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夜7

蘇煜揚怔了下,見那小人兒繃着一張小臉,扭頭避開自己,似乎是在賭氣。他并沒見怪,反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跨出長腿幾步攆上那丫頭,伸手想扯住那只細白小手,到底覺得生疏難堪,咳一聲将手收了回來,臉上擺出冷冰冰的表情,喝她:“站着!”

福姐兒依言頓住步子,兩泡淚花晶亮亮地蓄在眼底,扭過身來,腮幫子氣鼓鼓地,“三爺何事?”

無禮張狂,說話帶刺,簡直與前兩天那個腼腆乖覺的模樣判若兩人。

蘇煜揚心底滿溢融融的暖,将手負在身後緊緊攥住自己衣裳後擺,才算忍住了想刮一刮對面小人兒鼻尖的沖動。

雪面反襯着月色,縱是寒涼長夜,亦有浮光掠動在眼前。再親昵不過的血緣,微妙的化成胸腔裏甜絲絲的熱意,蘇煜揚終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虛虛拂了下她頭頂,聲音放得柔和低醇。

他說:“做得好。”

福姐兒一天的緊張情緒,被這簡短的三個字重新煮沸了、翻騰起來。

他們要她做了孤女,她本不記得了那些事,無憂無慮地只将一切當作一場虛幻的夢,這輩子她也能糊塗而快樂的過下去。

可他們突然又不肯了。非将她心底最恐懼的那角落血淋淋撕開,殘忍的告訴她那本就是事實。隔着母親的血海深仇,要她委曲求全替他們做個祭品。憑什麽?

面前這人,十年來背着人對她偷偷看顧,任他們把她诳了回來又暗自來示意她不可認命,又是為什麽?內疚?後悔?補償?

多少恨,多少怨,只福姐兒自己知道。如今人在屋檐下,孫嬷嬷也扯了進來,她又能如何?

福姐兒抿住嘴唇,按下心底的嘲諷,仰起臉,對着蘇煜揚嘟起朱紅的嘴唇:“明兒老太太再要罰,我把三爺供出來!”

蘇煜揚“嗐”了聲,忍不住曲指敲了下她額角,“胡鬧!”

自是不能說。這懦弱的男人當着人連自己骨肉都不敢認,又如何敢明目張膽地壞了家裏的大事?

左右逢源,好人都被他當了。福姐兒只覺諷刺。朝他曲了曲膝蓋:“嬷嬷來了,我得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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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煜揚點點頭,他自是知道的。心裏萬般不舍,喜歡丫頭在他面前這嬌縱模樣。只恨自己不能攬她于懷,痛訴這些年心底不盡的遺憾。

萬般滋味,凝成唇邊一抹複雜的澀意,聲音柔緩夾着不舍:“去吧。”

福姐兒行禮回頭,聽他又在身後道:“遇事不能解,可着彩衣去尋秋蘭……”

福姐兒應了聲,快步朝自己院落方向走了。

彩衣随在身後惴惴不安,三爺背着三奶奶屢屢來尋十姑娘,避着旁人單沒避着她。三奶奶要問,她不能不答。可也不能得罪了三爺。她該怎麽辦?

昏暗的小院在前,檐下挂了兩只搖曳的風燈,在茫茫夜色中,顯得有些寂寥虛弱。

火苗似乎要熄了,在北風呼號中掙紮着,僅一點殘焰照亮了門前等候的人。

福姐兒心頭一顫,眼睛先一步濕潤了。

“娘!”

她嬌嬌地喊了聲,伸出手去想像從前一樣撲在孫嬷嬷懷裏。

孫嬷嬷在冷風中候了許久,嘴唇凍得有些發青,在福姐兒喊“娘”的瞬間,她的眼睛也跟着紅了。可她不敢上前去回抱那小姑娘。

孫嬷嬷後退一步,僵硬地蹲下身子,“老奴給姑娘請安。”

擡起臉,淚花點點在眼底熠熠閃現,“姑娘向來可好?”

視線飛快地就着微弱的光線打量面前的人。

穿戴華麗,有婢相扶,她的福姐兒終是回到了本該屬于她的世界。只是那張明豔的臉蛋似乎疲憊了些。

福姐兒撲出去的手掌落了空,她眼睜睜看着最親的人在她面前弓下身子。

剎那北風嗚咽,拂得心尖涼透。

是了,那夢裏的痛楚才是真的。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一步之遙,中間隔着身份之別,主仆之份。

“嬷……嬷嬷……”幼年,她也是這樣喚她的吧?

孫嬷嬷含淚“哎”了聲,側過身讓出路來,請福姐兒先行。

終于屏退旁人,內室裏福姐兒撲跪在孫嬷嬷腿上放聲痛哭。

“……不許我玩……鎮日背書,彈琴,學規矩……一個錯處,教引嬷嬷用藤條把小腿都抽紫了……想我進宮……那宮裏不知如何可怕,蘇家已經死了兩個姑娘在裏頭……”

“福兒想家,想回咱們的家……”

她心底控訴哀求着,仰起臉無聲地吶喊着。可望見孫嬷嬷那張布滿溝壑的臉,那一肚子的委屈,竟一個字都說不出。

“嬷嬷,”她艱難開口,“你怎會進府裏來?”

