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只是兄長
夏侯景睿的登基,讓昨天還躲在家中不敢出來的民衆今天好像約好了般,齊刷刷的亮相了,歇業或者生意清淡了許久的酒肆茶樓重又出現了往日的欣榮熱鬧。
京都最富盛名的第一茶樓裏,清越明朗的白衣少年,帶着滿身風塵仆仆的味道,他外在表情平靜無波,可将茶當酒灌的舉動,卻讓人不難看出他內心的波瀾洶湧。
“天音,你冷靜點!”同桌的面容清隽卻略顯冷清的男子見他一杯接着一杯,雖然是不會醉人的龍井香茗,他還是忍不住出言勸道。
“二哥,我不明白,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昔日溫潤如玉的少年,再也掩不住內心的焦灼,滿臉的不敢置信,抓着茶杯的修長手指倏地用力,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立現,低啞的嗓,有着破碎般的沉黯,幾近失控的問着對面微抿唇的雲天音。“怎麽會這樣?”
雲致寧的反應僅是很淡很淡的觑他一眼,伸手取過他手中的茶杯,“天音,你該知道,若非她不願,沒有人能勉強她!”
所以——雲天音用着極其緩慢的速度擡起頭來,漂亮的眸裏,布滿了血絲,他日夜兼程的趕回來,卻還是來不及——“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夏侯景睿了?”
是這樣嗎?可是,這才多久時間啊?前不久她還在他面前嘟嘴抱怨說夏侯景睿有多心、他的女人有那麽多、他又是多麽多麽的涼薄無情……
雲致寧微垂長睫,并不看他血色頓失的臉龐,只以一個兄長的身份拍拍他的肩膀,“你……沒有看到她與他站在太廟高臺上時的樣子,她……笑的很燦爛,沒有一絲被勉強的模樣!”
那種發自肺腑的笑容,從前,只有在他們面前,她才會有。可是那天,他遠遠望着她,紅紗飛揚、彩燈舞動下的她,笑靥如,眉梢眼角俱是喜悅的容色,那樣明媚快樂的模樣……他每每閉上眼睛,那天那時的她,便像是無孔不入的小蟲,讓他連欺騙自己說她不是自願的都辦不到。
“我知道你不放心那個人,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他不會傷害她——”他再拍拍無比落寞的肩頭:“天音,你……只是她的兄長,就只是兄長,不可以嗎?”
“二哥……”雲天音緩緩擡起充血的雙目,凄然一笑:“你能做到?”
“……如果,這就是她要的!”他就沒有理由做不到!何況,她也從來,只将他們當成兄長而已。
他并不比雲天音豁達,只是,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從來,只是兄長!“何況,我們本就是以兄長的身份在守護她,不是嗎?”
“兄長……”雲天音頹然垂首,柔美的唇瓣似嘲諷般的勾了起來:“可我對她……從來不是兄長啊……”
“天音!”雲致寧沉聲低喝,好看的長眉深深鎖了起來:“你別忘了,你與她一樣,姓雲——除了兄長,再沒有別的!”
雲天音身子微僵,眼簾似有千斤重,他要很辛苦才能将其撐開一般,目光迷蒙茫然的望着雲致寧,唇角越勾越深,眸光卻越來越冷:“二哥,我真的姓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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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天音!”雲致寧本就微冷的目光倏然一跳,有淩厲的光芒一閃而過,飛快掃了眼人來人往的大堂,朝他傾身過去,低低警告道:“不許胡說——”
“胡說?”雲天音冷笑,目光一轉,對上雲致寧的眸裏,竟有陰冷的嗜血神色:“我是不是胡說,二哥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是嗎?”
他像是喝醉了人一樣,眸裏再無從前的清明溫潤,狂亂與不甘是他眼裏唯一的色彩,他也傾身靠近拿目光警告他的雲致寧:“就算我姓雲,她呢?”
“雲天音,住口!”雲致寧是真的怒了,眸光冷冽如冰:“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
“二哥……”良久,雲天音頹然閉上眼,身子倒回椅子裏,長長嘆息一聲,右手用力蓋住酸澀難耐的眼:“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提了——”
雲致寧這才放松微緊繃着的身體,倒滿杯中的茶水,放下茶壺,嗓也不似方才那樣緊繃,以他一貫清冷的聲調說道:“究竟是誰在查你,可清楚了?”
