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五十回

這兩月,大安與南風兩國之間暗潮湧動,似是都在醞釀一場大戰。

林胥年顧不得後宮瑣事,整日與各個朝廷重臣在禦書房徹夜商讨。

偶爾來了幾次後宮,便是直直奔去慈安宮看了一眼太後。

幾次路過惠仁宮時,見到門外把守的侍衛,知道藍妃還在禁足,嘆了聲氣便離開了。

那日殿內的事,他已是知曉,太醫說那玉妃滑掉的确是一個皇子,林胥年去探過了一次後,便沒再踏入過明月堂了。

禁足三月,罰抄宮戒,對于那般殿內失态的藍妃而言,不算重。

林胥年這般想着,便也沒在去管,只是他不清楚的是,被貶去永巷的二人,才是這個女人最為看重的,但對他而言,那不過是兩個宮人罷了。

初秋之時,羅晶終于抄完了宮戒,三個月的禁足期已至,她便日日待在那慈安宮,陪着床上時而昏睡,時而清醒的老人,靜心殿,她沒在去過了,月妃偶爾會領荷淋公主來惠仁宮,只是沒了程曦,那荷淋便覺得無趣,總是不到半個時辰,便急急拉着月妃回去。

“今天可有見到她們?”

白芝有些面露難色,每次從永巷那邊回來,主子都要這番問上一句,而她的回答,也大致相同。

“東西奴婢給了,該囑咐的也囑咐了,想必那嬷嬷不會刁難。”

只是這人,她是見不到的。

羅晶無聲地點了點頭,這點她明白,但每次都忍不住問上一句,聽白芝如此回話,心裏才能踏實一點,可她也是知道,那永巷是何地,即便再不刁難,又能好過到哪兒?頂多算是自我安慰罷了。

白芝歪着頭望着梨花桌案上,心裏納悶,為何主子數日以來,會一直重複寫這“晶”字。

羅晶收了最後一筆,将那宣紙揉成了團,丢進了紙簍裏,她究竟該做羅晶,還是藍婀帑呢?

今年的夏日來得快,去得更快,只是處暑剛過,刮來的風便透着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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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曦與一太監推着個木車,正向後山走着,說是個山,實際就在皇城最邊上,不過是個大土丘。

吱吱呀呀只聽那車輪子在滾動,忽然地上一個石礫将木輪子咯了一下,這小木車一抖,泛黃的白布下一個發青的胳膊颠了出來。

程曦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面若無事般,與那太監繼續合力推着。

“又是個勞死的。”

太監随地啐了一口痰,接着又道:“今就擱這兒吧,我這腰也是酸得不行,等往後日子再冷了,更有咱們受的。”

這永巷的宮人,哪個不盼着能多暖兩日。

這才剛一見秋,程曦便覺得任務量多了起來,幾乎天天都要往後山跑。

倆人不在多話,各拿着鐵鍬咬着牙開始挖坑。

太監是個老油條了,随便挖了幾下,便坐那兒不動了,又說閃了腰。

程曦嘴角勾了勾,沒說話,手裏也不停,又是挖了會兒,看着差不多了,便喊了那太監一聲,要過來搭把個手,那太監诶诶呦呦幾聲,揉了揉腰,才慢慢吞吞過來,許是瞧程曦老實,多出點力也從來不知埋怨,便總是在做活時裝模作樣。

白布一掀,是個破草席子卷着的宮女,二人一頭一腳,拎着那破席子便準備往坑裏丢,就在這時,那太監腳下一崴,席子裏的人便一下栽在了地上。

程曦沖他翻了翻眼,那太監也是臉上堆着歉意地笑了笑。

程曦無奈弓着身子将地上的翻過身來,這一翻身,不由愣住了神。

回到那巴掌大的破地兒時,天已經暗了,這會兒小翠和同屋那獨眼的宮人,還未做完活,趁她們沒回來,程曦在席子上扯長了躺着。

今日那勞死的宮人,是靈靈。

看到時那一瞬,心裏還是忍不住難受,她還要在這兒永巷待多久,也許今年的寒冬她也躲不過,到時候不過也是卷在個破草席裏,随意躺在哪個淺坑中,這一世便畫上了句號。

一想到自己的将來,席上的人阖上眼沉沉嘆了口氣。

這個冬天極冷,夜裏小翠與程曦二人抱在一起才能睡着,但也被凍醒過數次。

同屋的老宮人雖依然不太搭理她們,可冷至極時,也會和她們湊在一團。

果然如那太監說的一般,入了冬程曦日日不得閑,每日都有被凍死的宮人,這後山上早已屍骨累累,有時候挖着挖着,便挖出半截子屍首來,她早習慣了,随手便将卷起的席子丢了進去。

