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淩清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月邪從第六雲層趕回來的時候,遠遠便看見趴在席臺上的白衣少年,她走近一看,席臺周圍的酒水已經空了好幾壇。
月邪眉眼微微跳動,她擡頭掃視四周,卻不見敖明珠口中說的侍衛,當下怒火中燒!
這女人竟然騙她!
月邪本是去了第六雲層拜訪晉空門主,去時還忐忑不安,想着這次游仙大會那人也會來的,等下碰面該如何是好?
上次別離說是随緣而遇,但那不過是她胡亂搪塞的借口,若是真遇上了,心底難免會激起千層浪……
月邪自嘲,她對那人,始終不能釋懷啊!
直到見了晉空門主,月邪才知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她客套地同晉空問候,對方亦是和藹看她,還詢問她師父和二師伯的近況。
月邪一一回複,臉上始終挂着客氣的笑意,眉眼不經意似地來回尋找,卻是沒見到熟悉的身影。
“說來遺憾,傾塵他去查探魔殿一事,這次游仙大會便推辭婉拒了。”晉空見她眼神閃爍,渾濁的眼珠微微一動,溫和的笑容略帶一絲歉意。
月邪自知心事被看穿,有些窘迫,但面上仍舊端着一派沉穩,“傾塵上仙心系三界,為天下蒼生着想,總歸是日理萬機,只是錯過此次游仙會,還要再等百年了。”
她說的規矩正經,晉空也不點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她。
月邪沉默一時,忽而想起他說的魔殿,不由好奇,“方才您提起魔殿,那是什麽?”最近興起的邪魔外道嗎?她怎麽都沒聽說過?
晉空聞言,臉上的笑容收了幾分,面色漸漸嚴肅,“你還不知道嗎?”
近日各大修仙門派都在談論此事,玉生門是不可能沒有得到消息的,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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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邪汗顏:“慚愧,我是真不知道。”
她一直待在青樨院,長久不曾出門,也不曾仔細了解當下時勢,本想混吃等死,待到亡去也是一身輕松,差點忘了她也是位修仙者,自當把三界安危放在第一位,不然……若是連三界都沒了,她還怎麽潇灑自如地抛卻身後事?
想起她這些年的經歷,晉空了然于心,他沉聲開口:“三個月前,無憂山發生變故,碧寒山主被一妖道所殺,奪去了丹心。”
這些話一字一字鑽進耳裏,月邪腳下虛浮,神色越來越恍惚,眼中閃過一抹沉痛!
“那妖道收了丹心,得了無比妖力還不行,甚至揚言要入魔道,他将無憂山作為根基,自創魔殿,招攬三界之內的邪道修士……如此居心叵測,用意何在?他這是要禍害三界,唯恐天下不亂啊!”
晉空眉頭緊皺,如今不過短短三月,那個魔殿就已經聚集了上百邪道修士,勢力不容小觑,再這麽放任縱容,終是要釀成大禍!
月邪暗暗絞緊手指,她抿着嘴,輕輕點頭,“确實留不得。”
那個孩子,殺了碧寒,走上了魔道,怕是早已被心魔迷失了心智……若是當初沒有留下他,或許碧寒也不會遭此一劫。
可是不管怎樣,終究是自己親自将飛流送上無憂山的,這一切,都是她親手造成的……
月邪辭別了晉空,心不在焉地往第三雲層前行,她滿腦子都是碧寒的身影和聲音,一想到那溫謙似玉的男子就這麽身死魂滅,愧疚和痛苦就如潮水一般湧上心頭,讓她難受到無法呼吸。
“月邪,你在幹嘛呢?”一條手臂忽然挂在她肩膀上,身旁傳來熟悉的聲音,散漫随意,夾雜着一絲似有若無的妩媚。
“……”
不用擡頭,月邪也知道此刻搭着自己肩膀的是何人,她掃了眼垂在胸前的大紅袖袍,頓時覺得那顏色異常刺目!
碧寒死了,她又在做什麽?和其他朋友一起勾肩搭背呼來喝去,然後選擇靜靜等死嗎?
察覺到她的神色怪異,敖明珠眼睛眯了眯,真是稀奇了,她竟然沒有怪自己壞了她的計劃?
她要給她徒弟吃忘情丹,自己卻從中作亂,打翻了那杯酒水,還私自代她應了紫星門主,讓她不得不去面對那人……這些她都不生氣嗎?
敖明珠狐疑望着她,卻見她緩緩擡頭,清亮的墨眸盯着自己。
“明珠,你想怎麽死?”
敖明珠:“……”
今天風不大吧,為什麽她會覺得身體冷飕飕的?
