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夜5
臘月二十五,蘇府五位未嫁姑娘同乘車馬,跟在林氏和蘇大姑奶奶的車後,天未亮就從角門出發,一路往皇城而去。
家裏昨晚就張羅幾人的穿戴,一個個盛裝打扮先給蘇老夫人過目,福姐兒換了兩回衣裳,才算在蘇老夫人處過關。今兒出門,林氏還特地将她招到一邊,将一串紅珊瑚钏子推到她手腕上頭,低聲囑咐:“娘娘肅靜慣了,喜歡喜氣的小輩兒,你在跟前殷勤些,婉雲幾個年小,還得你多看顧着。”
福姐兒含笑應了,坐上馬車,聽婉妍婉雲幾姊妹笑笑鬧鬧的,她嘴角勾着淺笑,安安靜靜地坐在對面,捧着手爐的掌心一片濡濕。
她回想大伯母囑咐的那番話,還有昨天蘇煜揚特地提醒的“藏拙”,這些人究竟唱着什麽戲,她隐隐覺得,真相就要揭開了。
車馬停當在宮門外,早有蘇皇後安排的小黃門侯在前頭,沿途引路。
寬闊的宮道上早已掃清了積雪,唯紅牆碧瓦之上,猶落了點點晶瑩。福姐兒走在磚石路上,腳底踩着步步生蓮的石頭紋樣,分明是第一回 進宮,卻有種茫茫不能撥弄的惶然。
好似這巨大而寂寂的四九城,便是能吞噬了殘生的一張大網。
那時她還不知,命運早在厚重而古老的宮門開啓那瞬,就已替她寫好了結局。
她垂頭跟在後頭,能聽見前方林氏與黃門的低語,似是在打聽娘娘近來的飲食和身體。身後宮人內侍行走不聞半點聲息。只有晨光落在人身上,又映在地上的影,告訴福姐兒身後還跟有人。
巍峨的坤和宮,遠看那檐翼像遮天的鵬翅,九重獸脊高高坐落在黃色瓦頂。朱廊之下,宮人一字排開,見衆人進來,自覺分出路來,訓練有素地齊齊蹲身請安。
“蘇大夫人,何少夫人,娘娘一早就盼着您們了。”蘇皇後身邊最得臉的長史岳淩親自侯在門前,怡人綿遠的沉水香味撲鼻而來。
遍地金大紅底氈簾內,是壯闊大氣的中宮正殿。踏過鑲金鋪絨的厚毯,福姐兒一路不敢擡頭亂看,直直随着衆人一塊兒跨過大殿移步東門廊道。皇後沒在東西暖閣,自蘇九姑娘去後,皇後就犯了舊疾,如今人歇在寝殿。岳淩含笑解釋:“娘娘本是要出來迎着的,晨起起身許是太急,昏昏的沒力氣,太醫再三囑咐,不叫娘娘操勞。”
林氏不免憂心,腳步加快了些許,“娘娘費心這些做什麽,都是自家人,小輩兒們進來磕頭,娘娘床上歪着就是……”
說話間,裏頭已經掀了簾子,嬷嬷張氏笑道:“夫人和姑娘們快請進,娘娘急盼着呢。”
林氏與她寒暄兩句,還了半禮。珠簾之後,六尺黃花梨木架子床上,重重帷幕下坐着一個雍容婦人。頭上簡單插了只赤金鳳翅步搖,明顯是為了顯得氣色好而勻了面脂,身穿秋香色鳳袍,裏頭裹着明黃中衣,聲音虛弱而沙啞地喚:“嫂子,婉璧!”
林氏不免紅了眼睛。她嫁給蘇煜炆的時候,蘇皇後還待字閨中,姑嫂感情極深,即像姐妹又是摯友。蘇皇後這些年的不易,她一一看在眼裏。心中何嘗不想替蘇皇後做些什麽,可要讓她拿尚未長成的女兒來換,又如何狠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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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林氏跪在床沿,将手覆在蘇皇後掌心,蘇皇後蹙眉拉她:“快起來,還顧着這些子虛禮作甚?”