雲天音的手依然緊緊蓋着眼睛,微搖了搖頭:“我從前只認為是夏侯淩,可是……他已經死了,還是有人在追查,所以我想,應該不是他的人!”
雲致寧微有些詫異,提到夏侯淩的時候,他的情緒平靜的叫人生疑,但他僅是輕挑了下眉:“你對他的死,有什麽看法?”
“有!”雲天音緩緩而僵硬的吐出一個字,慢慢坐直了身子,放下一直遮蓋着眼睛的那只手,眼角處微微有些泛紅,眸裏還有濕亮的痕跡,他定定瞧着雲致寧,一字一字沉沉道:“二哥,他應該死在我面前才對……我這麽多年一直仇恨的人忽然沒了……”
掏心掏肺對她好的那個人,也沒了——一夕之間,他還真找不到,他還活在這世上的目标與追求……突然的,都沒了。就像一直支撐着他的信念,全盤崩潰了一半……
“我曉得你恨——”雲致寧冷沉的眸裏有溫情悄然滑過,“可是天音,他已經死了,你的仇恨,是不是也該停止了?”
該停止了嗎?雲天音茫然的搖頭:“可是二哥……夏侯王朝還在!”姓夏侯的人還在!那個人,甚至霸占了他心裏頭唯一的溫暖。憑什麽,是姓夏侯的人?
雲致寧陡然一震,神色劇變:“雲天音,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雲天音毫無預警的粲然一笑:“我當然知道——”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他也很清楚,突然躍上心頭不停叫嚣的念頭是什麽?微咬唇,露出與平時無異的笑容來:“你放心吧!我不會連累雲家……”
“雲天音,你究竟想做什麽?”雲致寧瞧着他那樣燦爛的笑容,沒來由的心中一緊。天音他,從來沒有這樣笑過,他的笑容,從來都是暮春月光樣的,讓人如沐春風般的,眼前他那樣燦爛的笑容,竟讓他莫名聞到了好似決絕的味道。
“二哥,這是我的事!”雲天音并不打算将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只淡淡掀了掀眼簾,清潤的目光,也倏然深不可測了起來。
“不要傷害她!”這是他雲致寧最嚴厲的警告,如果他敢,他一定不會顧及這十幾年的兄弟之情。
“傷害她?二哥你在說笑嗎?我疼她愛她都來不及,怎麽會傷害她?”雲天音散漫的觑他一眼,笑着道:“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誤會我,二哥也不該懷疑我對她的……感情才是呀!”
“天音,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她的感情!”雲致寧不動聲色的松口氣:“這麽些年,我眼見着你是怎樣對她的,我也知道,這件事情給你的震撼有多大!可是天音,你不是最疼愛她麽?她素日裏想要什麽你總會成全她,這一回,就不能成全她麽?”
像是聽到了好笑的笑話般,雲天音再度笑出了聲,右手重重拍在自己左邊胸口上,眸光一點一點的冷寂了下來:“二哥,誰來成全我呢?”
他不是雲致寧,他不及雲致寧那樣冷靜,雲致寧甚至能看着她依着那人嫣然巧笑,而他,僅是聽見她了別的人……這種震撼,甚至比夏侯淩死了帶給他的震撼更大!
雲致寧微一窒,他一直以為,天音對懷袖情深意篤的縱容**溺,是會為了她而放手成全的,現在看來,是自己猜錯了麽?那麽現在,他會怎麽做?
眼角餘光瞄見樓下一名大大咧咧滿面笑容的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的上樓來,忙斂起心中的憂慮,碰一碰雲天音的手臂,示意他往下看,當然,沒忘警告的擰了擰眉。
白衣少年帶着絢爛的笑容上樓來,目光只在人群中微微一掃,便喜笑顏逐的跑了過來:“二哥,天音哥哥……”
雲致寧先起身,迎着朝他們飛快跑來的微喘着氣的雲懷袖,雲天音身子微微僵硬,坐着沒動。雲致寧在桌下踢了他一腳,眉頭微微蹙起。才見雲天音輕舒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
雲懷袖想也沒想展開雙臂便朝着雲天音撲了過去,腦袋在他懷裏一通亂拱:“天音哥哥,我想死你——”
是他熟悉的撒嬌語氣,也是他熟悉的撒嬌動作……他喉頭像是忽然卡了一根魚刺,想要張口說說話,那魚刺便銳利的劃破喉,他幾乎都能聽見肌理撕裂開的聲音,血流如注……
雲懷袖拱了一陣後,終于發覺了雲天音的不對勁——換做尋常,天音哥哥早回抱她了,可是今天,他居然僵硬的站着任由她胡作非為而不動,也不開口,就很奇怪了!擡頭去看,果然看見他一臉僵滞,雙目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完全沒有往日的神采,“天音哥哥,你怎麽了?”