剛進永巷時,她還會在牆上記着日子,可時日久了,她便不在記了。

數着日子反而覺得更無了盼頭。

直到某一天,她夜裏沒在凍醒,去後山時,發現土裏鑽出了綠芽,她知道了,該過年了,或者,已經過完年了。

那夜她剛歪下頭,便做了個夢,夢見在雲山那汪冒着熱氣的溫泉邊,哼着小曲,靠在訾琰的肩上,不知是誰在身後推了一下,噗通一聲,她跌進了泉中,揮着胳膊蹬着小腿,便往泉上游,可誰知腳下忽然出現一支手臂,死死拽着她的腳腕。

程曦急了,只覺得胸口憋悶,喘不上氣來。

她用盡全力想将那支手甩開,可那手的力道越來越大,就在她即将摒不住氣時,終于看清了那泉底的人,是紅紅,正對着她微笑。

“醒醒!”

程曦睜開眼時天還未亮,同屋的老宮人已立在她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這個丫頭一直在說胡話,是病了麽?”

老宮人指的是小翠,程曦低頭一看,小翠正歪在她胸前,口中喃喃,伸手一摸,便覺得面上滾燙得厲害。

程曦心裏一沉:“她發燒了,我去找人!”

“糊塗!”老宮人在她額上重重拍了一下。

這一下将程曦徹底拍醒了,若是讓嬷嬷知道小翠發燒,不但不會給一口湯藥,很可能會直接要了小翠的命。

這下她徹底慌了,顫着手去拉那老宮人褴褛的裙擺。

“真是麻煩吶。”老宮人抱怨了一聲,将小翠在地上放平,從那牆角席子下面拿出一個碗來,遞給程曦。

程曦接過來後,在自己早已殘破的宮裙上扯下一塊兒布,對着老宮人鞠了一躬:“實在麻煩您了,我先去外面取點水來。”

老宮人回頭望了眼她,默默點了點頭:“是個懂事的,可惜了。”

回來時老宮人已将小翠袖子拉在了肩頭上,鞋襪也被脫了。

老宮人将小翠攔在懷裏,一手捏着嘴,一手将碗裏的水朝她口裏灌。

程曦也沒閑着,忙用那濕布子,不停擦拭着她的胳膊,腋下,脖頸。

再喂完水後,老宮人從程曦手裏接過了帕子,沖着小翠的腳,對程曦揚了揚下巴,然後低頭開始替小翠擦拭脖頸。

程曦未有半句不願,擡起小翠的腿來,在她腳心不斷的來回搓着,直至搓熱了,再去搓另一只。

小翠頭上搭的布子一見溫了,程曦便跑出去重新沾水,一回來老宮人便替小翠擦身,她則去搓腳。

就這樣反複折騰了半個來時辰,眼看快到嬷嬷來派活兒的時候,小翠頭上的熱終于退了大半,人也清醒過來了。

走的時候還有些暈沉,程曦還反複叮咛,讓她多喝水,盡量撐住了,別讓嬷嬷瞧出病來,小翠對屋裏二人滿是感激地點了點頭。

小翠那日燒是退了,可之後,每至夜深,便開始不住地咳嗽,每一聲都叫人心疼,眼瞧小臉越來越尖,面色漸漸蠟黃。

這夜,屋內三人剛睡下,便被一陣急促又沉重地咳聲驚醒,空氣中忽然彌漫出濃濃的血腥味,程曦蹙了蹙眉正要開口,耳邊卻傳來小翠略帶沙啞極輕的聲道:“索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程曦沒敢回話,極力穩住呼吸,佯裝她已經熟睡,可那眼淚卻很誠實地不住下落。

再睜開眼時已是第二日,嬷嬷來叫她運屍時,悄摸往她袖中塞了倆白面饅頭。

程曦小心翼翼将這倆饅頭揣進懷裏,夜裏回來時,饅頭都癟了。

她遞給老宮人一個,又給了小翠一個,二人見了這饅頭若獲至寶。

小翠接過便往嘴裏塞,塞了一半這才想起程曦來,程曦笑着拍了拍她:“我吃過了,你慢點吃,別噎着。”

小翠興奮地點了點頭,那眼角滑出了兩行清淚,與這香甜的饅頭一道入口,還不時擡頭沖她笑道:“真好吃!”