林氏抿唇含淚,哽咽道:“禮不可廢。”回眸示意身後一衆姑娘,福姐兒立即随着衆人一道跪了下去,口稱:“請皇後娘娘金安。”
蘇皇後一一地瞧過去,地上跪着一水兒的鮮嫩嬌花,蘇家姑娘顏色好,哪個不是百裏挑一的人物?不由又想到早逝的婉宜婉月,年紀輕輕,性命都葬送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裏。可恨自己肚子不争氣,她一個人進了這牢籠也罷了,偏連累這些孩子跟着她一道受罪。
一時悲從中來,喪氣地道:“你們不該來。我們蘇家,非把閨女都填進這冰窟窿不可麽?”
這話說得不詳,幾個姑娘連帶蘇婉璧在內沒人敢胡亂回應,林氏握住蘇皇後的手,眼淚受不住地往外溢:“娘娘說的什麽話?家裏都盼着娘娘鳳體康健,惦念娘娘呢。孩子們進來磕頭,是他們對娘娘的孝心。”
張嬷嬷和岳淩不免在旁寬慰了幾句,蘇皇後這才抹了眼淚,重新梳洗了,叫人看座給蘇家諸位,林氏含笑指着福姐兒道:“娘娘,這就是老三那個閨女,如今身子大好了,在莊子裏養得結實康健,眼看及笄,最是乖巧伶俐。娘娘看看,模樣似不似她爹?”
福姐兒驟然被點名,立即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
蘇皇後含笑朝她招手:“叫什麽名兒?過來,坐本宮身邊。”
福姐兒心內沒來由地一陣緊張,林氏的囑咐,蘇煜揚的告誡,蘇皇後剛才的那番話,蘇婉月的死,那個據說已經成型的龍胎,家裏請來的那幾個教規矩的嬷嬷……
她心裏煩亂極了,腳步沉重地往鳳塌前移步。腦子裏無數個人的說話聲,無數張臉,紛紛亂亂吵鬧不停。
一只極冰冷的手,戴着尖長的玳瑁鑲寶甲套,覆上她的手背。
福姐兒擡眼,看見脂粉掩飾不住的暗黃無光的蘇皇後的臉。
絕美的容顏镌刻了歲月的痕跡,在一個女人最成熟嬌豔的年歲,她過早地揮別了青春。
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生于勳貴之門,高居最尊崇的鳳位,她卻是如此憔悴蒼老,虛弱不堪。
蘇皇後等了片刻,沒得到回應,見面前青蔥水靈的姑娘只是惶然望着自己,甚至她能從那張明豔出衆的臉上,看到濃濃的恐懼。
福姐兒向來乖巧,別說不會問話不答,就是面對家裏的侍婢,也不會如此無禮地盯住人的面孔猛瞧。
林氏駭然低喝道:“福兒?娘娘問你話呢!”
心裏忍不住要斥:真真是鄉野出身,如此當不得擡舉!
福姐兒似吃了一驚方回過魂來,忙慌裏慌張地撲跪在地上,“娘娘恕罪,我……我……”狼狽慞惶,全無半點世家女子的大氣沉穩。
蘇皇後笑嘆了口氣:“不妨事,你快起來。是叫福兒麽?第一回 進宮,又從不曾見過我這個當姑姑的,是不是有些緊張?”
福姐兒懦懦不敢言,幾個蘇家姑娘都忍不住蹙了眉頭,林氏無奈打圓場:“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膽子小。”
對福姐兒道:“這是娘娘,可也是你姑母,她疼你還來不及。擡起臉來讓娘娘好生瞧瞧。”
福姐兒嘴唇抿了抿,正沒奈何,忽然外頭簾子一掀,伴着屋內外急急的行禮聲,“萬歲爺...”
一道明黃身影,隔着珠簾停在外頭方廳,明朗悅耳的男人聲線隔簾傳來。
“鄭太醫說,皇後又心口疼了?”
林氏等人忙起身,蘇皇後就着岳淩的手從床上強撐着站了起來。“皇上……”
林氏眼角微揚,垂下頭去。
皇上愛重皇後,聽說皇後病了,朝服來不及換下就闖了進來。
可宮裏的事,哪有那麽多的巧合。恰巧今日心口疼得起不了身,恰巧皇上又“情急”之下“忘了”皇後宮裏請了她娘家人?
林氏餘光瞥向福姐兒,只恨這解鈴人,還渾然不知自己的角色。今日諸般表現,可真真辜負了蘇氏一族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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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發晚啦。
這兩天短小,對不住娘娘們。
渣皇來啦,現在福兒妹妹還不想進宮呢,不能讓他那麽容易得到,對不?
夜深露重,娘娘們要保重鳳體,多睡美容覺哦。菲答應跪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