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神的影子

咚。

咚咚。

咚咚咚。

矢茵渾身一抖,突然醒了過來。她驚恐地坐起身,本能地感到就在幾秒鐘之前,子彈還在屁股後面嗖嗖嗖的飛,當即渾身上下到處亂摸。彈眼?打斷的骨頭?血淋淋的皮膚?

摸了半響,除了有幾處青腫,幾處擦傷外,并沒有太重的傷。她狂跳地心慢慢平複,神智回到現實中,呆坐片刻,脫口哎呀一聲叫出來。

沒有光,沒有風,沒有其他人,什麽都沒有。她一開始以為自己坐在異次元的夾縫間,後來感到屁股下冰冷的石頭,又覺得像是在墓穴裏面。

不不,是在比墳墓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下水道裏——死在墓穴裏,至少還能留個全屍,死在這鬼地方,一定會被耗子咬得面目全非。

矢茵想到這裏,毛骨悚然地跳起身。記憶漸漸恢複,她想起了瑪瑞拉,想起了那兩個俄國人,其中一個拿槍指着自己屁股砰砰亂開槍……

她使勁按住太陽穴,但再也記不起什麽時候昏過去,又是誰把自己弄到這裏來的。瑪瑞拉到哪裏去了,她被抓住了嗎?該死的帝啓呢?又到哪裏去了?

就在她憋不住要發瘋時,忽聽有人喊道:“誰在那邊!”

這聲音好不熟悉,不過一時想不起是誰。管他的呢,現在哪怕來的是普羅提斯,她也認了!她朝着聲音來的方向狂叫道:“我在這裏!我,咳咳,我在這裏!”

聲音在管道內來回沖撞,又被遍布管壁、大小不一的洞口吸收,變得缥缈不定。矢茵不知那人到底聽到沒有,一邊扶着管壁往前,一邊不停地喊:“我在這裏!在這裏!”

“你不必驚慌,他一定會找到這裏來的。”

“哦,那就好。”矢茵長舒口氣。隔了兩秒鐘,她稍微一低頭,汗水像下雨似的滴落,滴在赤裸的腳背上。

“你——”她一寸一寸地慢慢轉過身。周圍一片漆黑,她明白眼前飛舞的光點,只是視網膜神經單元的化學反應。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那人真的發出微微的輝光,她隐約看出一個挺拔筆直的身影。

這個人不是裝神弄鬼的阿特拉斯,更不是膽小謹慎的帝啓,她甚至連他是不是人都沒有把握。她聽不到對方的心跳、呼吸,無一絲一毫的人氣,難怪剛才自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矢茵鎮定下來了。

真奇怪,讓她鎮定的,是一種她既抗拒面對、也無法逃避,更加無法抗拒的恐懼。聖徒看見撒旦,因為從反面證明了上帝的存在,所以坦然。羊羔撞見餓虎,因為知道逃無可逃,所以認命。現在,矢茵就同時沉浸在坦然與認命之中,雖然耳鼓裏轟轟轟地回響着心跳的聲音,卻也站直了身體。

“有一天,你會明白。”

“什麽?”

“有一天,你會看到嶄新的世界,完美的世界,神,的世界。”

“……可是,為何我覺得,那并不是神的世界……那是……那其實……”

“你想到了什麽?”

“萬神冢。”

“呵呵,”那人輕聲笑笑。他的聲音略有些沙啞,卻別有一種磁性,而且出言凝重,每個字都像拍進枕木裏的鐵釘,絕無更改。他說:“你,對我來說,是一個奇點。”

“呃?什麽是奇點?”

“無法理解,不可預測,難以觸及。至于為何如此,連我也不清楚。”

“我一點也聽不懂。你究竟是誰?”

“我是一個片段。”

嗒嗒嗒,遠處出來厚重的皮靴踏在水坑裏的聲音,剛才喊話的人正在迅速接近。矢茵身後漸漸有了光亮,她瞪大眼睛,想看清面前之人。可仿佛連光都怕了他,他仍然隐藏在黑暗中,若有若無,似人似鬼。

“瞧,我說過他總會尋來的。”那人淡淡地說。

矢茵揉使勁揉眼睛,沒有看錯,那人正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突然間,有個念頭鑽出腦海,一瞬間勝過了一切恐懼,她禁不住跨前一步,顫聲問道:

“我父親呢?”

“我不知道。”

“他、他死了,是不是?”