雲天音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發出聲音來,伸手推了推她膩在他懷裏的身子,語氣有些僵硬的說道:“大庭廣衆之下,不要這樣——”
“天音哥哥,你變了——”雲懷袖疑惑的瞧着他,微染紅暈的小臉備受打擊的模樣,嘟唇指控道:“你從前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
什麽大庭廣衆之下,什麽不要這樣之類的話,他從前,從來不會對自己說的。他怎麽會突然這樣?難道,他已經不再疼她愛她了嗎?
雲致寧輕嘆,她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但卻是很敏感的,尤其她與天音的感情最為要好,怎會察覺不到天音态度的轉變?伸手重重揉一揉她的頭頂:“你天音哥哥剛從南疆回來,這日夜兼程的趕路,怕是累了,哪有這麽多精力同你磨?”
一邊說,一邊拿眼角餘光去瞪雲天音。雲天音也緩了過來,淡淡笑了笑,習慣性的揉一揉她的頭頂,神色很是疲憊:“是啊,很累呢!”
真的只是累了的關系嗎?她從前又不是沒有見過他幾夜幾夜不合眼的樣子,可是再累,他面對自己的時候,也不會擠出這樣勉強的笑容來……
“傻瓜,別想太多了,這一路忙着回來,各地的商行也不讓我省心,出了不少岔子,處理起來有些吃力,所以才會特別累!”他握一握她的肩膀,将她安坐在自己身邊,笑容比之方才,自然了許多!
雲懷袖瞧着,這才松了一口氣,纏着他的胳膊噘嘴道:“我還以為做錯了什麽事情,所以天音哥哥你不喜歡我了呢!吓得我汗水都出來了,你瞧你瞧——”
她毫不避忌的抓着他的大手放到自己光潔的額上:“這可是被你吓出來的冷汗呢!”
雲天音被她誇張的表情逗笑,微有些涼的手掌落在她額上,果然觸及薄薄一層汗珠,深眸鎖着她,輕聲問:“懷袖很怕我不喜歡你了?”
“當然怕了!”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複又咯咯笑道:“你不喜歡你家可愛的妹妹,倒是要喜歡誰呢?嘿嘿……”
雲天音微怔,唇邊噙着的笑容,微微有些苦澀:“是啊,我不喜歡你,要喜歡誰呢?”
“你剛剛說商行出了岔子?什麽事情啊?嚴重不嚴重的?”想起方才他說的話,她忍不住關切的問——雖然知道自家最崇拜的天音哥哥是經商奇才,很少有他擺不平的事情,不過還是要問一問啦,不然等下他又要說她不關心他啦!
“別擔心,已經沒事了!”雲天音出聲安撫道,神色微頓,緩聲問:“倒是你……你好不好?”
“我?我很好啊!”不明白他問的是哪一出,雲懷袖微疑惑了下,遂眉開眼笑一臉了悟道:“我知道天音哥哥你的意思,你是想問我——換了一種身份,适應不适應,對不對?”
是啊,換了一種身份——“看來你适應的很好!”與從前一般無二的笑容,甚至,比從前更開心,眉梢眼角,洋溢着的除了從前的明媚,還有只有幸福的女人才會有的嬌媚。
“嗯!跟在家裏一樣自由,夏侯景睿一點兒也不約束我!”呵呵,他只是要她別忘記回家的路以及保護好自己,其他随便她怎麽折騰他都沒有意見哦!
“他對你很好?”雲天音不動聲色的問道,攏在袖中的手指緊緊扣住椅子邊緣,幾乎捏碎了那脆弱的木料——他對她自然是極好的,否則,她說起他的時候,不會眼睛發亮眉梢含情了!