孫嬷嬷伸手摩挲她頭發,動作輕柔得像是怕将她揉得壞了,“說姐兒在府裏挂念我們,食不下咽,老奴心想,姐兒莫不是吃慣了老奴整治的飯菜,猛一換口味怕是不适應。怕姐兒為此消瘦,急巴巴收拾兩件衣裳就跟了來。”

福姐兒垂頭,心中暗自松了口氣。原來嬷嬷不知。

他們怎生想的?有個人質在手,敲山震虎,提點她罷了?

聽孫嬷嬷絮絮叨叨地道:“這府裏什麽都有,可老奴就是忍不住牽挂,想着姐吃的如何,睡得如何,得不得老太太歡心,奶奶待不待見……”

驚覺這些話,自己這身份并不合适出口,吶吶地自責了兩聲,住了口。

福姐兒滿腹心事不能言,說什麽也不肯放嬷嬷去下人房歇着。孫嬷嬷便陪坐在她床沿,等她睡熟了,方替她掖了掖被角悄聲走了出去。

門從外掩住,發出“咯”地一聲輕響。福姐兒秀目晶亮,掀睫看向帳頂。

随着她在府中日久,舊年回憶越發清晰。

她跪過的佛堂,她親娘披頭散發地在其間跪過。

指尖點點殷紅,不及裙下那濕透外滲的深濃的血色驚心。

美豔無雙的面容,淚珠漣漣,伸出沾滿血的手向外哀求:“救救我,瞧在我腹中懷的是三爺的孩子……”

當年小小的她,蜷縮在佛堂一角,耳中嗡鳴一片,聽不清娘親的哀求,也聽不清那些不堪的辱罵……

她只有五歲,如何能懂大人們的事呢?娘親整個人滾在血污裏,她永遠記得那個樣子,太狼狽,太可怕了……

**

清晨,宮裏來了數名禮官。

說是昨日皇後見過家眷高興,精神便好起來,皇上龍心大悅,下旨賞賜府中幾名姑娘。

福姐兒被叫去正廳,和姊妹們一塊兒謝了賞。得了一對玉如意,六只缂絲荷包,并一匣子宮花。

另有許多賞賜送去了蘇老夫人院裏。

蘇家榮寵,從不斷絕。黃門熟門熟路地一一與各房奶奶們寒暄,動作敏捷地從袖底遮住接過來的荷包……

福姐兒不動聲色,磕了頭便欲退去。那黃門眼尖,含笑提聲喊住了她:“十姑娘留步。”

福姐兒蹙了蹙眉,衆目睽睽下無從放肆,斂眉低首走了回來:“公公有何見教?”

黃門笑道:“可不敢當,皇後娘娘有幾句私話,叫帶給姑娘。”

一時所有目光都朝她看來。黃門放低了聲線,“想必姑娘也知道,蘇嫔去後,娘娘就發了舊疾,皇上雖關切,卻不能丢開政事時時陪着。娘娘上回見了姑娘,覺得投緣,想趁下回宮宴,留姑娘在宮裏住兩天。”

福姐兒猛地擡起眼。

不敢信,這話是堂而皇之從皇宮裏有頭有臉的大監口中說出來的。

代皇後遞話?

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假裝看不見宮人八千,非挺身而出擠進宮裏去給皇後侍疾,住上幾日?

屆時,外頭會傳成什麽樣?會有人信她清白?他們根本不管她是不是情願,直接就替她做主了餘生!

那黃門意味深長地拱了拱手:“姑娘好福氣,這等風光,旁人可還不曾有。”

**

蘇煜揚匆匆朝三房的沁芳園走。身邊沒帶小厮,也不叫人服侍,下午秋蘭遞話給他,說丫頭有事相求。

他幾乎立即推了所有事,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這個時辰王氏定在書房督促幼子寫字,蘇煜揚擡手制止了小丫頭們的問安,幾步登上臺階走進屋中。

秋蘭迎上前,拉住他袖子與他往內室躲。

“三爺,今兒宮裏下了賞賜。娘娘定了心,只怕姑娘這回,非去不可的了。”

秋蘭推推他,勸道:“您總不過是留不住,若不進宮,依舊要回清溪,難道您兩頭牽挂一輩子?”

蘇煜揚聽不進去,握住秋蘭的手,急不可耐:“她是如何說的?哭了不曾?是不是委屈極了?”

秋蘭搖頭:“只說想見一見三爺,奴婢怕三爺一時心軟,惹惱了伯爺和太太……”

蘇煜揚轉身就朝外走,秋蘭忙攀住他胳膊:“三爺!您管不了!皇上跟前已經露過臉,家裏與娘娘舉薦過了,還能如何?”

蘇煜揚不理會,甩開秋蘭直往外沖。

忽地面前門扉被人用力推開,王氏譏诮地立在眼前,金絲大絨氅衣華麗耀目。只是目光陰冷,渾若臘月寒潭,嘴角挂着個譏諷的笑:“喲,大白天的,關起門兒來做什麽呢?”

蘇煜揚頓在原地,秋蘭立即松開了抓住蘇煜揚胳膊的手。

王氏冷笑道:“剛才那般黏糊,這會兒站那麽遠幹什麽?”

蘇煜揚下意識地堆笑:“夫人……”

王氏看也不看他,直接從他側旁越過,揚起手,一巴掌打在秋蘭臉上。

“吃裏扒外的東西!你眼裏可還有我這個主子?”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只有兩條評論?娘娘們不愛菲菲了嗎?

自我懷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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