“我不能确定。”他退得更遠了,聲音變得有些甕聲甕氣。

矢茵摸着管壁,小心翼翼的跟上他,叫道:“等、等等,請你等一下!我呢,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別輕易相信任何人,你必須自己去發現。”

“那我該怎麽辦?”

“傾聽你自己的心聲。”那人說:“你總會清楚。”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就是不肯告訴我?”矢茵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眼淚奪眶而出,不顧一切的哭出來:“為什麽非要我一個人去猜,去想?我沒有能力,我做不到!”

唉……

好像風吹,又似乎是那人嘆息了一聲。他的身影頓住了,輕聲說:“這件事太過龐大複雜,超越人類的想象。發自遠古卻超越未來。是人類的夢想,也是生靈的原罪。其中種種緣由,無法訴諸言語。不親自體驗,永遠無法明白其中的奧妙。”

“可這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我只是個小女孩,”矢茵伸手抹眼淚,可是眼淚怎麽也止不住。在這黑暗的地下,在前所未有的危機環伺之中,面對這個似乎看穿一切的人,她彷徨的無以複加,“我只想知道父親的下落!”

“我說過了,你必須自己去發現。”那人隔了片刻,又說,“別哭了。為了表達對六千年來第一位啓動安蒂基西拉機器的人類的敬意,我願意答應你一個要求。”

“唉?”矢茵凄凄艾艾地擡起頭。

“說吧,任何要求,我都能為你實現。”那人的聲音始終淡淡的,沒有任何感情起伏,沒有聲調變化,然而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蘊含在裏面。聲音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是從幾百公裏之外的空間軌道上傳來,讓人完全無可捉摸。

“我……”矢茵躊躇着,卻聽有人在幾道拐角之外喊:“剛才是誰?你在哪裏?”

“時間不多了。如果你沒有想好,下次見面時……”

“不,等等!”矢茵叫道:“我想看看你的樣子。”

那人說:“你提了一個最容易,卻又最難的要求。”

“不可以麽?”

“這世上沒有不可以的事,只是難易程度而已。”那人的口氣沒有一絲變化,“你準備好了,就點點頭罷。”

矢茵點頭。

哧——

随着一聲低啞的嘆息,那人的身影像突然沖出地穴的熊熊烈焰,照得矢茵眼前雪亮。而四周閉塞矮小的空間,似也被他勃然爆發的氣勢沖得無影無蹤。一瞬間,矢茵仿佛飄蕩在茫茫無際的宇宙中,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這龐大如恒星一般的人,或鬼魅。或神……

他全身裹在一襲灰白的麻質長袍之後,他的唇線繃得很直,鼻梁比米開朗基羅得意之作大衛的還要筆挺,眼窩深陷,眉骨高高隆起,與鼻梁的上緣一道,凝固成一個不怒自威的神态。他的眼睛——一塊與衣服同樣材質顏色的麻布蒙在眼上,蒙得是那樣的緊,兩個眼球在布後奮力向外凸出。不知是不是急切地想要擺脫束縛,它們快速地轉動,只在朝向自己的時候,才稍微一停頓。

張臉呈現出一種玉石的青白之色——不、不,矢茵拼命眨眨眼,發現他似乎真的是玉石鑄造一般,臉上沒有任何瑕疵,甚至連肌膚的紋路、毛孔都看不到。除了那雙轉動的眸子,臉上沒有任何一塊肌肉哪怕是輕微的顫抖一下。

這真可怕。如果他是戴着面具,那麽這張面具做得也太過真實,簡直難以置信;如果不是,那這無疑是具被各種防腐藥劑保護起來的死屍。

她的目光移下來。看見了!在他胸前的長袍上,一個正十字形正散發着金色的光芒。十字形中央卻有一個眼睛似的圖案。矢茵屏住呼吸看那眼睛,眼睛突然一動,沖矢茵快速眨了一下。

矢茵渾身劇震,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聽那人淡淡地說:“一萬兩千年了,這段代碼竟然被你觸發,實屬罕見。這意味着什麽?标準算法內沒有關于你的任何信息。既然你的代碼能觸發它,我便把它送給你,希望……”

話音到此嘎然而止,霎時天旋地轉,萬物更。等矢茵再一次睜開眼,眼前是逐漸被燈光照亮的管壁,那人完全消失無蹤了。

也不是完全,矢茵走上兩步,蹲下撿起地上一串微微閃光的事物。咦,這不是阿特拉斯房間裏的那一串腳鏈麽?她出了片刻神,才記起是自己無意間把它帶出來了。也許剛才驚慌失措的時候,它又落到了地上。

矢茵撫摸着它,感到它的溫度明顯比自己的體溫還高。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在此刻現身?他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麽意思?把它送給自己?它就是這串腳鏈麽?

