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
我!
——雪兒,你真的無法活下去了嗎?世間百态,別樣精彩,你都無視無睹,不願再試了嗎?是了,你屢次僥幸獲救、多番掙紮求存,就是為了心中狹隘的愛恨。如今愛人已逝,恨意漸消,讓你行屍走肉一般獨行天地,又有什麽意趣呢……
天帝的面上劃過一絲悲涼的冷笑,右手緩緩舉起,夜空凝紫,朔風呼嘯,烏雲翻滾,雷鳴陣陣。素雪腳步停滞,冰箭也懸駐半空,眉心那道水滴印記聚合成閃電狀,眸子變成了混合着墨紫和殷紅的藏藍,恰如此刻夜空。
她迅速掃視一周,目光所及,狼藉遍地。死亡過處徒留鮮血幹涸的圖案,更多的是連**都沒有的傷重殘軀。還有,她看到了天後泣血的淚目。
天後始終倚欄而立,卻并未發出一絲聲音。她知道這一戰注定不可避免也注定十分慘烈,所以只是這麽看着、等着。寬大的袖腳掩住冰冷顫抖的雙手。雕飾精美的刀柄,刮擦着袖口稚嫩的牡丹紋繡。
快了,就快結束了。她看到了一切的開始,也将要看到一切的終結。
精靈抟造出天地的核心,孕化出洪荒之氣,由一生二,再三再四,之後元神出世,煉化五行,分斥三界,雕塑河山。萬載之間,生生不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如今,是到了涅槃之時。玉石同焚之後,新的紀元才可開啓。
她向素雪投來一個凄美的笑容。素雪的口型分明在說着,對不起,母親。
破空一擊,虹光耀目,巨響萦回。轉眼牆傾臺倒、草木隳折。
漸漸的,光華淡卻,回聲遠去,唯有一道突兀的白光,定定斜簪,猝然閃爍。
天帝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到的除了同樣驚詫的素雪,還有胸前縱貫而出的一截戟刃。
“太……太陰戟……”
月神也是在出手的一刻才驀然發覺指尖射出了太陰戟的光芒,不禁心頭顫動,五內摧傷。
原來,太陰戟早已融入我的體內,只是被我的執念封印在心結中。父親,您并沒有冤枉我……
天後撲向天帝的同時,素雪躍向了天帝身後的月神。
“嫱姐,你為何……你怎能……”她搖晃着月神綿軟的身體,看着她光潔無暇的面頰、碧綠朦胧的眼眸、随風飛散的長發,感覺着刻骨銘心撕心裂肺的肉體與心靈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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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雪……我要……保護你……也要……救我父親……”月神神色溫婉安詳,連嘴角的血漬都那麽唯美,眼中銳氣全無,深情款款。“別怕……你……選擇毀滅……我陪你……都……陪你……”
她的頭偏轉向旁,渙散的目光指向傾圮的殿堂。芹芝的氣息,已經不可察覺,他的笑容卻浮現眼前。
“嫱姐……對不起……母親……對不起……”素雪的視線徒然清晰,眼眸重現澄澈的碧藍,眉心水紋消退,銀發漸漸轉黑。
天帝跪坐在地,枕在天後瘦削的肩頭,血脈噴張,汩汩流淌,沁入了華麗的鳳穿牡丹紋飾。
“剪桐……酌心……他贏了……”他自嘲的冷笑,變成了輕松釋然的淺笑。
他說我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卻聰明反誤、事與願違,終将衆叛親離、晚景凄涼、死于至親之手……
“不,贏你的不是他,也不是我精靈族無意間外洩的孤冥契約,而是你自己的魔心、潮崖的魔心、紫玉的魔心、素雪的魔心、嫱兒的魔心……我們每個人的魔心……”天後輕輕拭去他額角的汗珠與嘴角的血痕。他的淚還是暖的,血還是熱的。這個不可一世的神尊,末路之時,竟與初見一樣,脆弱無依,彷徨若失。
是啊……是啊……
天帝閉目颔首,輕咳出最後幾口鮮血,緩緩垂下了雙臂。
天後屏息凝神,靜待他化作熒熒光點。她和素雪,以同樣的姿态懷抱着虛影流光,癡癡昂首目送。只是,天後心頭一緊,牡丹裂血。冰冷的利刃,斬斷了最後的心跳。
“母親!”
光點熒熒,相交相融,旋轉飛舉,争先恐後地散入天際。
四顧蒼茫,穹宇如墨,夜色慢慢向她合攏。
眼前,閃過一個個熟悉親切的面容。暗了,暗了……
混沌天地将她輕輕包裹,藍色光華終于熄滅……
“醒了?”玄冰榻的寒意逐漸滲透,她不由得蜷起身體,皺眉揉眼,慢慢起身。
“睡得不好嗎?“紫玉遞過一杯清茶,笑着在她額角彈了一下。
“兄長,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她眼中泛起層層淚光,映在漆黑的眼眸,顯得楚楚可憐、怯弱不勝。
“夢到什麽了?”紫玉屈身坐下,攬住她的肩膀。
她搖頭不語,垂首沉思,目光忽然落在他胸前的勾玉上。玉質溫涼,潤澤瑩透,折射出窗外細密的陽光和搖曳的竹影。
還有什麽樣的夢,會比失去你還要可怕呢?
