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裏的夜晚不太平,鳥獸蟲鳴的聲音就在耳邊,給人一種被黑暗中觊觎的危險的錯覺,如芒在背。

溫度漸漸下降,山風一吹,足以令人抱臂發抖。

蔣妤與陳軻兩人都是穿着單薄的衣物,沒有什麽你脫下來給我穿的浪漫,能顧着自己算不錯了。

“師姐,你怕不怕?”陳軻問這話時,牙龈都在發顫。

蔣妤望着頭頂被繁茂枝葉遮擋半邊天的天穹,從疏漏的枝葉間洩出的點點星光和月色,淡淡道:“不怕。”

不僅不怕,反而懷揣着一腔熱情,為已經觸摸到真相的邊緣而感到興奮。

“師姐,你說,我們如果死在這了,臺裏會給我們開追悼會嗎?挽聯上會不會寫,為新聞而獻身的英雄?”

蔣妤冷眼看他,“你很希望當英雄?”

“那當然,人們記住的,往往都是英雄烈士,我就希望我的名字,能被記在紙上。”

蔣妤沉默着望着天穹,語氣很淡,“你會不會成為英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如果死在這了,你父母親人,會很傷心。”

陳軻失神笑了笑,“不談英雄了,咱們聊聊其他的。”

蔣妤将目光淡淡收回,“聊什麽?”

“聊……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在真相未明朗之前,我不會對未知的事情發表任何看法,這是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應有的操守。”

“師姐,這就沒意思了,”陳軻笑道:“就咱們兩個人而已。”

“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輕易發表意見。新聞工作者,可以聽,可以看,但是沒必要發出自己的聲音,你給民衆看的應該是新聞,是事實,不是你作為一個傳播者發表的看法與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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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轟隆的震動聲傳來,整座大山在夜幕籠罩之下,搖搖欲墜。

蔣妤與陳軻相識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恐慌。

“不會吧……”

細小的滾石從山上滾落,震耳欲聾的響聲在天地之間回蕩,天穹烏雲遮住月色,天地之間,一片慘然。

蔣妤擡頭看着山頂方向,凝眉沉聲道:“有人在。”

陳軻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山上有人,仔細聽。”

陳軻沉眉,斂聲屏氣聽着震動之餘的其他聲音。

那聲音倉促而尖銳,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響聲裏。

“是……周大爺?!”

蔣妤凝眉,“沒錯,是周大爺的聲音。”

陳軻大驚失色,“這個時候,他為什麽會在山上?糟了!危險!”

“別急,”蔣妤拉住了他,冷靜道:“咱們現在自身難保,救不了他,不過……我猜測,這個震動只是暫時的,應該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和太大的危害。”

蔣妤話剛說完,山體震動的響聲似乎小了些,蔣妤倏然間臉色劇變,一把将陳軻撲倒在地。

一顆巨大的石塊從天而降,砸在坑底陳軻剛才站立的地方。

那顆巨石大約半人高,兩個手圍寬,砸坑底掀起的灰塵嗆得兩人直咳嗽,巨石凹陷進地底。

陳軻心有餘悸望着那顆巨石,喉結忍不住的滾動。

蔣妤事後也覺得膽寒,拉着陳軻貼着大坑的邊緣站着,左右四顧急促道:“救了你一命,咱們兩清了。”

随着巨石的掉落,整座大山也随之安靜下來,山林間回蕩着老人哀嚎痛哭的聲音。

“山神啊,求你息怒,放過你的子民吧!”

很難想象,那個六旬佝偻的老人,能發出如此凄厲的怒嚎。

“你要怪罪,就把我帶走吧,我的兒子,我的孫子,他們都是無辜的啊!求你別傷害他們!”

聲音凄涼,在無盡的黑夜裏嘶吼着哽咽,一字一句,透着絕望。

蔣妤無法想象,在大山震動時,老人是以何種心情上山,來祈求山神的原諒,只為了山下的後代。

愚昧嗎?愚昧。

可世上哪有什麽事是能夠一概而論的。

蔣妤望着天穹被烏雲遮掩的月色,沉默着。

她原本不是個喜歡沉默的人,可是重生後,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沉默。

嘈雜的聲音傳來,周信終于帶着人來了。

“蔣記者,陳記者,你們在嗎?剛才山神發怒了,你們沒事吧。”

蔣妤高聲道:“你們快去山上,周大爺在那,你們快去救他!”

有人高聲喊道:“周信,你爹找到了,在山上,你快去!”

“什麽!”這是周信的聲音。

有人放下繩索将蔣妤兩人拉了上來,蔣妤看着舉着火把烏泱泱的人群,“陳軻受傷了,麻煩你們把他送下山,再來幾個年輕力壯的人,快去山上。”

兵分兩路,一路人帶着蔣妤和陳軻下了山,另外幾人舉着火把上了山。

到達山村之後的蔣妤等在門口,大約在三四個小時後,周信這才将周大爺背了回來,花白的老人家用盡全身力氣爬上山,全身上下布滿了荊棘劃出來的血痕,現如今已是昏迷不醒。

蔣妤倏然明白了。

山上溫度低,年輕人在山上尚且無法抵禦寒冷,更不用說這些上了年紀的大爺。

将周大爺安置好之後,蔣妤去看了一眼,周信說幸好發現的早,沒多大的事,上了年紀受了點風寒,吃了藥休息兩天就好。

蔣妤定定望着周信,“你知道這一切,對嗎?”