程曦鼻頭一酸,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不知是因為這極香的饅頭,還是她白日裏太累了,這夜小翠只是咳了兩嗓子,一合上眼,便睡沉了。

程曦原地挪了幾次,卻怎麽也睡不着,一閉上眼,那往事如放電影般在眼前一一閃現。

“诶。”對面牆角老宮人壓低嗓叫了她一聲。

程曦喉中輕應。

“睡不着啊?”那老宮人問。

“是啊,活着沒有盼頭,死了又覺得不甘。”她覺得如今的日子只是在茍延殘喘,與那行屍走肉有何不同。

“只要還活着,就有盼頭,沒有盼頭的是你整日往後山運的那些個。”

老宮人的話雖不錯,可那心靈雞湯并不能填飽肚子。

老宮人見她默不作聲了,便直起身來道:“就當是謝你今日這個饅頭了,我再給你多言幾句。”

只見她探身過來,聲音壓得極低:“我在永巷待了十五載,頭次吃到饅頭。”

程曦一時有些楞神。

老宮人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旁睡的小翠,伸出如同枯槁的糙手,在程曦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外面是有人惦念着你們的,只要撐住了,就離出去不遠了。”

一想到那惦念自己的那抹柔弱的身影,她的心似是被猛地揪了一下。

這夜的小屋只有均勻深沉地呼吸,程曦許久沒有睡得如此踏實了,以至于嬷嬷來派活時,她們都還在睡着。

“死丫頭還睡啊!”

程曦猛地擡起頭來,屋外泛着藍白的晨光,嬷嬷插着腰,立在門口向裏頭吼了一嗓子。

那老宮人也是剛睜開眼,程曦應了一聲,便去推倚在牆上的小翠。

只聽旁邊咚的一聲,小翠順着那牆,直直磕在了地上。

程曦心裏咯噔一下。

“小翠?”輕輕推了推她那已是僵硬的身體,卻未得到任何回應。

程曦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又是輕輕推了幾下,這樣直硬的身子,她最是熟悉,可她不信,不忍,不甘,為何她不能再多撐幾日!

她跪爬過去将小翠緊緊摟在懷裏,嘴裏不斷喃喃地呼喚着她的名字。

懷裏的人冷得像塊冰,那種昔日相依偎的溫度早已蕩然無存,淚水瞬間模糊了她的雙眼,耳邊傳來陣陣嗡鳴,已是聽不清那嬷嬷在離開時咒罵了何話,她也不願去聽。

她垂着眼去看懷裏小翠那張蒼白的臉,嘴角還淺淺地向上提着,這傻丫頭昨日定是做了個好夢,這夢中,她一定不會再受苦了,也一定不會再挨餓了,只是這夢,卻再也醒不來了。

她挑了瞧着最不破的席子,在那土丘頂上,找了一處最平坦的地方,挖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坑。

小翠來到永巷的第二日,就悄悄告訴過她,那個老宮人真霸道,總是占很大的地方,擠的她們都沒法伸腿。

“我給你弄了個最大的地兒,再也不會有人和你擠了!”

一把黃土揚在了坑中。

“你說過很想出宮看看,我便把你埋在了這山丘的頂端,西邊便是皇城之外。”

又是一把黃土……

每往坑中添一把,便對席中的小翠道一句話,從第一次見面,到她總是崇拜的學她說話,再到她手把手教她針線……

說到最後再也看不到那席子時,程曦終是忍不住跪在山頭嚎啕大哭起來。

小翠,挨過了那寒冬,卻倒在了這春暖花開的季節。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裏時,我心裏很難受。

一想到在那冰冷的夜裏,小翠無聲無息的離去時,就忍不住落了淚。

唉,但是她們不會白白讓小翠犧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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