這才多久?她居然就……了那個她原本不齒的男人?夏侯景睿,他到底是哪裏好?
雲懷袖只一心沉浸在夏侯景睿對她的好上,忽視了雲天音極度忍耐以及越來越冷的面色,調皮的吐吐舌頭,嬌嬌脆脆的笑了:“他敢對我不好!我有這麽多哥哥,到時候揍扁他。嘿嘿……”
她以為說了很好笑的話,兀自笑了起來。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除了她自己沒人在笑——雲致寧就不用說了,他一年到頭也笑不了幾次,但天音哥哥居然也這麽不給面子的……微蹙眉,手指自然滑到他微微擰起的眉梢,歡快的語氣再一次凝重了起來:“天音哥哥,你真的沒事嗎?”
他們之間,莫名其妙的,好像橫隔了陌生的距離,她說不出來,可是就是感覺今天的天音哥哥,跟從前大不一樣——笑容不一樣了,從前的明朗如今看來,竟然有些晦澀的感覺,而且,他居然皺了眉頭!
不是她要故意将他神奇化,而是,她所認識的天音哥哥,不管什麽情況下,從來都是翩然如玉、從容自若的——猶記得有一次,他們出來玩,嬉戲間無意沖撞了同樣出游的夏侯淩的隊伍,據說那叫驚駕,搞不好腦袋會落地的,可是當時天音哥哥不慌不忙的擋在她身前,面上的笑容一絲一毫都沒有變……
還有一次,他們出游到偏遠的漠北,順道去巡視那邊的商行,半路上被人打劫,那可不是一般的劫匪,都是心狠手辣的狠角色,據說很多旅人遇到他們不但會丢了錢物,性命也是難保的,除非那天匪頭頭心情很好,願意放人一馬!而他們遇見那匪頭頭時,恰逢他老大心情很不好,對方又人多勢衆,就算她将身上的毒藥毒粉都丢出去了,也不一定能走得出去。眼看着性命就要不保了,也是天音哥哥挺身而出,笑吟吟的跟匪頭頭道另一邊說了一會兒話,再出來時,那匪老大俨然已經将他當成了好兄弟好哥們……反正,她就從沒有見過他這樣落寞又晦澀的樣子。瞧着便教人好擔心哦!
雲天音微垂首,長長地睫毛擋了目中一閃而過的痛苦神色,伸手握住她撫着他眉心的手,勉力扯出與平常無異的笑容:“別擔心,真的沒事!我記得……你從前說,希望能快點離開王府,離開……他,如今還會這樣想嗎?”
雲懷袖想也不想的搖頭,只差沒将腦袋搖成撥浪鼓:“我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而且他真的對她好好,只差沒将她縱上天了,而她,也很喜歡他啊,當然不會再有從前那樣的想法!
“我跟你說哦,以前我們都誤會他啦!他其實一點兒也不心的,而且他很可憐,一直被夏侯淩打壓,他只能隐忍,只能裝出放蕩形骸、不務正業的模樣才能不遭毒手呢!”想一想他從前過的那些日子,都會替那樣的他感到心疼,尤其,還要親眼看見自己的孩子一個一個的消失掉,就算再沒感覺的人,只怕也會傷心,而他最後則是,傷心成了習慣!唉,可憐的夏侯景睿……
她眉目自然浮現疼惜般的神色,雲天音要好用力,才能控制自己情緒,雲致寧自然明白,望他一眼,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岔開話題:“你今天這樣出來,他知道嗎?”
“當然知道啦!”走的時候他還跟她說,要她玩得開心點呢!“對了,他說想吃翠玉豆糕,不知道哪一家的最好吃?天音哥哥你知道嗎?”
“我不清楚!”雲天音聽見自己的聲音,沒帶半點起伏的說道。“二哥應該知道吧?”
雲懷袖迫切又期待的目光立刻轉到雲致寧身上,雲致寧只擡了眼皮觑她一眼,淡淡道:“我是有聽說城南姓董的那家做的翠玉豆糕最好吃,不過只半天,你這時候趕着去,興許還能買得到!”
