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河千裏國,城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秦宏瑾一直都記得自己初次踏入紫微宮的情景。那時候西戎首領呼和律被生擒,興慶之約初訂,西戎退後八百裏,以烏海為界,上郡、北地重回大梁。大梁一雪前朝之前恥,秦宏瑾大仇得報。今日再入紫微宮,雖不如當年戰功顯赫,但父兄皆在,秦家軍衆将士皆在,秦宏瑾站在朱雀門下,深吸了一口氣,跟在父親的後面,邁步走了進去。

及至宣政殿,秦将軍行拜手禮,因秦宏瑾身為女子又是白身,行稽首禮。秦将軍站在邊上看着自家閨女跪下,拱手至地,頭也緩緩至地,手在膝前,頭點在手背,停留片刻,再緩緩起身,垂手立于旁側。動作行雲流水般順暢,而且從容不迫,沒有一絲一毫的慌張。

“臣秦宏瑾叩見皇帝。”

十幾歲的孩子雌雄莫辨,秦宏瑾身量又高,穿着墨綠色的常服站在那裏,身形随了秦家人細條條的。小窄臉,薄嘴唇,下巴略尖,真是不像個小姑娘,反而有幾分抽條時期少年特有的俊朗。

泰安帝蕭文昭看着眼前的秦宏瑾,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少年郎,他談笑風生志得意滿的樣子仍歷歷在目。秦宏瑾則偷偷地打量眼前這位皇帝,她前世沒有見過他,她覺得他跟元和帝也就是現在的太子不太一樣,可能是因為上了年紀的關系,他身上除了帝王的威嚴之外,多了些老人家特有的慈祥。

蕭文昭看向秦良,說:“這位就是你家宏瑾?”

秦良點點頭,說:“這就是臣的第二個孩子,秦家大姑娘,秦宏瑾。”好傷心,為什麽老二要是個閨女,要是她能跟老三換個個兒該有多好。他又望向秦宏瑾,一個姑娘家為什麽要長那麽高,站的比侍衛腰板都直,好傷心。

“哦,那你家二公子呢?”蕭文昭繼續問道。

“臣的二公子今年才三歲。”秦良的聲音莫名的有些沉痛。

“唉,宏瑾要是你家二公子該多好,有此棟梁之才,我大梁就不愁外敵入侵了。”

“我也希望是這樣啊,可惜天不随人願,我能有什麽辦法。”秦将軍腹诽道,而且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叫得那麽親熱,好怕怕的說。

“來,秦家丫頭,你看看這份他們新呈上來的輿圖,西戎現在駐兵在這裏。”蕭文昭指了指,“你說下一步該怎麽辦?”

秦宏瑾看了一眼父親,秦将軍無奈的點點頭。于是她快步上前,立于泰安帝身側,偏頭看了看輿圖,不錯,很詳細,又仔細研究了一下,伸出細長的手指,指了指白玉谷北側,說:“西北以白玉谷為界,南邊為大梁境內,多耕地,北邊為西戎國土,多草原。白玉谷自為天然屏障,橫于兩國之間。即為西戎之利,也為大梁之利。前日我秦家軍大勝,西戎後退,駐于涼州。臣以為這只不過是西戎權宜之計。若年景不好,西戎仍會南下,翻越莫山,直奔中原,燒殺搶掠。”

“哦?那你說該怎麽辦呢?”蕭文昭問道。

“讓西戎北遷。”

這不是廢話嗎,秦将軍默默的想,關鍵是怎麽才能讓他們北遷,又不是你養的那只大黃,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從這兒,往西走,再過一片草原,因為地勢的關系,氣候和江南相似,能種谷物。”秦宏瑾指着輿圖說,“用兀都那換,再北遷百姓,西戎不擅長耕地,這塊地留給他們可惜了。”說完又往西北指了過去,說:“烏海,以此為界,再往北地勢太高,容易氣喘眩暈,大梁人不宜居住,這裏正好。再往南,又有莫連山阻擋,縱使西戎增強兵力,再打過來,也只能止于此地。況且上郡、北地皆為産馬之地,若回歸我大梁,則養馬損耗降低,我大梁兵力又強一步。臣聽聞西戎首領敖格近年寵愛妃子毋齊娜和她的兒子呼和律,而兀都那的母妃桑托奇娘家也勢力不小,雙方都對皇位虎視眈眈。況且現如今敖格身體每況愈下,估計撐不過兩年,兀都那跟呼和律勢必因為皇位争個你死我活,趁他們內鬥期間,我大梁率兵北上,逼他們北遷。而現在,”秦宏瑾又把手指挪回了剛才的位置,“靜觀其變就好。”

秦良在旁邊聽得快傻掉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閨女都是從哪兒知道的這些事情,他都不清楚,還有,這究竟是誰教她的。

蕭文昭聞言大笑,說:“好好好,有步驟有策略,可行。可是,你都是從哪兒打探到的消息?”

