交流起顧奕擎這一天的最新情況。

廚房裏有食物的香味溢出,程愫祎敏感到了,鼻翼一聳,扭頭望去。

負責生活起居的陪護立刻乖覺解釋:“今天他也是那樣,精神狀态相對偏萎靡,不肯下樓,多催他幾下就發脾氣,發完脾氣就坐着發呆,也不肯在健身房活動,估計早餐不太消化,午飯吃得很少,就給他加了頓午點,讓他睡醒後吃。”

她說着說着,聲音突然變小,并且略顯遲疑。

程愫祎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顧奕擎不知什麽時候醒了,站在卧室門口望着這邊。

确切地說,就是望着程愫祎。

陪護起身迎過去,低聲詢問:“睡醒了?還是被我們吵醒的?”

顧奕擎沒有回答她,甚至仿若不知道她就在旁邊跟自己說話一般,他只是望着程愫祎,眉頭微蹙,睡眼惺忪,整個人顯得懵懂而無辜。

程愫祎已有一段時間沒這樣面對面地見過他了,退化的智力內化而外現,他好像突然小了好幾歲,變回了一個仿若比程愫祎初見他時還要年少的大男孩。

陪護其實早對他的無動于衷習以為常,只是當着雇主的面出現這種情形,不由滿臉尴尬,殷勤而努力地再問:“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心?”

顧奕擎還是沒有回答,好在他的注意力全在程愫祎身上,也騰不出餘裕去做出如陪護們之前所訴說的那些因不耐煩而暴躁的舉動。

陪護決定不再做無用功,徑直拉着他到餐桌前坐下,然後返身去廚房端餐點。

顧奕擎看着程愫祎,恍若未覺地任由陪護拉着,坐下,在脖子上戴了個成人圍兜。

他的遲鈍和乖順令程愫祎心酸,她不忍再看,收回目光。

一回眸就撞上顧予纾的眼睛,他撫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陪護端出點心和飲品來時,心情已切換至愉悅的頻道。

雖然顧奕擎沒有表現出他們所反饋的那種易怒與焦躁,顯得他們好像是在撒謊而故意訴苦似的,但她一轉身就想過來了,不是有監控嗎?雇主一定看過,他們的苦勞早有鐵證,此時病人恰到好處的安靜,反倒能顯出進步來,雇主心情好了,對他們總沒壞處。

想着這些,她對顧奕擎滿懷嘉許,動作和聲音都更加輕柔婉轉,哄他吃東西的技巧都發揮得格外好了些——雖然就算顧奕擎不給她面子,無論雇主在不在場、有沒有監控,她也都不敢把他怎麽樣,畢竟他腦子雖然壞了,身體也沒完全複原,可那武力值已經不是他們三個所能對付的了。

但哄吃技巧發揮得再好也落了空,顧奕擎對眼前鹹甜皆有、濃香撲鼻、賣相也令人食指大動的茶點視若不見。

只是他突然說話,拯救了陪護的難堪。

他指了指程愫祎:“那個……是誰?”

陪護望了望程愫祎,一時語塞。

她真的不知道那是誰……

此前他們只見過顧予纾及其助理,這個女孩是第一次出現,也沒有介紹,更沒說過什麽話,雖然她看起來很像是顧予纾的伴侶,但顧奕擎對她不同尋常的态度又令人生疑,所以在場的三位陪護都無法判斷她的身份。

程愫祎無聲地嘆了口氣,起身走過來,解了陪護的圍:“奕擎,我是愫祎,程愫祎。”她又指了指顧予纾,“那是予纾,顧予纾。”

顧奕擎乖乖學舌:“愫祎,予纾。”

程愫祎點頭誇獎他:“說得很好。”

她在顧奕擎身邊坐下,端起手邊裝着奶羹的小碗,問他:“吃些點心好不好?”

顧奕擎不假思索地點頭。

程愫祎便拿起勺子開始喂他,邊喂邊說:“吃完了休息一下,我們到下面活動一下怎麽樣?……這個好吃嗎?……再來點這個?……慢一點,都嚼碎了再吞下去……”

她喂得專注,而三位陪護全都看傻了眼。

這人還有這麽聽話的時候!

他對程愫祎分明就是小心到局促、努力到讨好的狀态,每次她說什麽,他都急着把嘴裏的食物趕緊咽下去以便答“好”,實在來不及,也要“唔唔”連聲地點頭——不是确實想吃或食物确實做得好的問題,同這些都沒有關系,而是……簡直好像不管她說的是什麽,只要是她說的,他就都會贊同,都會答應!他的肯定不是一種經過理性思考的現實答案,而是……就好像他對她有義務無底線地對一切事物都做出正反饋,只要是她加諸于他的,就都好,都可以,他生怕她有一丁點不開心,怕自己給她多添一分麻煩。

顧奕擎吃點心的時候,除他們倆輕聲的問答之外,整個屋子鴉雀無聲,安靜得調羹觸碰碗盤發出的清脆叮當都似乎被放大了一倍。

顧奕擎始終直勾勾地望着程愫祎,她喂過來他就張嘴,吃完後她用紙巾給他擦拭,他也乖乖地伸過頭來配合,只是此時他的目光有了微妙的變化,就好像是懊悔自己怎麽就吃完了,生怕這樣一來她就要撇開他走掉。

陪護端着清掃一空的碗盤杯子走開,顧予纾走過來,輕聲問:“奕擎,以後我和愫祎跟你住在一起,好不好?”

程愫祎聞言,不由僵了一下。

并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陡然聽他這樣突然提出,還是有些意外。

但那一瞬,他們倆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顧奕擎的眼睛裏迸發出了絢爛的神采,就好像整個生命的希望都被點燃了一樣。

他興奮地點頭,想要抒發心情,卻又苦于受智力所囿,最後也只能發出一聲快樂到染上了鼻音的“嗯!”。

顧予纾與程愫祎對視一眼,回頭對那幾位陪護說:“我們明天就搬過來,你們今晚收拾一下,明天我們一到你們就可以離開了,我的管家畢女士會來跟你們結清工資。”

三位陪護面面相觑——

呃,這是……人家嫌咱們幹得不好,要自己親自接手了?

不過現實如此欸!剛才那一幕,與監控中記錄的種種,包括他們自己的親述,對比太明顯了,也怪不得失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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