奇點,矢茵想,真好,現在除了關鍵碎片之外,自己又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稱謂了。

忽然,一道強烈的光從身後投射過來,有人轉過拐角,光亮立即定在矢茵身上,再不移動。矢茵想起以前被警察抓住時的情形,忙乖乖地蹲了下去,偷偷把腳鏈重新系在腳上,爾後雙手抱頭。

“矢茵?”那人驚喜莫名。

“呃——?”

“是我!”來者幾步跑上來,見矢茵掩飾不住的驚慌,他一把揭下頭盔扔到一旁,用電筒照亮了自己的臉。

“二叔?!”

“是二叔!你沒事吧?”矢理單膝跪在她身旁,把她身上仔細照了一遍,說:“你吃苦了,二叔來晚了。幸好沒有大礙。”

“二叔……”矢茵眼淚再度湧出,既而抱住矢理放聲大哭起來。

“這裏不是哭的地方,我先送你出去,跟我來!”矢理拉起矢茵,扶着她沿着來路跑。一邊問她:“挾持你進來的人呢?”

“他們……不知道。我暈過去了,醒來就是一個人,我害怕死了!”

“好了好了,別怕,現在沒有人能傷害你了。等等!”他放開矢茵,用刀子撥開一根電纜,接上線路。

“我是一號,我是一號,102現在在我身邊。一名同志已經犧牲,我需要更多支援。”

“我是四號,我們已經推進到G23L445岔口,離你大概一百五十米。三個支援小組已經趕到,目前地面狀況基本被控制,七號和六號正帶隊搜捕光輝軍團的殘餘人員。”

“聽着,”矢理急切地說:“現在沒有時間搜捕,我命令所有戰鬥人員,立即進入管道,立即進入管道!”

“你發現了什麽?”

“現在還不能确定,但對方顯然并不是單純為對付我們而來的。所以我推測這個管道內,也許有什麽對方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得到的東西。确認對方是神聖光輝軍團的人?”

“我們擒獲了兩人,已經确認。”

“很好!我立即上傳行動路線,各單位立即定位我所在坐标。四號向我靠攏,掩護我暫時脫離管道。其餘人沿着G24和G35兩條線,沿途搜索。挾持102的人和光輝軍團的人很可能仍在管道內。對方非常危險,可先行開火,重複,可以先行開火……”

矢茵聽着矢理冷靜的下達命令,心中越來越冰冷——他就是執玉司的人!聽他的口氣,似乎是個級別甚高的官員。

整整八年,他沒有一次提到老爸的死!整整八年,他沒有一天來看過自己,原來一直在回避!

阿特拉斯說:“當年有人比你更慌亂呢,不也熬過來,并且重新獲得信任了?”是不是他?

矢茵不由自主後退兩步,在更加黑暗的地方,看着矢理果決冷峻的臉。他說到102的時候,神色沒有絲毫改變。也許自己在他看來的确只是一個編號?矢茵靠在冰冷的管壁上,慢慢停止了哭泣。

“現在我沿着G25向G24方向前進,完畢。”矢理摘下同步器,向矢茵招手道;“快,跟上我!”

……

幾十分鐘之後,當矢茵終于走出管道口時,再也堅持不住,一跤坐倒。

管道外已經完全變了樣,數十輛大型軍用越野車呈扇形環繞在洞口下方,其中四輛車上升起臨時照明設備,強光燈把周圍幾百多平方米照得雪亮。至少有四架直升機在空中盤旋,其中一架正是那天把矢茵房間照得通明的重型直升機。

許多技術人員正從車上擡下各種設備,架起衛星天線,鋪設感應設備。一對對身着重甲的特勤隊員端着重型武器,頭戴夜視頭盔,依次躬身小跑着進入管道。

矢理匆匆跑到一排臨時監控系統面前,大聲呼喊着什麽,技術人員紛紛向他靠攏,七嘴八舌向他報告。他簡單地下了幾個命令,接過手下遞過來的彈藥,朝矢茵點點頭,又領着一群人向管道內跑去了。

