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暖陽4

岳淩捂住臉回過頭來, 不可思議地看着張嬷嬷, 淚水在眼圈裏打着轉,倔強地不讓它落下來。

“您在說什麽呀?”岳淩咬牙道:“難道只有你是忠心侍主,我對皇後娘娘就不是全心全意的嗎?幹嘛扯到皇上那兒去!”

張嬷嬷冷笑一聲:“你做過什麽, 自己心裏清楚。皇後娘娘是個仁厚之人, 這麽多年她瞧着你在皇上跟前獻殷勤, 卻從來沒疑心過你。你心裏其實很恨吧, 娘娘接二連三的接人進宮, 卻從沒想過把你獻給皇上, 所以你每每恨毒了那些被接進宮來的女孩子,想方設法的離間他們和娘娘的感情。你勸娘娘送人給皇上,卻又不滿意她們, 除了是你想自己湊上去, 還有旁的理由嗎?五年前,光華殿下生辰宴當晚,你以為娘娘睡的早,屋裏頭沒留人,自己就有機會……”

張嬷嬷冷笑着,看着岳淩就像看着小醜,滿面譏诮毫不掩飾。

“當時皇上看你的眼神, 我想你這輩子都忘不掉吧?還需要我替你回憶回憶嗎?”

岳淩眼裏閃過一抹受傷,緩緩滑坐在地上捂住了臉。

“別說了……別說了!”

聲音裏頭帶了哭腔。

張嬷嬷俯下身,伸手捏住岳淩的下巴,手指非常有力, 掐得岳淩下巴上的皮膚都犯了白。

“好自為之吧你,都是在娘娘身邊多年的,有些話說得太明白,彼此都尴尬,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張嬷嬷甩開她,提步走了出去。

茶房的門被打開又關上,陽光照進來一瞬,周身又變得陰暗起來。

岳淩捂着臉失聲痛哭。

醜陋的往事被血淋淋的揭開,她仿若又回到了那個晚上。

坤和宮裏靜悄悄的,剛辦完光華公主的生辰宴,恰逢幾個小國派使者前來歲貢,趙譽一時高興,飲了不少的酒。

蘇皇後本是要親自侍奉的,可那時她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白日裏強撐着喝了點酒,晚上頭疼的就起不來了,還一陣陣的咳嗽。怕吵着趙譽休息,蘇皇後自己就去了暖閣歇着,吩咐她去趙譽的屋裏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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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她也還年輕,不過雙十年華,青春都陪蘇皇後一起耽在了宮裏,最常見到的男人除了趙譽就是那些太監。那是她第一回 見到趙譽醉酒。

男人仰躺在床上,似乎醉酒頭疼,伸指頭捏着眉心,還未睡着。岳淩伸手掀開帳簾,聲音細細地喚着“皇上”,另一手捧着醒酒湯,“皇上,若是難受,先喝碗醒酒湯吧……”

趙譽沒有睜眼,順勢朝她靠近過來,啞着嗓子喊“梓童”。

他聲音聽來疲憊又慵懶:“梓童,一轉眼咱們的光華都這麽大了,今天的劍舞,英姿飒爽……還說将來要替朕蕩平邊夷......”

男人的手撫上來,按住她的手背。灼人的溫度叫她輕輕戰栗起來。

當即心跳如鼓。

側過頭,看見男人閉着眼,肌膚上透了淺淺的紅,英挺的鼻梁似山峰,睫毛真長啊……在眼底映着扇形的影。

她的陛下,樣貌真是出衆……

鬼使神差地,她就抿住嘴唇,沒有說話,也沒有避開。

手裏的醒酒湯随着手腕微顫的動作輕晃,幾乎就拿不住了。

可這短暫的溫暖,她不忍心抛卻……

思憶回溯,想到蘇皇後初嫁進來那幾年,皇上在禦書房理事,蘇皇後親手端了張嬷嬷釀的果酒和點心候在門前,她跟在後面,偷眼順着敞開的門看見皇上氣勢千鈞,揮筆給叛臣定了斬刑,面容冷峻,負手立在那兒,恍若一座巍峨的山。

及至大臣們退了下去,黃德飛引着蘇皇後進去。

那冰雪寒霜一般的面容就如春風拂開了花樹,銀裝素裹的大地抽了翠綠的芽尖兒。

趙譽笑着迎過來,牽住蘇皇後的手一道步上銮階。

空氣中彌漫着果子的香甜。

兩個盛裝華服的男女彼此偎着,在她眼前形成最絕美不過的畫面。

那時她心裏就生了豔羨,願自己這一生,也能略嘗一絲被這手掌山河的男人,捧在手心裏愛憐的滋味……

她心裏早存了念想,如今他就在身側,閉着眼輕輕靠在她身上。

岳淩呼吸屏住了,一直渴盼的事眼看就成了現實……

她不由自主地朝他靠過去,壓抑着緊張的心跳......

身側的男人忽然張開了眼睛。

望着她,從迷茫到冷靜,他手臂撐着床鋪,坐了起來。

那一瞬溫暖熄滅了……岳淩心中悵然,淚凝于睫,乞求地朝他看去。

趙譽下巴緊繃,半晌吐出兩個字。

“出去!”