“真的?”雲懷袖霍地站了起來,目光炯炯:“那我先去買豆糕,你們等我一會兒啊……”
話音未落,人已咚咚咚的往樓下跑去了。雲天音久久才收回目光,怆然長嘆:“我總算明白了……”
“什麽?”雲致寧頭也不擡,似只專心致志于手中的香茗。
“你還記得你答應幫助夏侯景睿時所提的要求麽?”他淡淡聲說着,語氣裏有難掩的疲憊與疼痛。
“自然沒忘——”要求是他自己提的,他豈能忘記?“只是,他動作太快,繼位與冊封懷袖的典禮一同舉行,我根本沒機會找他提起當時的條件!”
“而你也知道,即便提了,他也不會同意,懷袖……也不會同意!”他不過想要吃翠玉豆糕,她便那麽上心的要為他找最好的。“那封休書,懷袖自己也不想要啊!”
雲致寧點點頭,沉默良久,淡淡道:“你明白,便最好了——若你,要與他為敵,那麽勢必,也是與懷袖為敵……”而他知道,天音如何舍得與懷袖為敵?
是啊,照眼下的情況看,如果他要與那人為敵,傷害他,懷袖肯定不會原諒自己……誰對他充滿敵意他都無所謂,可是被懷袖當成敵人?光是想一想她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怎麽能忍受?
“天音,你是聰明人,別的我也不說什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雲致寧幾不可聞的輕嘆一聲,瞧一眼他眉目間驟然出現的茫然震驚神色,只點到為止。
天音确實是聰明人,先前的憤怒與失控,是因為沒有想到若真的與夏侯景睿為敵或者傷害他她會有的反應,眼下,親眼瞧見她說起夏侯景睿時眼裏藏不住的甜蜜和笑意,親眼瞧見她為了幫他買翠玉豆糕甘願頂着這樣烈的太陽跑到城南去——她大可叫人去買的,可是她卻親自跑過去……這樣的舉動與心意,天音他還能看不懂麽?
是的,他也曾經想過要夏侯景睿履行他們當日的約定——給她休書一封。夏侯景睿一定也是想到了這個,所以才會動作快速的在登基那一天同時冊封她為後,只是,他心中被欺騙的憤怒在目睹她那樣明麗的笑容時,再也沒有了——夏侯景睿便是要他親眼看見,她不是被他逼迫的!她是心甘情願,同他站在一起的。
雲天音苦笑一聲,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從袖袋中摸出一只古色古香的小匣子來,輕輕擱在桌面上:“這是給她的禮物,就當是……祝賀她的賀禮。我有些累了,先回府了……”
雲致寧無言的望着他面無血色的模樣,只輕輕點了點頭,起身靠近他耳邊,淡淡道:“今天的事情,在爹娘面前永遠不準提起……”
雲天音微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有所指,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曉得,日後再不會胡言亂語了!我姓雲,懷袖也是……”
雲致寧這才放下心來,拍拍他的肩頭,以少有的兄長般的溫柔語氣淡聲道:“那就好,快回去吧——”
看着雲天音緩步走下樓,他向來挺拔的身影,微有些遲緩與踉跄,但他一步一步,卻走得極穩,沉重的悲傷與落寞,像是兩座小山壓在他的肩上……這樣失意的天音,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對着那背影,雲致寧忍不住又是長長一嘆……
雲懷袖頂着滿頭大汗跑回第一茶樓時,原位上只剩下雲致寧而不見了雲天音,扁扁嘴,一臉的興致勃勃立刻不見了蹤影,慢吞吞的蹭過來:“二哥,天音哥哥呢?”
這丫頭,瞧見是他便給他垮了一張臉,一點兒也不像見到天音時的興高采烈……不過,他早該習慣了不是嗎?“他太累了,久等不到你,便回家休息了!你的翠玉豆糕買到了嗎?”