敖明珠尴尬收回自己的手,默默挪了一兩步拉開兩人距離,一邊悻然笑道:“月邪,你冷靜點……”
月邪點頭:“我很冷靜啊。”她現在感覺自己是前所未有的冷靜呢。
“月邪,你聽我解釋可好?”敖明珠自是不信她的話,緊緊盯着她的臉,就怕她會殺自己個措手不及,到時候可就是豎着來扶桑山,橫着進棺材木了!
月邪點頭,嘴邊噙着涼涼的笑:“不好。”
敖明珠登時噎住,這女人果然是喜怒無常,說不聽解釋就不聽,也不問問她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敖明珠猶豫了,有些拿捏不住她的心思,觑見那張臉上越發溫和的笑容,心下不由一咯噔!
“月邪……你別這樣笑,人家怪害怕的。”敖明珠心有餘悸地望着她,暗暗叫慘。
莫不是自己這次做得太過分了,她才會這麽不高興?
月邪收回笑容,她盯着敖明珠有一會兒,忽而開口:“很好玩嗎?”
敖明珠:“……”
“你覺得很好玩嗎,嗯?”
阻止她給徒弟喂忘情丹,還引誘她去見那人,這些都很有趣嗎?
行,有趣是吧,她便當這很有趣好了,可這一切難道不該是她的私事嗎!
她的私事已經到了所有人只要想就可以随意插手的地步了嗎!
她師父是這樣,就連朋友也這樣,真當她什麽都無所謂了是吧……
“月邪……”敖明珠眸光微動,神色有些動容,她上前一步,拽住那一角白袍,睫毛輕顫說道:“對不住,是我過分了。”
自己只是太擔心她了,卻忘記了她才是當局者……太着急,反倒逾矩了。
月邪不發一語,冷着臉抽回那角衣袍,心中的氣焰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簡單澆滅的,即便是她道歉了,多少還是不痛快。
敖明珠心下一嘆,知道這回是徹底惹她動怒,現在倒寧願她捅自己幾劍洩恨了,只是……
敖明珠目光忽而堅定,一把摟住月邪的肩膀,推搡着她往另一處走去。
“走,喝酒去!”
月邪對她突然的興致有些好笑,卻是皺眉對她說道:“不去!”
“一起嘛!算我賠禮道歉,我陪你喝個夠?”敖明珠眼巴巴的看着她,“我這些年釀了其他的果子酒,你不想試試?”
月邪眸光微動,打心底有幾分動搖,但還是拒絕,“不試!”
敖明珠洩氣,赤色鳳眸睨着她,“為何不去?”連一個讓她賠禮的機會都不給嗎?
月邪別扭地別過臉,掩面咳了一聲,輕聲開口:“我徒弟還在等我。”
嗯?!
敖明珠眼睛瞬間一亮,欣然道:“你說你徒弟嗎?我離開時已經派侍衛看着他了,不會有事。”
“去嘛月邪,咱們都有兩百年未見了,你真不想同我聊聊,知道我做過什麽事嗎?”
月邪:“……”不是很想知道!
敖明珠軟磨硬泡,仍是不見面前的女子首肯,心想這次她定是恨透了自己,正暗自傷神的時候,對面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半天。”
她猛然擡頭,卻見月邪臉色古怪,就是不肯将視線放在她身上。
敖明珠忍俊不禁,“好,就半天!”她不怪自己,那是最好的結局了,最怕是連朋友也做不成,還會被她記恨一輩子。
“你真有派人守着我徒弟?”
“當然,你放心好了。”
……
所以,這就是她信誓旦旦跟自己說的放心?侍衛什麽的……她還真是說的出口!
月邪目光聚回在淩清身上,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眉心,依舊不能緩解酒後的疲倦。
她走過去,緩緩彎下腰,将那雙緊抱酒壇的手臂輕松扯開,她拍了拍他的後背,輕聲喚道:“淩清?”
少年沒有動靜,月邪又喊了一遍,這一次總算有了些反應。
“師父?”淩清擡頭,盯着上方的人影,只覺四周模糊不清,那張白皙清秀的臉卻在這模糊的世界裏暈開白光,如夢似幻,好不真切。
月邪見他醉眼迷離,濃密似蝶翼的睫毛輕顫着,那張俊美無雙的臉上浮現紅暈,莫名青澀嬌羞,薄唇微張,酒香四溢,呼出的熱氣噴灑在她臉上,讓她血氣有些燥熱翻騰。
“小徒弟,你喝醉了。”月邪拉住他的一條手臂,想把他從席臺上提起來,奈何自己也是個醉醺醺的人,意識清醒,身上卻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
“師父……是你嗎?”淩清回眸,喃喃說着,傾身壓進她懷裏,伸手撫上她的臉,指尖摩挲着那柔嫩的皮膚,觸感微涼,讓他眸光暗了暗。
月邪臉色微變,不動聲色拉下他的手,啞着嗓子開口:“淩清,你醉了。”
她站久了便覺得頭暈目眩,懷裏的人又把所有重量傾向自己,月邪一時扶不穩,連帶懷裏的少年一起跌坐。
幸得這是雲層,摔倒了也不見疼痛,月邪半坐起來,雙手撐着身下的雲層,再一低頭,只見懷中的少年黑眸沉沉,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自己。
那雙星辰似的眼睛深邃如潭,染上了幾分莫名的熾熱,燙得她一陣心悸,一掌沒忍住差點拍過去!
