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喬徹時而想, 大概就是那段生活太苦了,所以才會那麽感激徐平山, 對他的恨意近乎可以忽略不計。
明知道這些事是錯的,還是願意跟着他。
也或許是——喬徹實在是太渴望親情了。
哪怕只有那麽涼薄的一點點。
他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同他說, “你父親很英俊,很富有, 愛穿西裝,風度翩翩, 待我十分溫柔。”
他一直把這句話藏進心裏。
後來,母親因病去世, 他被送到孤兒院, 再無人理會他。
樓下牆角的那副畫,就是他照着當時這句話畫的。
那是他想象中的家——穿西裝的和藹父親,塗口紅的美麗母親, 還有背着書包上學的他。
渴望的幸福生活。
然而只是鏡花水月,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其實在孤兒院——生活上,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并非先前想象中黑暗可憐的樣子。
這裏一切都很正常。
常有社會各界的人物來捐贈衣物文具, 平時會有來做義工的小姐姐和小哥哥, 阿姨也都耐心溫和。
而當中模樣最漂亮、性格最乖巧的他, 自然最受歡迎。
相較而言,好像比以前那個空空蕩蕩,母親終日酗酒的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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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精神上, 他卻每一天都在飽受折磨。
跟他住一起的孩子,除了他以外,沒有一個是正常的。他對面的男孩常會把屎尿拉在床上,弄得整個小房間飄散着一股惡臭味;睡在他上面的男孩會在奇怪的時間點嗫嚅着他聽不懂的話;還有一個——也是其中算正常的一個,常常在深更半夜對着牆壁發出吃吃的笑,那笑聽起來毛骨悚然,汗毛豎起。
沒有人能同他聊聊天,沒有人能陪伴他。
日子寂寞,艱辛。
也曾有不少優渥的家庭想要收養他,但當他們得知他的母親——那個因病去世的可憐陪酒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他十四歲時,那個天神般的男人出現了。
徐平山辦理了領養手續,把他帶回像宮殿一樣精致漂亮的大房子,給他安排全市最好的中學,怕他成績跟不上,又找來最好的家庭教師來補習。
一個嶄新的世界向他打開了大門。
新世界裏充滿鮮花、雨露和陽光。
喬徹感激他,敬重他,仰慕他。
他從來沒有那樣想回報過一個人,拼命地學習、拼命地努力,只想以後幫他拼命地賺錢。
然而時間一長,以他聰穎敏銳的性子,漸漸地察覺到那男人待他的不同。
眼神,舉止,神情。
有愧疚,有厭惡,還有一點欣賞。
那種感覺很微妙。
大概就是奇妙的血緣相連。
某次,徐平山喝得酩酊大醉,他如願以償地套到了答案。
是的。
徐平山親口說,是。
喬徹心髒像是被重錘擊過,有狂喜,有慌亂,有怨恨,有不解。
他開始一點點調查當年的往事。
結果也同他想象的差不多。
那年徐太太有孕在身,徐平山同在夜店工作的喬氏發生了一場荒謬的露水情緣。
但他沒猜到後來——
喬氏挺着肚子來鬧,徐太太本就身體孱弱,又處于月子當中,留下了病根。在徐美茵一歲那年,撒手人間。
喬徹無法評判上一輩子的事,更沒法選擇。
只是,命運實在待他不公。
……
“喬徹?”邵淇的聲音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在想什麽?”
他單手撐着額頭,“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她蹲在輪椅邊,手裏捧着一只不鏽鋼飯碗,正一口一口耐心地喂給那個小男孩。
喬徹的目光移了移,停在她溫和又堅韌的側顏上。
——對不起,是我太自私。
——為了想要的那一點愛,走錯了路。
邵淇回頭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剛要開口詢問,面前的小男孩突然将口中的飯吐了出來。
她眉心輕蹙,擔憂地去拿紙巾擦。
“我來吧。”喬徹蹲下來,接過她手中的紙巾,“我比較有經驗。”
**
從孤兒院離開時已經是下午,陽光慵懶而溫暖,像是一層金色薄紗披在他們身上,冬日的肅殺氣息都淡了些許。
兩人坐着公交車一路晃晃悠悠回家。
喬徹好幾夜未睡,此刻困極,頭輕輕倚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他睡得很香。
邵淇看着他,忍不住摸了摸他額前的亂發。
下車後,他們尋了家面館簡單吃了晚餐。
十二月天黑得極快,未到小區門口,竟已是暗沉沉一片。
“哎,那姑娘——”
路過門口擺設用的破保安室,邵淇聽見一聲嘶啞叫喊。
她轉身,走近,“大爺,怎麽了?”
