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喂!你的灰姑娘掉了!
德善堂進門正中,是一具一人多高的藥神神像,涿州這一帶藥堂供奉的都是孫思邈,傅家的貢品尤其闊氣,環形的貢桌金光燦燦。
左面是一排寬大的深紅色實木雕花的櫃臺,櫃臺後面是一整面牆的白眼櫃,每個抽屜上用小楷規規整整寫着藥名,丁香、蓮芯、豹骨、狼毒……足有一百多種。
轉角處另有一列藥架,呈放各種炮制好的藥酒,蜜丸,膏藥,敷貼等,每間藥堂都有這樣的獨家配方,其他藥堂買不到的。而德善堂的藥總是格外有療效,因此顧客盈門,賺得缽滿盆滿。
櫃臺的對面是依次排開的七間隔間,每一間裏面有一位大夫坐堂,隔間外則是排隊等候的患者,譚大夫的診室在正中間,是最大的,他脾氣出了名地差,好敲人腦袋和無理由拒診,可候診的隊伍卻出奇地長。
每間診室門口有一張竹簾,平常是掀起來的,施針或涉及私密的檢查時,則将病人請進來,落下竹簾。
診室和櫃臺的中間散落放着一張大桌和四張小桌,供顧客休息等待。
傅卓媛和父親傅德善被掌櫃迎進來後,坐在中央的大桌上,夥計送上茶點,賬房送來賬簿。一個精壯的中年男子從藥堂後面走出來,看樣子是負責後廠制藥的,坐在傅德善旁邊跟他交談着什麽。
這樣看來,傅家父女大概是來巡鋪的。
殷然站在譚大夫旁邊幫他寫藥方,隔着絡繹不絕的人群,傅德善父女并沒有注意到她,但她還是密切地盯着二人,不敢放松警惕。
那一襲綴滿深紅色薔薇花的縷金挑線紗裙穿在傅卓媛身上顯得十分高貴,金絲發網繞在她濃密的長發間,以無數亮晶晶的石榴石點綴,讓這位傅家大小姐走到哪裏都成為焦點。
沒坐一會兒,傅卓媛就顯出不耐煩地神色。
殷然記得她小時候也是極不情願來藥堂的,才八歲,已經嫌棄藥味糟了她的百合香粉。
她掩着鼻子款款走出藥堂,絲毫不掩對病弱的嫌棄,兩個小厮推搡着來往問藥的百姓為她開路。
“還記得她嗎?”譚大夫小聲問殷然,語氣裏難掩厭惡,“傅家的大小姐。嚣張跋扈的,誰都不放在眼裏。就是個賣藥的,還以為自己是皇宮裏的娘娘。”
“當然記得。”殷然回答,“小時候就沒少欺負過我。”
兒時她們一同上學堂,傅卓媛就敢明目張膽搶殷芡實的東西,那時兩家合夥開鋪,家境相當,殷芡實卻老實性子,總讓着她,也不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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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這位大小姐又回來了,旁邊還傍着淩無書。
殷然松開的神經不知為何緊繃了起來,她一邊記錄譚大夫的醫囑,一邊默默地伺機擡眸瞧一眼。
看樣子兩人是正巧遇見的,向傅德善打過招呼後,傅卓媛引着淩無書去了櫃臺,雖掬着未出閣閨秀的禮,未碰對方半分,但看她那眼波流轉眸子,時刻向周圍人宣誓着主權,隔着二裏地也能感受到她對身旁男人的歡喜。
一番交談後,夥計從貨架上取了瓶藥給淩無書,傅卓媛欠身跟淩無書說着些什麽,眼帶關切。
知州大人生病了?殷然心裏竊笑,弱不禁風的讀書人還逞強下水救人,該不會是着涼了吧……
正想着,淩無書拿完藥酒轉了個身,正對着自己診室這邊,殷然趕緊收起嘴邊不自覺揚起的一抹笑意,抿嘴低頭寫藥方,兩行字後,她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皮一瞥,這一瞥,她頭皮發麻——那青衣束冠,儀表翩翩的大人竟望着自己,看到自己擡頭看他,還颔首微微笑了笑。
殷然心裏咯噔了一下,趕緊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提起筆,心裏想着,一定是幻覺,這麽多人,怎麽可能發現自己,不可能!
寫了兩行,又禁不住擡起眼皮瞥向他——眼皮已經快被她瞥抽經了——生怕淩無書告訴傅卓媛,好在他并沒有其他舉動,而旁邊的傅卓媛也依舊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絲毫沒有認出自己。
等到日頭西落,這有驚無險的一天也算快過完了,跟着譚大夫看了許多病症,寫藥方寫得肩膀酸麻,但竟也覺得好開心。
可藥堂關店後,殷然又成了孤苦伶仃的流浪漢。
譚大夫多年獨身,一個人住,她自然不能跟着他回去,否則流言蜚語能把這位老先生淹死。
他預付了殷然一個月的工錢,可拿來住客棧着實奢侈了點,殷然掂了掂那一小貫銅板,知道譚大夫刻意多給了些,她不敢随便糟蹋,只買了兩個包子,邊吃邊走回了元二的家。
那個黴腐味與惡臭交織的茅草屋,恐怖的兇案現場,是她借傅家之手除掉了元二,鸠占鵲巢所得的階段性成果,殷然不能嫌棄。她細細檢查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企圖找到值錢的東西,這一收拾,發現元二的“家産”還真不少,各種灰塵裹挾的破爛散在四處,十足一個小型垃圾場。
被扔出屋外的東西越來越多,最後殷然甚至打算把整張床都給拆了扔出去,想到差點就在這裏被強|暴,她怎麽也沒法安睡于其上。
當床被拆得零零碎碎後,殷然發現那蒙塵腐朽的床板是由幾塊木板拼湊而成的,其中一塊尤其與衆不同,翻過來一看,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那竟是她家仁善堂的牌匾。
怎麽可能!
她不可思議地盯着那三個燙金的大字,摸着腐壞的木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再看那床底下,有好幾個包裹,一一拆開,是幾件衣服和首飾,殷然的瞳孔又一次放大了——那竟是她娘經常戴的!
她拼命搜尋着記憶,确認沒有看錯,從小騎在爹脖子上,用手去夠娘頭上的釵子,鑲着碎金的,粹着細花兒的,好看極了。等大一些了,她偷摸着戴,娘就說等她及笄,就給她買一套頂好看的,她一直記着,哪怕是娘死後。
現在這些朝思暮想的東西竟赫然出現在眼前,一絲一縷都那麽真切,只不過已然破敗不堪,一如她曾經的家。
元二到底跟她家有什麽關系!殷然一籌莫展地坐在地上,深深将頭埋入膝間,亂成一團的腦海裏只有問號和驚嘆號,甚至開始後悔除掉他。
卻就在這時,她聽到門口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誰進來了?她一驚,但要躲起來,為時已晚。她猛地一擡頭,竟看到淩無書走了進來。
“你……”殷然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淩無書身穿一襲缁衣,不似白天青袍加身顯得莊嚴挺拔,緊身的夜行衣襯地他身材更加修長幹練,若不是一路跨過被殷然擇出的破爛時崴了好幾下腳,十分出戲,殷然還真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走過來的男子顯然也十分驚訝,他蹲下身來看看殷然,又看看她身前那扇“仁善堂”的牌匾,表情更加吃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