他醉了,她可沒醉,他眼底流露的情意這回倒是毫不掩飾的暴露在她面前,針紮一般提醒着她,這個徒弟對自己是有非分之想的……
月邪微不可見的皺起眉頭,她呆呆坐了一會兒,等着酒勁過後再把懷裏的人一起扛回玉生門,可她還是低估了淩清,哪怕是待在她懷中也不安分,修長白皙的手指拽緊她的衣袖,一路摸索,後面竟是攀上了她的脖頸。
淩清本就生的身軀修長,他摟着月邪的脖子,低頭垂眸才能看清那張熟悉的面孔。
“師父……徒兒好難受……”他聲音壓抑低沉,斷斷續續,身體好似有一團熱火燃燒,燒的他渾身乏力,混混沌沌的。
月邪不發一言,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絕色俊容,深深吐了一口氣,伸手便要拽開那緊摟自己的手臂,一邊盯着他道:“乖徒兒,你先起來可好?”
一下喝了這麽多壇酒,能不難受嗎?早知道是這結果,她在一開始還不如叮囑讓他別碰酒了。
月邪輕聲軟語哄着,淩清卻像是脾氣上來一般,手臂霸道禁锢住她的身體,埋頭交纏在她頸間,鼻間皆是她身上浮動的冷香,混着濃郁的酒香,讓人失神沉迷。
他雙目緊閉,喉間艱難滾動,嗓音喑啞道:“師父,你要我……怎麽辦?”
少年的聲音好似哽咽,極力隐忍壓抑自己的所有情緒,像找不到路歸家的孩子,叫人生出疼惜。
月邪身體一僵,她望着遠處的風景,不少仙家陸續從他們面前路過,見她二人皆面色古怪,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些“不成體統”“有失規矩”的只言片語鑽進耳裏,她掃了一眼過去,那些仙家立時噤聲,快步離去。
月邪抿唇,瞥一眼身上因為醉酒難受低吟的少年,終是嘆了一口氣,伸手在他背上,遲疑了片刻,那只手還是落下,輕輕拍動,溫柔地像在撫摸初生的嬰兒。
“睡吧,為師在呢。”她輕聲哄着,語氣低柔,軟糯得似在呢喃,讓淩清恍恍惚惚的回憶起自己的過去。
孩童時期,她也如同現在這般哄着自己,一點一點,像冬日暖陽驅散他所有的恐懼和痛苦,可是為什麽,他渴望越多,心中的痛苦就越來越多!
淩清突然顫抖起來,他艱難弓着身體,攀住月邪的雙手愈發無力,難以抑制的疼痛感,絞得他腑髒欲裂……
“師父……”他毫不自知,聲聲呼喚,細碎的呻|吟自口中溢出,卻是深藏苦澀和心痛!
她知不知道,每到夜深人靜,他都在無以自拔的思念中肖想她的一切……
得知她曾為人生情,還是敖明珠口中的刻骨銘心,他嫉妒心痛得快要窒息,恨不能親手毀了那人!
為何你會對別人動情,卻不肯施舍與我半分……
“……”
望着那張憂傷憐人的容顏,月邪說不出自己是何感想,唯有心口空蕩,只能聽見自己淺慢的呼吸聲。
她怔怔坐了一會兒,力氣能使上幾分的時候,毫不費勁地将淩清打橫抱起,雖然古怪,但總比把他扛在肩上順眼多了。
她穩步離開,同時在心裏無聲念訣召喚龍淵,看着懷抱裏逐漸安靜下來的淩清,月邪面上沒有一絲情感,薄唇微抿,眼底一片清明。
她孤冷的背影,讓遠處觀望注視他們的仙家不由生出敬畏,一如兩百年前那個清冷如月,淩不可犯的上仙。
是了,他們怎麽能忘了,這位上仙,亦是三界出了名的寡淡無情。
是了,她怎麽會再動情?
月邪嘴角泛起一抹淺笑,有生之年,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動情了。
所以小徒弟,你的心,還是自己收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