那日我握着他的心,卻終究無法狠心捏碎。我是下定了決心要殺他的,就算你會恨我怨我一輩子都無所謂,我只要你活下去!可你就在我猶疑的一瞬,凍結了時間和空間,将我屏蔽在瓊臺之外。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結界,你說過,我是解不開的。可它只維持了一瞬,就渙然崩塌。
你躺在他的懷中,笑得那麽美、那麽輕松。這一劍,你欠他的、欠天帝的,就都還清了。
可你欠我的呢?你拉着我的手,雖然說不出話來,可我聽到你的呼喚,你叫我,兄長……兄長……你說,來生再見……
你的身體散發光華,漸變透明,最後消散的是冰藍的眼眸。
我發瘋似的叫你喚你,漫天追逐你的靈光。握不住的,我知道,有些事我無能為力,但我可以做到的,也絕不會退縮逃避。
潮崖王抓住我劈向自己胸膛的手指。他的手那麽瘦,卻那麽有力,灰色的眼眸平靜如水,他說,請你好好珍惜……
勾玉灼光,托在他的手中,又覆上天帝的手掌。那一刻我才知道,冥神用自己的寂滅,換得了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換潮崖王的命,卻沒有想到還可以救更多的人。
“兄長,你的心,又痛了嗎?”素雪擔憂地凝視着他的眼睛,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不痛了,已然好了。”這是事實,并非哄她。離塵淨土,功力幻滅,妖也好,仙也罷,都已成為過往。現在的他,只是個普通男子,守護着心愛的女子,攜手白頭,歲月靜好。
一陣疾風襲來,素雪連忙起身,跑到門口大聲叫道:“汐崖王叔,請看好平章,莫讓他再誤傷嫱姐的玉兔!”
月神一縱躍下,卻忘了身旁的芹芝不似自己有太陰戟護體現已失了法力,快落地時猛地一頓,腳步輕點,又反身騰空,一把拉住芹芝的肩膀降落竹林。芹芝笑着說,忙什麽,看吓着兔兒。
晚宴圍坐,其樂融融:汐崖、漣崖款款笑談、頻頻把盞;素雪、紫玉琴笛和鳴、含情脈脈;月神、芹芝打情罵俏、妙語連珠;滢崖雖然一副冷傲架子,卻精心烹制了許多佳肴,連平章、披雲、月兔都吃得津津有味。
“月神,潮崖王近況如何?”紫玉平靜地問道。
“王叔仍居遙花臺,調息靜養,日漸康複。天父近來常去探望,弈棋對飲,竟至天明。聽母後說等王叔将養好了,天父有意命他掌五行總令,更兼弟妹之師。”
素雪笑了,梨渦清淺,明眸流波。
紫玉也笑了。披雲喵喵叫着跳上他的膝頭,卻被素雪一頓揉搓,又炸着毛嗚嗚地跑開了。
酒香彌漫,竹簫幽婉,夜靜春深。
汐崖王半倚竹榻,微眯雙目,遙望星空,緩緩舒了口氣,眼中躍起一瞬灰色的光焰。
“明天,又是個好天氣啊……”
☆、後記
時值歲暮,在霧霾與烈風交錯到訪的冬月京城,完結了此生第一個長篇。
這個故事開始于一場葬禮。在它之前,我剛剛寫了一篇祭文,紀念我猝然離世的姥爺。在治喪歸來的車上,凝視飛速倒退的肅殺之景,忽然憶起曾經和他促膝深談,聊起的文學與夢想、人生與信念,在十年中幻滅飄零,折損殆盡。一瞬之間靈感迸發,回家放下行囊,便開始了這篇小說的創作。
很久不寫仙俠題材,沒想到仍是如此得心應手。幾乎以每日5000字的速度,靈感盡情揮灑,一月時間,竟能如期完成。可我終是短跑型選手,已經突破了六萬字的極限,勢必難以長久。若非心神耗散、精力不濟,也許我會寫得更多、更細也更周全。工作之餘,有心無力,勉強保證這些文字和情節無大纰漏,請各位讀者見諒!至于留白,大家盡可恣意腦補,也許我也會一時動意寫寫番外。
我是個只會寫悲劇之人,從前多寫愛情題材,常以幻滅、死亡收場。但這次,我想跳脫出過往程式、簡單愛恨,寫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劇、一場人性的悲劇。近些年,我越來越深地體會到人世間沒有純粹的黑白。所以這篇小說中摒棄絕對的善惡,神性與魔性相融相激,算計和籌謀只為達成善意的目的,更多的是缺乏溝通的誤會、固執極端的惡果。
天帝、天後、潮崖、素雪、紫玉、月神、芹芝……他們都是《紅樓夢》中所謂的“正邪兩賦”之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做出了自以為正确的選擇,卻造成了一系列的悲劇。人物的命運,我并沒有預先設定。甚至,我寫完今天的,都沒想過明天要如何接續。往往是寫着寫着,靈光一閃,故事的發展就陡然轉向。算是一個驚喜吧,紫玉治好了素雪的執念,而這篇小說,也成為了我心靈的救贖。何必一定要讓女主和男主羁絆着走到最後呢?走不到最後的,就非要以不可抵抗的死亡終結才完滿嗎?對素雪而言,潮崖和紫玉就如魚和熊掌,永不可兼得。取舍的過程痛苦而殘酷,但她繞不開、避不了,更沒有人可以求助。這便是成長吧!我也是到最後才和她一樣如夢方醒。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希望我的生活也能重新走回正軌,在筆墨文字、琴書繡刺中從容應對世間紛擾,不忘初衷,維持本心,寫下更多更好的作品。
葉凝惋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