面對蔣妤的質問,憨厚的男人難得的沉默。

蔣妤繼續追問,“那些塌方是你刻意蓋住的,你既然不想讓人發現這一切,又為什麽要将我們引上山?”

高大的男人低着頭,“因為我相信你。”

“我?”蔣妤微楞。

“周成說,你是星光電視臺的主持人,而星光電視臺是全國最好的電視臺,只有你們能幫我們,我等了好久,終于把你們等來了。”

“幫你們,幫你們什麽?”

“幫我們曝光這件事。”

“不管你要曝光什麽事,之前也有記者來采訪,你完全可以……”

“我只信任你,”周信一字一句說:“周成說,除了你,沒人能幫我們。”

他望着大山深處,“我們世世代代都在這座大山下生活,與世隔絕的日子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都相安無事,可是三十年前,突然發生的一次山體震動,将大半個村子給毀了,一百多口人家只剩下如今的五十多口,老人們一直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惹得山神動怒,獨自一人上山,求得山神的原諒。”

“可事實是因為,因為多度開采,整座山已經被挖空了!”

“你為什麽會知道開采的事情?”蔣妤問他。

周信擡頭,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蔣妤,“周成是我弟弟,他是我們村裏第一個走出大山的人,是他查出的真相,是他告訴的我。”

“你們可以報警!”

“報過了,可是,沒用!”

蔣妤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周信所說的沒用,是什麽意思。

如果說,星光電視臺為了收視率而引導輿論誇大新聞,那麽在經濟還算困難的貴州,經濟以煤礦為主,這是高利潤的行業,一旦發生不利于挖坑的事情發生,會被利益相關的人壓下。

三十年前正值采礦高速發展時期,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連條路都沒有大山深處,愚昧與迷信充斥的地方,沒人知道為什麽會發生震動,只認為是山神發怒,他們要平息山神的怒火。

而這座山挖空了,開采者收走裝備和人手,去往下一座山。

大環境下,山不重要,錢才重要。

蔣妤說實話,這樣一個以采礦為主題的節目,很難得到上級的批準。

在國家對采礦業大肆鼓勵的今天,星光臺怎麽敢以卵擊石,以蜉蝣撼樹,公然和國家政策唱反調?

“蔣記者,你會幫我們,把這裏的情況報道出去的,對不對?”

蔣妤保持着沉默。

重生之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創辦節目,重新找回自己的影響力。

這期節目先不要說能不能辦,單單就他們采訪的內容,只要上報,臺裏自然有人阻止自己,扣下采訪內容。

可周信還在祈求,“蔣記者,我也找過其他的記者,可是他們一聽,就都走了,蔣記者,我弟弟說,你是最好的記者,你在主持最好的節目,你有這個能力幫我們!讓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國家就會不得不辦,我聽我弟弟說,最近又有人在那裏勘測,還帶來了工具,他們想重新開采,蔣記者,這座大山,已經空了啊,再開采,就要倒了啊!”

多簡單啊。

對于周信而言,披露這件事多簡單。

可對于蔣妤而言,面臨的壓力何其的重。

“既然你知道這件事,為什麽不告訴村裏其他人?為什麽還要讓無辜的老人上山求山神而死?”

周信頹然道:“他們不相信我,他們只相信山神,他們也不肯走,不肯離開這,在警察來之前,我們根本就找不到那個山洞,也救不了他們。”

蔣妤沉默。

“師姐,試試吧。”陳軻杵在門口,扶着門框,“你不是說,我們是新聞媒體人嗎?”

陳軻背對着巍峨的大山,連綿的盡頭,是無盡的黑暗。

第二天蔣妤與陳軻便帶着采訪的資料離開了這個山村,臨走時烏泱泱的人群将他們送到村口,一個個笑着揮手說再見。

淳樸的臉上挂着最善意的微笑。

回到城裏的當天,蔣妤便和陶蓁蓁與徐甘彙合,正如蔣妤想的那樣,三十年前村裏發生的那起事故,根本毫無記載,沒人知道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裏發生了什麽。

蔣妤将資料上報,如她所料不錯,新聞部林主任那一關,就沒能過。

這可是國家大力扶持的政策,你哪裏來的膽子敢!

蔣妤不死心,繼續上報,毫不退讓。

然而奮力争取的結果是臺裏部分的退讓。

節目可以播,但是,采礦一部分,必須掐去,節目可以以迷信與愚昧為主題,揭露死者的死因。

蔣妤想起山村裏一張張淳樸的面孔,周大爺深夜在大山上絕望的嘶吼,沉默矗立在黑夜裏,連綿無盡卻已被掏空內腹的大山。

重要的是迷信與愚昧嗎?

不是。

重要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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