喬徹也随之看了過來,想到什麽,濃眉緊皺。
大爺咳嗽一聲,彈了彈煙灰,扯着嗓子吼: “得交物業費了。”
邵淇微微一滞,半秒後她點點頭,“忘記了,明天交。”
她肩膀線條繃緊,手臂貼在身側,往樓道口走。
喬徹貼近她,壓低聲: “家裏有人?”
邵淇捏了下他手心。
他們物業費一年一交,哪裏可能欠。
再聯想到上次潑油漆那事,給大爺塞了錢和電話,說有人來時打電話提醒她。
她沒有擡頭,餘光卻瞥向二樓的窗戶。
沒有亮燈,窗簾緊閉。
喬徹扯下唇,心裏已大致猜到來人,站定,攥住她胳膊。
“人是沖我來的,你在這等我。”
她搖頭,步伐加快,徑直往裏走。
他拉住她,“這事跟你沒關系,別瞎摻和。”
邵淇目光落在他腹部,“我保護你。”
“……”喬徹無奈,“真不用。”
她手上使了力掙脫,沒時間同他争執,往前走。
“我擔心雪球。”
一上二樓,從窗戶灌進的冷風吹得他們背脊發寒。
她面色平靜,從包裏翻出鑰匙。
喬徹搶過,把她護在身後,鑰匙插進鎖眼,還未來得及轉動,防盜門便開了。
一把明晃晃的彈·簧·刀擦着他脖子劃過。
喬徹早有準備,一歪頭,躲開。
“張龍。”他看着黑暗中坐在沙發上的鐵塔般的男人,無聲笑了。
不知是誰把燈打開。
霎時,橘黃色的燈光撒滿一室。
張龍仍然是那副憨憨的、蠢蠢的模樣,穿着那套蹩腳而不相稱的西裝,大金鏈子垂在胸前,随之他身體前傾的動作晃悠幾下。
“小喬啊。”
他目光落在身後的女人身上,頓了頓,玩味地說:“警花同志?”
邵淇靜靜地站着,呼吸稍急促,垂着眼皮,四下找尋雪球的影子。
沒有蹤影。
狹小的客廳內擠滿了人,除了沙發上的張龍,防盜門旁還堵着一個山一樣的壯漢。
卧室、廚房、衛生間門前都站有。
有拿刀的,有拿甩棍的,還有拿鋼管的。
她想到喬徹身上的傷,下意識想把男孩子拉到自己身後。喬徹看着她護小雞崽般的模樣,唇角彎了彎。他沒有動,手臂展開,把她擋住。
這一幕落入張龍眼中,好像是看到什麽不得了的場景。
“我說——警花小姐,有些事你是不是沒搞清楚?”
邵淇沒反應。
張龍語速很慢,一字一頓,
“我們喬徹可是忠心的好弟弟,都能為了自己姐姐跟別的女人談戀愛。”
邵淇稍擡了下眼皮。
擋在她身前的少年脊背繃緊,似要開口,又被張龍打斷——
“你不是要找徐大小姐麽——人家徐大小姐本來在別墅裏住的好好的,因為你來找,喬弟弟趕緊把人家護送走。”
邵淇一僵,想到很久以前,在別墅那次,她身後的那道冷嗖嗖的目光。
“還有那什麽公寓,小喬專門找了個假的姑娘送到戒毒所,你知道吧?”
她抿了下唇。
“為了搶人,開車撞你就不用我提,還有什麽來着……哦,潑油漆?”