“嗯,當然買到了——”她不客氣的坐下來,抓起桌上雲致寧給她倒好的茶水就往嘴裏灌,粗魯的模樣,怎麽看怎麽不像女孩子。“真的好多人哦,排隊排好久,太陽又這樣大,差點沒将我烤焦了——”
不過,抱怨的神色瞬間消失,笑眯眯的拍了拍手上散發着豆糕淡淡香甜味的紙袋,好歹是買到了,她剛剛有偷偷的嘗了一口哦,果然又酥又香又軟,他一定會喜歡的……
雲致寧沒有錯漏她的任何表情,擱下手中的茶杯,指一指桌上的木匣子:“這是你天音哥哥給你帶回來的禮物——”
“啊,真的有禮物啊!我還以為這回天音哥哥會不記得呢!”畢竟他這回看來這樣累——就說天音哥哥對她最好了啦,他自己都累成那模樣了,還不忘給她買禮物呢,真好!“哇,仙姬草?!我找了好久都沒找到的……”而她也僅僅只跟天音哥哥提了一回,沒想到他居然放在心上了!
木匣子裏靜靜躺着小小一株草,長不過她的手掌,莖身淡黃,開了點點碎碎的紫色小,橢圓葉片有些蔫了,但還是青翠喜人……
這種仙姬草,單用是足以致命的劇毒,可是夏侯景睿給她的那瓶百紫露膏裏,她居然聞到了仙姬草的味道,于是心心念念想要找一株回來做實驗,看看那仙姬草裏是否真有美容養顏之功效?而這種草,只長在極寒極涼的地方,京都或者附近的地方,根本就沒有,天音哥哥是在哪裏找到的呢?
雲致寧瞧一眼她喜不自禁的表情,知道她極滿意雲天音送給她的禮物——其實哪一回,她想要的,他們不是拼了命的給她找來呢?
将酸澀抿進唇裏,淡淡問道:“你一個人出來的?”
“還有錦蘇,不過我讓她回王府一趟,等一會兒過來接我——”她随口答道,小心翼翼蓋上木匣子——因為不放心夏侯玦,又忙着趕來見哥哥們,所以一出宮便與錦蘇商量好兵分兩路,到時候她來這邊接她回宮。
雲致寧點點頭,又問:“還習慣嗎?”
雲懷袖早習慣了他這樣簡潔的問話方式,怎麽說也做了這麽幾年兄妹了,他問的話,她能不明白嗎?遂點頭道:“好像沒有什麽不習慣的!”
“那就好!”他的關心,總是內斂而含蓄的,不像大哥也不像天音,望一望天色:“時候不早了,錦蘇怎麽還沒過來?”
正說着,一臉焦急的錦蘇滿頭大汗跑了上來。錦蘇的神情也一貫是冷靜從容的,雲懷袖微微有些驚訝:“錦蘇,發生什麽事了嗎?”
“二公子,小姐——”錦蘇奔近他們,壓低嗓道:“大事不好了……”
夏侯玦不見了——錦蘇心急火燎帶來的消息,讓雲懷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怎麽會不見了?我不是讓柳語照看着他嗎?”
“柳語……唉,那丫頭哭的就差沒有暈過去了!”從她嘴裏得不到半點有用的線索,光是等她哭夠恐怕就要等到天黑了去。“我出來時,盤問了王府每一個出口的守衛,都說沒有看見他出去……但王府裏也沒人見過他!”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雲致寧依然是最冷靜的,略一沉思,按住按捺不住就要往外沖的雲懷袖,淡淡道:“錦蘇你領人在城裏找,有任何消息通知我們——你跟我去王府!”
吩咐完畢,掏了銀子砸在桌上,拉着她頭也不回的往王府奔去。王府景事物如昨,沒有絲毫變化,只各處,多了些巡邏的守衛,是夏侯景睿特意吩咐下來的,也是怕有人再尋夏侯玦的麻煩。
可是,即便增加了守衛,夏侯玦依然悄無聲息的不見了,這就着實令人費解了。趕到朝陽閣時,柳語那丫頭坐在地上哭的昏天暗地,見到她來,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一路跌跌撞撞朝她沖過來,嗚嗚咽咽喊一聲:“小姐……”便再說不出其他話來。
雲致寧走進夏侯玦住的房間四下看了看,屋裏并沒有掙紮打鬥的痕跡,唯一一扇窗戶也是從裏面關着的,如果人要出去,只能從這扇門走出去,但只要走出這扇門,就不可能不被人看見……
“柳語,你先別哭了——”雲懷袖手忙腳亂的安撫哭腫了眼睛的柳語,心中又慌又急,但雲致寧在這邊,她好歹也還算鎮定。瞧見柳語這樣哭着,想要問話都不能,趕緊先将她安撫下來再說:“先跟我說,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夏侯玦不見了的?”