輕飄飄的字句像一個響亮的耳光,無情地打在她臉上。

她心中狂跳,窘得無所遁形,多餘地掩飾道:“皇上,奴婢……奴婢奉皇後娘娘之命,是來……”

她伸手遞出那碗醒酒湯,話還沒說完,趙譽刷地遮了帳簾,厭惡地喝道:“滾!”

岳淩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怕,忘了哭。

短暫的一息溫柔,因為他将她當成了別人。

轉瞬,他對她不容情地說“滾”……

心中巨痛,臉如火燒,她頓了頓,待醒過神來,飛也似的爬起來沖了出去。

傷心,自憐,痛楚,羞恥,種種情緒緊攥着她的心房,從此再也無法正視趙譽。

一面念着,一面怨着,一心想旁人也嘗嘗與她一樣的痛苦......

愛和恨在心裏漸漸糾結成一團亂麻,獨自品嘗着一切艱澀的滋味。

她一直以為自己掩藏的很好。

可終究再也藏不住了,這醜陋不堪的舊事竟也有人看了去……

岳淩不堪一擊的自尊就此碎成了無數片。以後,她還怎麽見人呢……

**

“通傳一聲,謹嫔來瞧娘娘了。”

門外有人低聲地說着話,岳淩擦了眼淚,撲了撲裙子上的灰塵,從地上站了起來。

打開門出去,正瞧見容光豔麗的福姐兒邁入皇後殿中。

岳淩冷笑一聲,随在後面走了進去。

不過就是個鄉野出身的丫頭,比她又強在哪裏?不就是一層淡漠的親緣?不見得就比她更得信任和重視。

岳淩從小宮女手裏端了盛茶的托盤,微笑着走了進去,給福姐兒遞了茶,笑道:“自打從南苑回來,謹嫔娘娘好像瘦了不少。前兒皇後娘娘還念叨着,說近日謹嫔來得少,不知是不是病了呢……”

蘇皇後蹙了蹙眉:“岳淩,你去幫董冰點點庫房……”

岳淩嘴角噙了冷笑,行禮退了出去。

福姐兒慌忙起身告了罪:“娘娘,近來我……”

确實來得不如從前殷勤,為着光華總是在這邊的緣故,想免去一些紛争。只是有的話不好當着皇後說,畢竟光華是人家的親閨女,難道還能盼着皇後為她斥責光華麽?

蘇皇後擺了擺手:“你不必緊張,岳淩心直口快,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裏去。”

蘇皇後近來每日清醒的時候不多,頭疼欲裂,每每在床上睡着。便是福姐兒來過幾回,也是在旁瞧她歇着的時候多。

福姐兒這才站起身,依舊在床畔小凳子上坐了。

蘇皇後瞧了眼她的肚子:“有動靜麽?我記着,你是月中的小日子……”

在外人眼裏,她是早就承寵了的,閨房裏頭的事,她和趙譽自不會往外說,前頭彤史裏頭記的日子是她進宮後第一回 被翻牌子的日子,距今也有幾個月了,故而蘇皇後有此一問。

福姐兒紅着臉搖搖頭。

蘇皇後嘆了一聲,倒回枕上,有氣無力地道:“本宮是太心急了……只怕自己等不到看你的孩兒出生……”

福姐兒想開口安慰幾句,聽蘇皇後又道:“聽聞,前兒皇上翻了妍寶宮的牌子,你們同時進宮,你位份還在她上頭,若叫她先有了身孕,本宮倒不打緊,端看你自己有沒有臉面……”

福姐兒垂下眼,默不做聲。

她知道皇後心急,可她自己已經想明白了。

她還不想有孩子。

在這後宮裏,人命太輕了。到了生死關頭,誰會在意她如何?

她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保住自己的命罷了。

性命被旁人攥在手裏的感覺實在是糟糕透了。

福姐兒低垂眼睫,生怕那點不甘心從眸光中透了出去。

蘇皇後道:“算算日子,皇上許久沒召幸你了吧,你自個兒如何想的,就這麽放任自流?”

福姐兒從那嘶啞無力的嗓音中,聽出了幾許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福姐兒才要說話,就聽窗下的請安聲。

有人打了簾子,趙譽走了進來。

福姐兒垂頭行禮,并沒有朝他看。

蘇皇後強撐起身子,枯黃的面上閃過一抹光彩,張了張口才要說話,就聽見一個悅耳的女聲:“賤妾給皇後娘娘請安。”

趙譽身後,跟着盛裝打扮的鄭玉屏。

蘇皇後眸色一頓,鄭玉屏又給福姐兒行了禮。

岳淩董冰進來看座奉茶,屋裏頭氣壓低極了,皇後許久都沒開口說話。半晌,似乎才想起屋中還坐着趙譽,強擠出一抹笑來:“鄭常在有心了。”

自打趙譽進來,福姐兒就一直不曾朝他看,身體僵直坐在他身畔,兩手絞着袖子。

鄭玉屏探問皇後身體的時候,趙譽忽然伸出手,輕輕攥住了她的指頭。

福姐兒擡起頭來,見男人面容滿是溫情,正對她微笑。

福姐兒心情并不好,飛快抽回了手。見蘇皇後和鄭玉屏說完了話,就站起身來,行禮道:“皇上,娘娘,妾想先告退了……”

蘇皇後不及開口,就見趙譽啜了口茶:“蘇皇後這邊的規矩越來越差了。”

衆人愕然看向趙譽。

他慢條斯理地彈了彈衣擺,眉頭一挑,瞥向福姐兒:“朕叫你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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