她愣了一霎。
男孩子側眸看她,眼神微黯,“這個不是我。”
他面色倒很平靜,對先前的事情供認不諱。
她心裏其實也猜到了七七八八,每次他出現得都很巧合,但被這麽放在明面上說,還是覺得,渾身發寒。
喬徹稍垂下頭,右手在身側握緊。
“還有你那個寶貝弟弟,邵河是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邵淇猛地擡起頭。
喬徹臉色微變,不待張龍話說完,便從身旁人手中抽出鋼條,往他那光禿禿的腦袋上砸去。
他出手快、恨、準,完全不顧及身上的傷。
邵淇反應更快,攔下鋼條,握緊。
“你繼續。”她竭力不去看喬徹的臉,沖張龍道。
張龍咧嘴笑了下,那笑使他一張憨厚的方臉顯得十分傻氣,眼神卻有與之不符的銳利。
“別摻和我們私事,我就說。”
他擺了下手,近乎同時,身後的人圍了過來,甩棍鋼條直直地往喬徹肩膀砸。
男孩子伸手去擋,手肘一痛。
能聽見金屬物重擊骨頭的聲響。
邵淇近乎是下意識的,一腳朝喬徹身後那黃毛踹去。
喬徹扭過臉,望向她。
一雙眸子極黑,在燈光下像一顆玻璃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邵淇也望向他,目光炯炯。
喬徹在那種目光下無所遁形,微微避開。
張龍擰起眉毛。
徐平山一病,徐美茵精神又有問題,基本等于幾家夜店酒吧的掌控權全握在他手中。
到那時候他愛怎樣就怎樣,再沒人過問。
可偏偏還有個喬徹,插在中間,簡直令人生厭。
他在喬徹面前裝了那麽久,早就煩透了。
說了這麽多,見那女的居然還幫喬徹,完全沒有束手旁觀的意思,心道真是有病,冷叱:“給我打。”
剛剛那幾下是厲害,但到底不過是個女人,能有多大能耐。
***
喬徹先前傷還沒全好,又跑醫院又跑孤兒院,腹部傷口反複撕裂,更是嚴重。他強忍住疼,額頭上滲出滴滴冷汗,同那黃毛周旋。
邵淇那邊卻是不同,她這幾天睡眠充足,身體恢複得極好,力氣雖比不上男人,但一招一式訓練有素,沒幾下便解決了一個。
張龍人帶得不多,私心裏覺得重傷的小少爺和一個女的能有什麽難對付。
這下被震驚了。
他看着邵淇,撸起衣袖,自己上。
一對二,邵淇明顯感覺應接不暇,肩上、腹部都重重挨了幾拳。
喬徹同她是背靠背的,聽見女人短促的呼吸聲和強咽下的痛吟,他胸口怒火湧起,眼睛赤紅。
“你別管我。”她感覺到什麽,側過臉,急急說:“當心你的傷。
喬徹心底酸澀,所有的愧疚全部翻湧而來。他咬緊牙齒,用力攥緊面前黃毛的手臂,去奪黃毛的甩棍。
黃毛恰好狠踹他腹部,他強忍疼痛,手卻不松。
只覺得腹部傷口快要爛掉,整個人像被劈成兩半,終是硬生生奪下。
他握在手裏,攥緊,解決掉這個,抽身幫她。
二對二,化解了先前的壓力。
很快,又占了上風。
喬徹和她不同,邵淇雖厲害,但每一招都極有分寸,只為制服,并沒有殺意。
但男孩子完全打紅了眼,像一只終于捕食到獵物的餓狼,招招殘忍,招招狠戾。
那些身體上的痛楚都消散了。
耳邊只剩下她挨打時的痛吟聲。
他一顆心都被揉碎,胸腔上下起伏,毫不留情。
……
“喬徹!”她驚呼一聲,抓住他胳膊,“可以了!”
他握緊棍子的手卻仍沒放,手背青筋凸起。聽見她的聲音,他劇烈喘息,清醒幾分,一滴汗水淌過他鋒銳的眉眼,往後退了一步。
幾個人哼哼唧唧地倒在一邊。
張龍喘着粗氣,擡起頭,似是蓄力待發。
邵淇怕喬徹再上,迅速躍起,将張龍雙臂一擰,反剪在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