秦宏瑾一愣,總不能說這是她上輩子知道的吧,頓了一下,說:“臣在西北閑得無聊,經常上街閑逛,學會了西戎話,有幾次去茶館聽曲兒,聽他們過來行商的人說的。”

“秦将軍,宏瑾這丫頭不錯,有幾分當年敏德郡主的影子。”蕭文昭笑着對秦将軍說。秦将軍則是滿頭冷汗,他閨女在西北這幾年變成這個樣子怎麽就沒人跟他說一聲,還有為什麽要像敏德郡主,這是誇人的詞兒嗎?反正至少他覺得不像是誇姑娘家的話,還有,明明是個姑娘,非要說臣臣臣的,這麽說對嗎,手好癢,好想打人。

蕭文昭在一旁笑得眼淚都出來,他說:“我大梁巾帼不讓須眉。良兄,你家這麽多男兒郎都不及你閨女,當年秦老将軍說的果然沒錯。”老皇帝一激動,把當年做皇子時候對秦将軍的稱呼喊了出來,喊得秦将軍的心抖了抖,他擡眼望去,皇帝也老了,都有白頭發了,他可比自己小了好多歲啊。

“宏瑾丫頭,你可願意效仿敏德郡主,為我大梁效力?”蕭文昭轉過頭看向秦宏瑾。

“臣願意。”秦宏瑾聲音堅定。

“良兄,你家姑娘願意你就順着她吧。朕做主了,封她為副将,過些日子随你回去。這孩子想幹什麽,只要不出格,就随他們的心意去吧。你看朕的大皇子,現在在護國寺不也修行得挺好的嗎?”

蕭家出奇葩,泰安帝這一輩的皇子,有想當皇帝的,也有不想當皇帝的。想當皇帝的都快打破頭了,不想當皇帝的呢,有好佛的,也有好道的,一個去了護國寺,一個去了玉泉觀。結果呢,想當皇帝的打得兩敗俱傷,誰也沒上位,被蕭文昭撿了漏,當年他坐上皇帝這個位置,才幾歲啊。沒辦法,死的死,殘的殘,不想當的那幾位又跑得快跑得遠,沒辦法,扒拉扒拉,也就只剩他了。主少國疑,也虧了當時皇太後跟幾位大臣輔佐,這才安安穩穩的坐到今天。所以,蕭文昭的大兒子想當和尚,他二話沒說,揮揮手就讓他去了。

誰能跟您比啊,秦将軍在心裏默默的說,況且您家大兒子為什麽不出家我又不是不清楚,他的母妃,您的妃子可是前朝後人,留着前朝的血脈的皇子,他不出家又能怎樣,上位?可能嗎?

秦将軍又看看秦宏瑾,覺得她現在是這麽多天裏他見過的最開心的時候,是那種發自內心的高興,算了,就這樣吧,大梁怎麽就不能出個花木蘭,人花木蘭回鄉後還當窗理雲鬓對鏡貼花黃呢,他家閨女也是可以的,當将軍也是可以嫁人的。

就這樣,秦将軍和秦宏瑾帶着一道皇帝的旨意,回到了秦家。

一路上,秦宏瑾倒是挺開心,秦将軍想到回家要跟夫人交代這件事情,不由得頭大起來,他看向秦宏瑾,猶豫了半天,說:“閨女啊,要是回去你娘跟我打起來,你攔着點她。”

秦宏瑾正在想着回西北以後的事兒,聽了他爹這話,差點從馬上掉下來,她忍着笑,點點頭,說:“爹,你就放心吧。”

他閨女這一聲爹喊得,比大兒子都有氣勢,秦将軍莫名的覺得自己有了些底氣。

秦宏瑾坐在馬上,看着大街你來我往的人群,多幾年以前,她也和街上的小姑娘一樣,雖然也好騎馬愛練武,卻也喜歡胭脂水粉珠寶翡翠绫羅綢緞。春夏戴玉,秋冬戴金,穿了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就得戴了白玉嵌珠如意簪。每一季,她不得添上幾件新衫,大上幾件首飾,父兄獵來的皮子,她就要挑好的讓繡娘給新作的冬衣鄉上幾道滾邊,毛茸茸的,多好看。可惜,時過境遷,她真不是當年的她了。秦宏瑾又擡頭看看走在前面的秦将軍,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秦家人整整齊齊的都在,就足夠了。敏德郡主的日子過得也挺好,說不定她也能成為大梁的花木蘭,留名史冊名垂千古。

“丫頭啊,你看那邊的是不是周副将?”

秦宏瑾正走着神兒呢,秦父的聲音又把她拉了回來,她順着秦父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周副将。糟糕,她還沒有跟夏秀清說這件事呢,回去哄好了娘,她一定得找個理由見夏秀清一面,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周副将下個月就成親了,時間有些緊迫。

回到家,秦将軍和秦宏瑾回到主院,就看見秦夫人在廳堂坐着,看見他倆回來,動都沒動,乜斜這眼,看着他倆走了進來。

“說吧。”秦夫人一句話出來秦将軍膝蓋一軟差點跪下,秦宏瑾卻在一邊差點笑出聲來,她覺得,她家應該再養只貓了。

多年以後,秦宏瑾還是會記得當年的情景。陽光透過院牆照進來,院子裏的杏花都開了,有風吹過的時候,會掉落幾朵花瓣,她爹站在他娘面前,明明比她娘高那麽多,但感覺上他爹馬上就要遁地了。她娘又擡眼看了看自己,揮手示意她出去,并且把門關上。目光之寒冷,感覺目之所及,百草凋零。秦宏瑾給了她爹一個同情的眼神,果斷的轉身出去,并且乖巧的關上了門。她擡頭看了看太陽,這樣的娘真好。可能,對于秦将軍來說,那天就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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