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夜6
趙譽負手而立,頭上寶冠沁了雪點,明黃九龍袍服上攜着屋外的涼氣。他本是匆匆闖進來,腳步驟停在簾外,見內室跪了許多人,金堆玉繞,香風撲鼻。耳中聽得幾個嬌稚的聲音,道“皇上萬歲。”
趙譽唇邊勾了淡笑,溫聲開口:“都起來吧。蘇夫人在啊。”
林氏忙笑道了聲“是”。
趙譽點點頭:“皇後有客,朕便不擾了。傍晚朕再來,皇後不必送。”
眼見皇帝要走,蘇皇後急喚他:“皇上!”
她左側扶着岳淩,艱難地下了地,待要走出去追趕皇帝,卻是腳步虛浮不能前行。張嬷嬷才要上前扶住她另一側手臂,林氏已飛快推了福姐兒一把,低聲道:“快扶着娘娘!”
福姐兒跪在地上,本距皇後最近,被林氏一推,就勢撞在皇後腳上。
好在在場皆是有規矩的,沒人驚呼出聲,蘇皇後訝然看了福姐兒一眼,溫柔的眸中陡然厲光微現。卻只一息,便了無蹤影。皇後依舊是慈愛溫厚的皇後。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間。
皇後手指搭在岳淩手臂上,虛弱地迎了出來。張嬷嬷在後扶起福姐兒,一垂頭,就撞上一段潔白如玉的手腕,及上頭極是鮮豔奪人的珊瑚钏子。張嬷嬷不免多瞧了福姐兒一眼。入目杏臉桃腮,秀目長眉,精致明豔,張嬷嬷心中明了,收回目光,暗道:怪不得!
那邊趙譽攜了蘇皇後的手,扶她在旁坐下,“你有什麽事,等朕晚上過來再說?”
聲音溫文,透着無盡的耐心和寵溺。
蘇皇後心頭微酸,仰起臉來端詳面前這張朗俊無雙的臉。
她不是昔日那個容顏絕麗的她,而他,十三載後,仍渾似當年那個英氣勃勃的少年……
蘇皇後垂了垂眸子,唇邊攜了淺笑:“皇上,臣妾身子沒事,您日理萬機,夙夜為國事操勞,後宮的小事,就不要挂在心上了。”
趙譽背對衆人,俯身輕輕将她指尖一根根收進掌心,眉目間溫柔無限,“皇後的鳳體,和國事一般重要。好好歇着,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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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皇後眼眸中浸了熱意,感激又歡喜地笑着:“多謝皇上。皇上待臣妾好,臣妾更要加倍地報答皇上的恩情。”
趙譽深深地望她一眼,從那張虛弱的臉孔看見堅持,看見乞求,看見希冀。
眼睫垂下,他松開手,似嘆息般低低地道:“好。”
趙譽站起身,黃門在後替他披了九龍緞氅,屋中人齊齊跪低身子,道:“恭送皇上。”
一場機鋒,在蘇皇後的堅持和皇帝的妥協下落幕。
林氏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惶惶地朝福姐兒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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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譽幾步跨出坤和宮,他近身大內監黃德飛氣喘籲籲跟在後頭。
“萬歲爺,上辇?”
趙譽擺擺手,道:“走走吧。”一口濁氣堵在胸腔,郁結難舒。
蘇皇後、蘇瀚海蘇煜炆父子,他們到底當他趙譽是什麽人?
這皇子非蘇家不可出?
皇位要不要拱手送他們一半?
黃德飛甚少見聖上如此氣急敗壞,他向是個有耐心的人,尤其待蘇皇後。
趙譽卻想,當年蘇冷秦林四家的襄左之功,到底還要拿捏他到什麽時候?
雖隔着珠簾,他亦不動聲色。可內室的情境他還是分明瞧見了。
林氏的動作做得隐秘,可那少女表現未免太明顯了。
竟倒在蘇皇後鞋上?
是想故意叫他知道是蘇家強逼她出頭?還是以這種粗鄙法子吸引他的注意?
趙譽長舒一口氣,越發覺得是後者無疑。
當年他與蘇皇後最蜜裏調油的時候,曾暗寫了一首小詩贈與。“……雲堆雪就冰肌骨,一抹紅痕點凝霜。”
他贊過蘇皇後戴了紅瑪瑙珠串的腕子,如今那少女,便也學了那模樣,撲倒之時,袖子翻飛,一截皓腕着紅挂寶,是要東施效颦?
蘇皇後再不濟,也是堂堂正正從正陽門迎進來的正位中宮。她算什麽?
蘇家是覺得,自己堂堂帝王,會中意這樣一款野趣?
黃德飛大氣兒不敢出,屏息在落後半步的位置跟着。擡辇的黃門和一衆親随侍衛放緩步子在後行走。趙譽渾似不覺,待行至甬道盡頭,立在紅牆透出來的一樹松針葉下,他微仰起頭,見有鴉鳥從枝頭掠過。
這冬日再長,終是要作別而去。眼瞧是新春了。蘇嫔殁去,來年三月又是一輪選秀。人人皆道他富有四海,享盡豔福,只他自己知道,他所求的,其實從不曾得到。
坤和宮裏,地龍燒的過熱,福姐兒鼻尖都滲出了濕意。
林氏示意她扶着蘇皇後一道出去面聖那瞬,……越發确定了她心底的猜測。
她能做的,唯有假作不懂。
蘇皇後不好怪責,林氏也羞于再頻頻誇贊于她,一時間,福姐兒陡然輕松了不少。
她和婉雲婉妍等坐在外頭吃酥酪,只留了蘇婉璧和林氏在內伴着皇後。
喁喁低語,在外無從聽清。福姐兒攥着帕子抹了把嘴,一擡頭,卻見一對晶亮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
十五姑娘蘇婉然手捧酥酪碗,挑眉朝她笑道:“我這碗也給你吃?”