矢茵沒有理任何人。她慢慢挪到管道下方一處緩坡坐下,貪婪的吸着江邊清新的空氣。

她擡起頭,看見江對面的山頭上方,一輪明月剛好探出山巅。皎潔的月光映得山頂上幾棵樹象剪影一般。還能活着見到月亮,真好。矢茵笑着眨眨眼,月光便消失了。

有個人站在她面前。這是一雙極好看的腿,裹着棕色絲襪。即使穿的是一雙平底便鞋,即使剛剛從管道內長途奔跑出來,這雙腿看上去仍然那麽優雅。

腿的主人蹲下,将兩縷散落到臉前的頭發梳到後面,爾後擡起眼簾,向矢茵微微一笑——矢茵張大了嘴巴,一部分是驚訝執玉司裏竟然有這麽美麗的人,一部分是驚異她的神情,那麽溫柔親切,卻又平淡自如。

“瞧你的臉。”明昧伸手摸到矢茵臉上,“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吧。”

矢茵點點頭,眼圈再度紅了。

明昧摘下耳麥,脫下外套,披在矢茵身上,說:“跟姐姐來,你需要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

她說得平淡,矢茵卻同時感到說不出的威嚴和親切。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在她身上卻配合得天衣無縫,讓人完全無法拒絕。矢茵只怔怔地再點點頭。

明昧站起身,就那樣只穿着淡青色蕾絲的內衣,牽着矢茵走。所有的人都紛紛低頭,裝着匆忙趕路的樣子,不敢多看這位冷峻的二當家一眼。

她們剛走出二十幾米,離停靠在江邊的船還有一段距離,忽聽後面響起一陣騷動。有個人不顧一切地狂吼:“快!快點疏散!快!”

管道周圍的人立即紛紛向山坡下散去,許多人連洞口的裝備都顧不上拿。剛剛進入管道的特勤隊員也瘋了似的往外跑。江堤之上,看不見的地方,也傳來一陣陣喧嘩之聲。警笛聲一陣緊似一陣,叫得人心跟着怦怦亂跳。

“怎麽了?”矢茵緊張的問。

“快走。”

明昧拉着她一路小跑,跑過灘塗,跑上一片亂石堆。兩艘沒有懸挂任何标志的快艇停靠在亂石邊。明昧先上了船,伸手來拉矢茵。這個時候,腳下突然猛地一跳,震得矢茵雙腳一軟。江岸上傳來了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轟!

沖擊波滾滾襲來,打得船身猛的一抖,向後退去。矢茵正咬牙往船上跨,不料一腳踩空,向江中落去。她剛要尖叫,手腕一緊,卻被明昧抓住,死活拉上了船。她倒在明昧懷裏,渾身顫抖,說不出話。明昧撫摸着她的頭輕聲說:“只是爆炸而已,沒事。沒人受傷。”

矢茵向江岸看去,那裏,濱江堤壩之上,也許在更靠近濱江路內側荒地的位置,一團巨大的黑色煙雲翻滾着向上沖去。已經破曉的天空中,正有一道光穿越厚厚的雲層,從東面山坳投射過來,照在煙雲上方,映出一道炫目的金色邊緣。

數十個管道入口全都像火山一樣往外噴射濃煙,幾十米的空中,還看得見管蓋打着旋地亂飛。江岸上的管道則像三峽大壩的洩洪口一般,濃煙滾滾一直沖到江面。煙塵之下,許多剛才在噴發時被沖翻在地的特勤隊員狼狽爬起,拼命向兩側逃去。

爆炸範圍一定非常廣,江裏也跟煮沸了一般,汩汩地往外噴湧氣體。江水因此而劇烈震蕩,船身也跟着上下起伏,在岩石上撞得咚咚亂響。

是阿特拉斯,一定是他發現自己老窩快被人端了,才出此下策,炸毀管道,将他那地下老窩深深藏在渝水下。

瑪瑞拉呢?她不會有事,如果救自己的人真是帝啓,他一定有辦法把瑪瑞拉也救出去。他一向如此,他神通廣大得很呢。

幾分鐘之後,管道口的煙塵終于漸漸散去。最後幾名特勤隊員踉踉跄跄跑出管道口,一下撲在地上,大口喘息。矢茵眼尖,看見矢理最後一個從管道內撤出。他像從煤窯裏滾出來一般,渾身上下漆黑,剛走出管道,就把頭盔狠狠砸在地上。

看着氣急敗壞的矢理,和他身邊那些不之所措的人,不知為何,矢茵大大松了一口氣。明昧的撫摸非常輕柔,身體也極軟極暖,像很久很久以前,母親的懷抱。

一分鐘不到,矢茵就徹底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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