“就……昨天晚上……我……”柳語一邊抽噎一邊努力要回答雲懷袖的問題,原本她是六神無主的,但小姐來了,她雖然仍然很慌,但一顆心總算稍微安定了下來,不似之前錦蘇過來時問她半天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嗯,昨晚上發生什麽事了?”她雖心急,但柳語這模樣,也只能循循善誘。一邊問,一邊拿眼打量周邊的環境,希望能發現一點蛛絲馬跡。
“昨晚上王爺他不肯睡覺,我哄了好久……我跟他說只要他乖乖睡覺,明天你就會回來看他……”嗚嗚,最後她都哄得口幹舌燥了,他才肯依言**睡覺,“他睡着了,我就……我就靠着**柱打了個盹,可是等我醒過來……他就,就不見了,小姐,我好害怕,我會不會因為……因為玩忽職守被皇上砍了腦袋啊?嗚嗚……”她還沒有成親生子,連喜歡的人都還沒有哇……她不想死啊!
“你家小姐還在,你的腦袋暫時還安全無虞,但……不準哭了,好好回答我的問題!”她就知道,這丫頭哭這麽傷心根本不是擔心夏侯玦被人怎麽樣了,“我問你,你發現他不見了,大約是什麽時辰?”
一聽自己小命安全無虞,柳語立刻停止了毫無意義的哭泣,胡亂抹掉滿臉的淚珠:“那時候天剛蒙蒙亮,應該是卯時,小姐,我就真的只打了一下盹……之前他一直不肯睡,也不讓我靠近,好說歹說,他才肯睡覺,誰知道……”一睡就沒了!
“你當時就跑出去找了是不是?那你跑出去的時候,這門——”雲懷袖指一指身邊大開的房門,“這門是打開的麽?”
柳語微怔,趕緊将記憶倒帶,“我記得……這門是關着,我當時急急忙忙找人時才将門給拉開的,但……”
“但什麽?”雲懷袖忙追問。
“是從裏面闩上的還是從外面拉上的,我就不能确定了——”她當時吓得要死,哪裏還有空注意這些小細節?
“王府裏各處都找過了?”這糊塗丫頭,什麽時候才能将這毛毛躁躁的性子給改一改?
“我……”柳語吸吸鼻子,瞧一眼自己小姐沉重的臉色,吞吞吐吐道:“我……不知道啦!”她光忙着哭了。
雲懷袖無力的翻了個白眼,她就知道!正要戳她腦袋瓜提醒她日後多個心眼別再像個馬大哈,她又接着道:“那個,翠衣來過了……眼下正領着人在府裏找他吧!”
想到翠衣——她沖過來聽說逍遙王爺不見了時,一雙總是盈滿風情的漂亮眼睛差點沒噴出火來将她給燒死,呼,想起當時的情景,她的小心肝仍是會噗通噗通的亂跳呢。
不過現在想來,王爺不見了,她那樣生氣做什麽?搞不懂——
雲懷袖煩躁的走了兩步,夏侯玦他能去哪裏呢?而且,他出門的話,怎麽可能是悄無聲息的?府裏這麽多人,即便是晚上,巡夜的守衛也有很多啊,他只要走出這個房間,就絕對會被人發現——
心中猛地一動,目光一轉,對上雲致寧淡淡投過來的視線,在那眼裏,瞧見了與自己相同的想法——“柳語,這個房間,找過了嗎?”
柳語一愣,旋即搖頭:“小姐,你該不會認為……王爺他根本就在這房間裏吧?”
怎麽可能?若真的在這房裏,怎會連人影都不見,而且,她哭了那麽大半天了,從卯時一直哭道現在……再怎麽有耐心的人,只怕都受不了她這樣哭法的——錦蘇才來那麽一會兒就受不了而跑開了呢。
房間不大,一扇烏梨木雕屏風将之一分為二,雲致寧飛快閃身至屏風後,須臾,緩步走出來,微蹙眉頗為疑惑的沖她搖頭。
不在屏風後?那麽——雲懷袖緊緊盯着那架紫檀木雕大木**,他在那下面,有這個可能嗎?雲致寧的目光,也同時望向了那架大**……