福姐兒怔了下,繼而露出個笑容來:“好呀!”
一旁岳淩忙吩咐人再去添了一碗:“還有許多呢,姑娘們慢慢用。”
蘇婉然看了眼內室,趁岳淩不察,湊近福姐兒身邊:“你猜出來了?”
福姐兒眸光微閃,沒有答話。
蘇婉然吃吃笑道:“可你這招未免太……”
卻找不到合适的詞彙來形容,無論怎麽修飾,那個詞都絕不會好聽。
福姐兒是有自知之明的,并沒有追問。
兩人心照不宣地閉了嘴。
側旁坐着的婉雲婉妍姊妹倆卻有些笑不出來。
——這位新來的十姐姐,也太給他們蘇家丢臉了,連他們都跟着面上無光。
巳時末,蘇府女眷才從宮中出來。
蘇皇後換了身輕便衣裳,散去頭發任張嬷嬷替她推拿。
美目裹了疲憊,沉沉地垂下去。長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只化成長長的嘆息。
張嬷嬷知道她心情不可能好。任誰願意往自己的丈夫身邊推人?若非沒奈何,何苦如此委屈自己,又惹皇上厭棄?
張嬷嬷勸道:“娘娘,那閨女年歲樣貌,都是最合适不過的。大奶奶雖有私心,卻也是為着皇後着想。”
蘇皇後撩開眼睫,目光微冷:“可你瞧不出,那丫頭不願呢!”
張嬷嬷低笑:“願與不願,哪有能自個兒做主的?還得瞧皇上的意思。”
岳淩送客歸來,屏退宮人,直入內室。
蘇皇後朝她看去,聽她道:“娘娘,皇上打坤和宮出去,沒乘車辇,在禦花園遇見淑妃賞梅,這會子,一道往長寧宮去了。”
蘇皇後眸子凝了凝,指尖扣在身下的榻沿上,沉默許久,才從口中溢出一抹輕笑,“罷了。”
岳淩湊前蹲跪在她跟前:“娘娘,不能等了!來年三月還有選秀。蘇嫔娘娘去後,外頭已經傳出蘇女不祥的流言……”
蘇皇後垂下眼,嘴角笑容無奈虛弱。指節抓得泛白。
岳淩再要開口,蘇皇後陡然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別說了!”
淚珠子一顆顆地從凄絕的美目中滾落。
“難道我不知道麽?難道這一切是我造成的嗎?”
她舉起手掌将臉埋入掌心。肩膀劇烈地抖動着,傷心得不能自已。
張嬷嬷朝岳淩打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說,伸手攬住蘇皇後的肩膀,低啞地哄着:“娘娘別難過,娘娘是有福之人……”
夜深了,承恩伯府內園已經落鑰。福姐兒在蘇老夫人的佛堂裏頭,已經跪了兩個時辰。晚飯沒吃,這會子饑腸辘辘,想起早上在皇後宮裏吃的酥酪和點心,不免有些後悔,早知道那時就該多吃幾個,這會子也不至這般難熬。
正胡思亂想着,身後的門被人推開。
杜鵑含笑行了蹲身禮:“十姑娘,老太太嘴硬心軟,這會子心疼了,叫奴婢趕緊接姑娘去呢。”
福姐兒笑着道了聲謝,随杜鵑往外走。蘇老夫人歪在臨窗大炕上,下首陪着幾房奶奶。蘇婉然立在四奶奶身後,朝福姐兒擠了擠眼睛。
福姐兒上前行禮,未及開口,蘇老夫人不耐地擺了擺手:“你回去。”
林氏笑着道:“福姐兒,這眼瞧着過年了,你從小沒離開過你奶嬷嬷,怕你心裏孤寂,老太太開恩把你嬷嬷接進來了。”
福姐兒面容一怔,擡起頭來看向林氏。
林氏嘴角挂着淺笑,眼中透出幾許疲憊:“如今人在你院裏了,你回去瞧瞧。”
既然她勸不得福姐兒,自有能勸得的人。
一個人若是一無所有無牽無挂,确實不好拿捏。可若有呢?
林氏垂下眸子,狠心按下那一絲絲憐憫。“彩衣,扶你主子回去歇着吧。”
福姐兒心中涼涼的,走出屋子,踏在外頭的青磚石路上,整個人都澀澀地抖起來。
他們怕她不聽話,如今把孫嬷嬷也扯了進來,做個人質,逼她做那替人争寵的傀儡。
他們要皇長子出在蘇家,然後呢?替皇後孕育了子嗣的人,最終會是什麽結局?
若進宮的是婉雲婉妍,還可後妃相扶,共育皇子,可她?
她無根無基,和這個家沒有任何感情,她是他們恥于提及的私生之女。抛在外十年不理不睬的多餘的那個!
福姐兒垂頭茫茫地往前走,身側彩衣低呼了聲:“三爺!”
福姐兒擡頭,前頭松樹下立着個穿織錦夾棉長袍的男人,玉容朗朗,皎若明月。
福姐兒恨意陡生,咬緊了銀牙。
蘇煜揚朝她招手:“你過來。”
福姐兒負氣轉身,往與他相反的方向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鬼,我竟然忘記給存稿設定發表時間。
沒蹭上玄學,還發遲了,嗚嗚嗚。
皇上對福姐兒:嫌棄,哼!
福姐兒對皇上:才不稀罕呢!
幾年後,皇上:福兒,你對朕笑笑呗,總冷着臉做什麽?小心朕哭給你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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